第35節(jié)
李在德看到火器庫的一瞬間,暴躁了。 “這他媽是火銃嗎?這是你姥姥家的燒火棍!”李在德抓起火銃朝火器官的臉摔過去,沒砸中。火器官連連后退,李在德瞪著兩只眼睛怒發(fā)沖冠:“怎么沒人上報工部!這一庫火器,你們自己看看,還有多少能用的!”李在德利索地一掰火銃,打開火藥槽:“這是什么?誰告訴我這是什么?銹?。』疸|生銹你們還要臉嗎?” 一眾當兵的被這個看上去又薄又脆的書生突然發(fā)作的磅礴怒火鎮(zhèn)住了,一群虎狼圍觀一只傻不愣登的狍子暴跳如雷。 “炮呢?你們的炮呢?定期維護嗎?” 旭陽也被嚇一跳,怔怔的。這些人里就他官職最大,他清清嗓子:“李……” 李在德被怒氣頂?shù)檬Э兀蹨I嘩嘩往下淌。于是現(xiàn)在就是這么個境況,一只剛發(fā)完脾氣的狍子,滿面怒容地蹭蹭掉眼淚?;鹌鲙炖镆黄澎o,旭陽伸手握住李在德的肩膀,稍一用力,繼而去捏他的后脖頸。后脖頸是所有哺乳動物的機括,力度適中地握住,就會下意識地不動彈。 “冷靜。”旭陽沙啞的聲音冷冷道。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臉,一臉絕望。這么多的火器,鍛造得像藝術(shù)品,被人往火器庫里一扔,不管死活。關(guān)寧鐵騎本部的兵寨火器狀況還好,越往北走情況越差。李在德懷疑這里的火銃是不是能傷著人。 李在德響亮地抽噎一聲:“遼東戰(zhàn)事這么緊,這些是一屋子的火器嗎?這些是你們的命啊!兩軍對陣,不就是靠武器保命,靠武器獲勝嗎?” 火器官被罵懵了,反應過來怒氣沖沖往前走兩步,才看到有旗總。他強行咽了火氣,冷笑:“我們不要臉,我們不上報工部。工部年年來巡檢,年年說我們的火器配備良好。我們算是不要臉,工部巡檢是什么?不要腚?” 旭陽當機立斷:“行了,別吵了?!彼涞?,非常有官威,“今天晚上在此地住下。李巡檢把所有武器清點一遍,看看使用情況,分出能用不能用的,火器官庫存官盡力配合?!毙耜栴D一頓,觀察四周五大三粗的軍官們的表情,擔心自己一下沒看住,李在德就會被錘死,只好加一句:“李巡檢是天眷,這一次朝廷下決心要整飭遼東武器了。” 火器官呵呵兩聲:“難得來個青天,還是個天眷。李青天,你要老參不?” 李在德一腔怒火發(fā)泄完畢,軟軟地迷茫:“老參?” 跟河鲀似的。旭陽心想,一炸一只球,呲呲撒完氣又是一條小魚。 “別沒完沒了!”旭陽簡單粗暴。 修火器的時候旭陽沒在。遼東人脾氣火爆,但也有個好處,發(fā)完就算了,誰也不當回事。否則唧唧歪歪,跟尿不凈似的。有個什長姓盧,長得挺厚道,跟李在德嘆氣:“李青天,不是我們不維護火器,劉伍長為了這些火器頭拱地了。這是人血不能用來擦銃,要不然劉伍長自己就放血。你從關(guān)寧總兵寨來的,那里火器是不是挺好?都是為了工部巡檢來的時候面上好看,把‘老舊破’往我們這些下級衛(wèi)所一扔,再把不錯的換走。之前歷年的工部巡檢嫌麻煩,從來不下我們這里的衛(wèi)所,糊弄糊弄就說一切很好,拉倒?!?/br> 劉伍長就是火器官,李在德默默聽著,手上活不停:“別這么叫我……那萬一,你們這里起事了呢?” 盧什長苦笑:“下級衛(wèi)所,聽天由命唄。” “那個旭陽不知道?” 盧什長一挑眉:“旗總當然知道。但是……” 李在德又不是傻子。他有點醒悟,旭陽親自把他送這里來是什么意思。還強調(diào)他是“天眷”,這是說給這些兵油子聽的?不是,是說給李在德自己聽的。 李在德想起來:“劉伍長問我要不要老參,什么意思?” 盧什長一愣:“沒什么。” 李在德胸口懸著放大鏡,聚精會神檢查火器,不知不覺天就黑了。旭陽這時候才回來,盔甲上一層薄霜,站在火爐前一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這里人都習慣了,反正一會兒就干。旭陽死著臉不說話,李在德還在火器庫。盧什長一看旭陽帶回來的東西,稍稍吃驚:“旗總……” “燉了吧?!毙耜栒f。 李在德檢修得渾然忘我,飯?zhí)美镲h出rou味兒。他的精神力沒注意到,rou體倒是很誠實地出現(xiàn)一系列反應:肚子叫,鼻翼扇動。衛(wèi)所里也很轟動,天寒地凍的難得吃一次rou,不愧是旗總,出門一趟獵一只獐子。 盧什長面有憂色:“旗總,不好吧?” 旭陽板著臉:“沒事。” 衛(wèi)所飯?zhí)美锊恢v究上下級,因為太冷了,大家要盡可能地和人群多呆在一起。李在德被盧什長拖出來準備吃完飯,看見旭陽背對著他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喝酒也是取暖活命的方式,可是每年也有不少醉倒在雪地里活活凍死的。李在德坐在旭陽對面,有旗兵給兩個人端上兩碗燉菜。大海碗,小臉盆一樣。旭陽還在喝酒,對李在德一仰臉:“吃?!?/br> 李在德總算悟出在遼東的生存之道:不忸怩,直接干。他生怕被旭陽看不起,所以端起豪情的架勢大口刨菜。刨半天居然看到了rou!李在德也是很久沒吃過葷腥,一臉驚喜:“怎么有rou的!” 旭陽沒回答。李在德認定他不愛搭理自己,所以只是幸福地啃啃啃嚼嚼嚼,吃著不像牛rou,也不是豬rou。旭陽看一眼李在德的手,十個手指都纏上了細布條,有些傷口不方便包扎就干脆晾著,全是修火器被器具搞出來的傷。其實李在德手很秀氣,手指纖細柔嫩,跟姑娘似的。靈巧卻穩(wěn)重,從來不抖。他師父王徵盛贊過李在德的手,說他的手能托起大晏——有點夸張了。旭陽看得出神,李在德小臉上都是油,吃得全情投入一點沒發(fā)覺。旭陽抄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rou全部撿進李在德碗里。 “好好修?!毙耜栒f。 接下來旭陽和李在德跑了很多衛(wèi)所。不得不說有個旗總跟著,事情總是很順利,但李在德?lián)鷳n其他小組是不是也能這么順利。旭陽不動聲色展示給李在德的,李在德全部記錄下來。各下級衛(wèi)所的火器情況,火炮情況,新舊,折損率,記得一五一十。旭陽舍得跟他多說幾個字,李在德挺有成就感,自己終于被認同。 火器大多數(shù)能在屋里修,火炮就比較遭罪。頂級大炮叫銅發(fā)熕,一半埋在土里,因為沒有炮架能在銅發(fā)熕發(fā)射的時候頂住它撼山震岳的后坐力。而且即便是埋在土里,發(fā)射時附近十尺之內(nèi)不能站人,否則會被震得口鼻流血。李在德跪在雪里伸手校準炮膛,和旭陽一起清理上油。李在德在雪里摸了半天,忽然語調(diào)奇怪:“咦,我手呢。” 旭陽原本是半蹲著,聽他一說,直起上身:“什么?” 李在德把雙手從雪里抽出來,看著自己幾根變得發(fā)白發(fā)灰的手指:“感覺不到了。” 旭陽很平靜,淡淡道:“沒什么,用雪搓一搓?!彼懿辉谝獾赝凶±钤诘码p手,用雪非常有節(jié)奏地搓,由輕到重,由慢到緩。李在德看旭陽滿不在乎,也就以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馬上就收尾了,搓一搓我接著干?!?/br> 旭陽垂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在德的手看。李在德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雙手手指的劇痛雷霆霹靂地扎向他的腦子,他的嘴不受控制尖叫出聲,全身抽搐地發(fā)抖。 旭陽大喊:“別動!疼就是回血了!”極寒的天氣里旭陽一臉冷汗,他終于繃不住風輕云淡的表情,對李在德怒喝:“還想要手指胳膊別動!” 李在德咬著嘴唇眼淚蹭蹭往外掉。旭陽最后都開始發(fā)抖,李在德的雙手手指動一下。旭陽長長地吐一口氣,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解開護心鏡拉開領(lǐng)子,把李在德的雙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劇烈喘氣。 李在德感覺到旭陽心如擂鼓,旭陽閉著眼睛喘氣,用手指捏鼻梁:“老實呆著,等會兒。你的手指差點就完了。” 李在德手指又痛又麻,旭陽皮膚上的熱度一浪一浪像巖漿。旭陽劫后余生地喘息,用手撐著額頭:“你的指甲有可能會掉。別動,人的體溫才不會燙傷你?!阍趺茨敲茨芸??!?/br> 李在德吹了個鼻涕泡:“我我我不是想哭,我是控制不住,生氣難過什么的眼淚就出來了……” 旭陽低低笑一聲。 白雪之地上冷風盤旋,旭陽揣著李在德的手。衛(wèi)所里生火,李在德現(xiàn)在進去手只會更疼。李在德抽泣一聲過意不去:“你揣著我的手挺涼的吧……” 旭陽氣息平穩(wěn),又回到不想搭理他的樣子。 李在德輕輕問:“凍掉手指腳趾,就是這樣的對吧?!?/br> “嗯?!?/br> 鄔雙樨凍掉了腳趾。那時他只是隨口一說,李在德沒有體會。并不是“凍”掉,而是凍得壞死,最終切掉。如果不切掉留在肢體上,就是一塊化凍的死rou。發(fā)黑,流膿,腐爛,越爛越大,爛到全身。 遼東的雪,晶瑩可愛,純潔無瑕,是最美麗的天罰。 第51章 李在德指甲果然剝落了。左手三個,右手兩個。也有點走運,不是連根掉,甲床上還有薄薄一層,因此感覺有點怪,到也不怎么疼。指甲好說,手指是真的腫了,幾根筋在骨頭里跳,一路跳到心里。十指連心,李在德一晚上沒睡。衛(wèi)所破敗,為了防風冬天都把窗用泥糊死,不見夜色,只能貼著墻聽外面嘶號的東北風。 和旭陽連著跑了幾個衛(wèi)所,李在德一早起床輕車熟路用雪搓臉。下級衛(wèi)所的兵就比佃農(nóng)強點,負責煮飯的大師傅胖胖的,聽說李在德是皇族,對他笑得卑微又惶恐。李在德看得心酸,他想起自己遠在北京的爹,時不時也會流露出這種驚惶的表情。 大師傅切酸菜:“旗總吩咐要把酸菜切得稀碎。” 李在德沒帶牙刷,只好等水燒開了漱口了事,守著火爐看大師傅忙:“?。俊?/br> 大師傅臉上有爐灰,人胖胖的,笑容也胖胖的:“旗總出去巡邏了,出門之前讓我早上把酸菜切的碎一點?!?/br> 李在德揣著兩只手:“為什么?” 大師傅用手比劃一個“舀”的動作:“李巡檢手不方便,不好拿筷子?!?/br> 衛(wèi)所外面有馬蹄聲,接著是靴子省。旭陽深沉帶啞的嗓音吩咐其他起床的旗兵:“把馬喂了?!?/br> 大晏兵制繁冗,一朝一個樣。成廟時把兵制厘清,駐軍守國門,衛(wèi)兵平內(nèi)亂。即便如此,得用時還得聽調(diào),衛(wèi)所的旗兵隨時要被征走。李在德幾次想問旭陽上沒上過戰(zhàn)場,又覺得這問題太傻。 旭陽一進門,橘色的火光映他一身鎧甲,紅得鮮艷明亮。李在德鬼使神差問一句:“你有賜服么?” 武官賜服,正紅纻絲羅紗,蟒紋,飛魚紋,麒麟紋,斗牛紋,鸞帶皂靴繡春刀,威嚴凜冽。 “有。”旭陽回答。 早飯的燉菜切得正好適合用勺子舀。旭陽一早喝酒,李在德見怪不怪。在遼東燒刀子是保命的法子,但凡凍得沒死透的一口燒刀子能救回來。不過李在德是肯定不喝的。喝出癮來回北京他又沒錢買酒。衛(wèi)所里其他旗兵灌幾口酒開始扯犢子,越扯聲音越大,飚出來不知道哪里的話,李在德一個字也聽不懂。 “朝鮮話,蒙古話?!?/br> 旭陽坐在原本是窗的地方,李在德對面。李在德眨眨眼。 旭陽想起什么:“上個衛(wèi)所的盧什長,祖上女真人?!?/br> 李在德張開嘴。 旭陽難得笑一聲:“大晏太大了?!?/br> 李在德光知道大晏是大,直觀感覺是去哪兒都遠,但到底多大,沒有概念。狹小的衛(wèi)所飯?zhí)茫蝗幻靼住按箨獭钡降资莻€什么概念。 那么多不同族裔的人,在大晏廣闊無際的羽翼庇佑下活著。 “我出去看了,今天一早要提早動身。天黑之前要到達下一個衛(wèi)所,天黑以后要變天?!?/br> 李在德默默扒菜。 “遼東總是這么冷么……” 旭陽喝一口酒,聲音悠揚起來:“開春化了雪,肥土熟田,好山好水。” 李在德輕聲問:“劉伍長問我要不要老參,到底什么意思?” 旭陽一只手指敲桌面:“京城的官來遼東一定要斂的東西。老參,貂皮。關(guān)外一根幾百年的參換不了關(guān)內(nèi)一袋米?!?/br> 李在德差點喊出來:“這太黑了!” 旭陽面無表情。 李在德難過:“我明白你們?yōu)槭裁从憛捨伊??!?/br> 旭陽倒酒,把酒碗遞給李在德。李在德一臉震驚,然后非常榮幸,雙手包得兩只粽子似的,捧著酒碗豪情萬丈地全干了。他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拍:“我要把這一切都告訴魯王殿下!一定會有改觀的!” 旭陽淡淡:“魯王?哦攝政王?!?/br> 李在德打個嗝:“正是!” 旭陽噴一聲鼻息。 李在德蹙眉:“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臉發(fā)紅,眼發(fā)亮,很用力地捶桌子,“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是吧!你不信我會告訴攝政王?” ……上頭了。 旭陽解開鎧甲護腕,擼起袖子。李在德以為他要揍自己,嚇得向后一仰。旭陽亮出肌rou結(jié)實的胳膊,碩大的疤幾乎把旭陽的右臂截斷。 “被金兵的火器轟的。你有沒有想過,金兵自己又不能造,他們那兒來那么多的火器火炮?” 李在德干眨眼。 “山西賣給他們的。一仗下來我們收繳的火器上都有晉造的銘文。我都清楚,攝政王能不清楚么。然后呢?” 旭陽問他,然后呢? 不不不知道…… 旭陽沉默一會兒:“你有句話說對了,那些火器是我們當兵的命?,F(xiàn)在的情況,不光是我們自己的火器老舊,還要被自造的火器轟殺。山西的老財們不覺得有什么,朝廷不覺得有什么,攝政王看上去也沒做什么,查晉商鬧得熱鬧,也沒下文了?!?/br> 李在德嘩嘩淌眼淚:“對不起……” 旭陽沉沉一嘆。 跟他說這個…… 吃完早飯,旭陽趕著車送李在德去下一個衛(wèi)所。李在德喝多了,坐在雪橇車里傻笑,又叫又唱,反正茫茫林海不見活物,想丟人也丟不出去。他自己叫夠了,捶旭陽的背:“你也唱嘛!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