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酒壯慫人膽,他打定主意旭陽不唱不消停。旭陽后悔讓他喝酒,這什么酒品。他怕李在德滾下雪橇車,滾下車還得去撿他—— 李在德突然聽到氣息綿長悠揚的吟唱。胸腔出來的聲音,震蕩天地雪野,貫穿靈臺心境。李在德霎時清明,仰頭呆呆看著天,張開雙手:“遼東的天,都那么大!” 旭陽的吟唱飛向天際。 “你唱的是蒙古歌嗎?什么意思呀!” “英雄史詩的開頭。” 李在德大笑:“你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也正在經(jīng)歷史詩?我常常地想,我們看史,未來人看我們。如果大晏是一首史詩,我們所有人,包括攝政王,在這首詩的開頭,還是曲終?” 旭陽沒回答。 他繼續(xù)吟唱。 古老的調(diào)子,那么長那么長的贊頌,那么久那么久的時光。 攝政王撐著下巴驚醒,面前攤著山海關的與地圖。王修端著茶輕輕進來:“剛才看你盹著,沒叫你?!?/br> 李奉恕看山海關的地圖,他看了好幾天。 “沒什么,剛夢見有人罵我?!?/br> 王修嘆氣。遼東冰災,沈陽徹底與世隔絕。謝紳進了沈陽,許久沒有音信傳出來,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朝廷又為了女真吵。一派是陸相晟的觀點:徹底拔除女真人。陸相晟霹靂烈火忠肝義膽,不是這個性子也不敢在金兵圍城的時候以區(qū)區(qū)一個知府之位領著臨時招募的一萬人勤王。不光性子爆,還有手腕,這一路進山西縱橫捭闔游刃有余,竟然比攝政王預料的順利多了。陸相晟看女真人就叛賊,既然敢圍帝國都城就要連根鏟。另一派是禮部尚書,閣老楊文弱:他也認為女真人是叛賊,只不過與豫中陜北造反亂民無異,對于亂民朝廷一貫也是殺領頭的明正朝綱,剩下的以撫為主。仿佛病氣,大晏若自身強健,必定邪風不侵,把女真人堵在山海關外也就算了。 “哪里只有一個山海關。”李奉恕手指在與地圖上一劃,左邊,廣袤的土地——韃靼。 和謝紳斷了聯(lián)系,不知道女真人自己如何了。可是女真人不遺余力拉攏韃靼,這一點傻子都明白。大晏和韃靼的邊境線實在太長,此時不安撫,真和女真結(jié)盟大軍壓境那天就晚了。何況趁著沒開戰(zhàn)趕緊拉攏,韃靼若是和女真一樣同大晏交戰(zhàn),到時便真的無可挽回,祖宗家法不上貢不求和,攝政王也沒膽子違抗。 李奉恕真的不喜歡楊文弱,也承認他的話有道理。王修悵悵,金兵不圍京城倒還有余地,把京城給圍了……那就真的沒什么可說的了。范文程在大晏屢試不中真他媽有原因,凈出的什么餿主意! “必須安撫韃靼和瓦剌。開互市,啟用韃官韃兵,官爵賞賜一樣不少?!?/br> 王修心里一緊:“韃官好說,一直都有,開互市安撫韃靼,你不曉得到那幫刀筆吏嘴里會多難聽……” 李奉恕笑了。 “這幾天,我想清楚一件事。我是攝政王,我不是皇帝,這難道不是最妥帖的身份?大晏的驕傲不允許大晏的天子低頭,可我只是個王。百年之后史書寫我擅權弄政罔顧圣意,全是我李奉恕一個人的主意!” 連慶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攝政王書房門口。王修轉(zhuǎn)身:“出什么事?” 連慶呈上一份褐色的表:“戰(zhàn)報……韃靼攻城。” 王修一驚:“什么時候?攻哪里?” 連慶什么都沒說,只是呈上戰(zhàn)報。 戰(zhàn)報原本不是褐色的,那只是干涸的血跡。 它三個月前就被發(fā)出來,攝政王現(xiàn)在才收到。 第52章 右玉,一個小城。 坤輿萬國全圖都找不著在哪兒。 高祐元年三月初一,上巳節(jié)前夕,攝政王收到一份遲來的戰(zhàn)報。 右玉,被韃靼圍困至絕境。戰(zhàn)報發(fā)出時右玉已經(jīng)被圍三個月,城中彈盡糧絕,不斷有人餓死,守將王德戰(zhàn)死。 攝政王收到時,又過去三個月。 戰(zhàn)報破損嚴重,有陳舊的血跡。字跡清晰挺秀,李奉恕猜寫字的人是個讀書人,筆畫鏗鏘,有氣有節(jié)。 “王統(tǒng)領戰(zhàn)死,眾軍無首,然吾等軍民悉力捍御,素無變志?!?/br> “城中無一可食,牛馬牲畜盡絕,士卒燉煮箭囊馬鞍,惟難下咽,多生喉創(chuàng)?!?/br> “右玉孤懸,守大晏邊陲,仍未敢悖忘皇恩,何須惜命。壯年兵士銳減,婦孺老弱執(zhí)槍拼殺,未曾懈怠?!?/br> “如今所慮,若右玉人盡死,則殺虎口大開,蠻夷越關入境,右玉無顏面對關中父老。” “惟愿大晏太平永載?!?/br> 李奉恕攥著幾乎不能算戰(zhàn)報的戰(zhàn)報被怒火震動地發(fā)抖。晚了六個個月的求救信,一封飄著血味的慷慨悲歌。 為什么現(xiàn)在他才收到。 “京城兵部五軍山西的都布按宣大鎮(zhèn)守知州那些商人孤一個也不放過!” 李奉恕抄起雁翎刀拔腳往外走,攝政王狂怒之下誰都不敢往前湊,王修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感覺到袖子下面肌rou怒然賁張。 “殿下,殿下你冷靜,殿下你聽我說……” 王修的力量對李奉恕來說就是蚍蜉,李奉恕拖著他沖向大門,魯王府兩人合開都吃力的朱漆鉚釘大門被李奉恕一腳蹬開。 老李崩潰了。王修徒勞地往后扯一只崩潰暴怒的兇獸,他感覺到李奉恕終于壓不住的血性被怒氣激得暴發(fā)。王修大喊:“都出來!幫忙!” 四個如影如魅的錦衣衛(wèi)突然出現(xiàn),抱著李奉恕的腿和胳膊。萬里挑一的錦衣衛(wèi)直接被李奉恕掄出大門,摔得爬不起來。 李家自來血脈里帶著剛愎暴烈的脾性,李奉恕怎么會沒有。他終于再也忍不住了。欺人太甚,王修都覺得天命與人事皆欺人太甚!錦衣衛(wèi)被李奉恕掄出去的時候王修被甩在地上,王修本能地覺得絕對不能讓李奉恕這樣走出王府,會出大禍!王修沖上前,雙手一合,死死鉗住李奉恕的雁翎刀。細長的刀身霎時血色彌漫,放血槽引下的血珠淋漓墜下,碎了一地。 李奉恕懵了,王修對著他跪下:“殿下,您要去做什么?” 李奉恕急促地喘息,吐出胸腔里抑郁的滔滔的火。 王修雙手攥著他的刀,仰臉他看:“殿下,冷靜下來,聽臣說?!?/br> 李奉恕低頭看王修,眼睛血紅。王修寧靜深邃的眼睛仰視他:“殿下,右玉被韃靼圍城算來在天承十月前,正是先帝馭龍賓天陛下接掌大寶之時。再然后……金兵圍城,宣府總兵大同總兵都來勤王,山西境內(nèi)兵力薄弱。原先是有衛(wèi)所的,傳遞戰(zhàn)報消息,只是先帝走時朝廷清洗錦衣衛(wèi),京外衛(wèi)所全部受牽連,信息渠道全斷了。臣自然知道這所有都不是戰(zhàn)報遲滯三個月的理由。可是殿下,您想想,即便是這份戰(zhàn)報,也是右玉被圍三個月后才發(fā)出來的,必定不是第一份,前后送戰(zhàn)報的人多半被韃靼截殺。這份戰(zhàn)報一路出山西進京城,披瀝鮮血,終究到您手中,因為總有人堅信您必須要看到它,肝腦涂地,在所不辭!看在這些人的份上,殿下,守住心智,冷靜下來吧!” 李奉恕血紅的眼睛淌下淚。 王修雙手鮮血淋漓,聲音輕柔和緩:“殿下,右玉軍民還有希望,您要救他們。” 李奉恕手一松,血色的雁翎刀直直摔在地上。李奉恕扶起王修,王修顧不上劇痛,用胳膊摟著他:“好了,好了好了。” 兵部侍郎蔣松親自領兵配合大同新任總兵馮葉馳援右玉,陸相晟上書賑災糧進展順利,要求襄助援軍。 韃軍已經(jīng)包圍右玉將近七個月,自己也是兵力疲怠。兩軍甚至未有對接,韃靼主軍從殺虎口撤退,押后部隊和大晏突擊先鋒發(fā)生沖突。 奉攝政王令,先鋒部隊每個人背著炒面和水。晏軍和韃軍在城外一番苦戰(zhàn),韃靼無心再戰(zhàn)跑得七七八八。 陸相晟在城下大喊:“有人嗎?有人嗎?我們是大同鎮(zhèn)軍,我們救你們來了!” 右玉城門表面破破爛爛,就是不倒。陸相晟近乎咆哮:“右玉開門!大同鎮(zhèn)軍來了!右玉開門!大同鎮(zhèn)軍來了!” 旁邊有人忽然道:“右玉里……還有人嗎?” 陸相晟道:“把晏旗挑起來,把所有旗都挑起來!” 大晏尚火德,所有晏旗全部紅底金線,此時在空中寂靜地翻飛,仿佛滴著血的招魂幡。林林立著,全都是刀劈斧鑿金線刻的“晏”。 忽然有哭聲。 先鋒部隊面面相覷,他們聽見壓抑嘶啞的哭聲,微弱得似乎不在,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陸相晟命所有官兵齊聲喊:“大晏軍隊進城!全部避開!大晏軍隊京城!全部避開!” 他一聲令下:“炮轟城門!” 阻擋了韃靼六個多月的城門轟然倒塌,先鋒部隊沖進城門,全都傻了。 什么都沒有。 右玉一座幾萬人小城,死扛著韃靼十幾萬大軍圍困六個多月。 鎮(zhèn)軍見慣了沙場廝殺,看到這慘狀,根本沒忍住。馮葉指揮:“拿著水和炒面,去救活人!” 士兵解下水與炒面在一片廢墟里搜尋活人。右玉里的人幾乎都不成人形,他們終于明白為什么右玉里會有哭聲。 救援的士兵們幾近嚎啕。 小鹿大夫來看了王修的手,還好是皮rou傷,也得養(yǎng)著??p了幾針,不能見水。沒見到魯王殿下,非常不好奇地問:“咦,殿下呢?!?/br> 王修輕輕一嘆。 李奉恕把自己關在書房一宿沒睡,第二天急召周烈,和周烈談論幾天蒙古問題。 瓦剌韃靼同出一源,語言習慣相近,但彼此爭斗拼殺不休。太祖使用“以夷制夷”的法子,恩威并用,控制蒙古諸部力量此消彼長。太宗時期對待蒙古比較寡恩,征討不休,蒙古幾近民生凋零。然而太宗之后畢竟再無皇帝能有如此武力,抑強扶弱之策逐漸失效。土木堡之變便是瓦剌部俘獲英廟攻進北京,也先由此統(tǒng)一蒙古,但不久兵敗被殺,瓦剌衰落,土默特崛起,首領俺答汗稱雄,向大晏稱臣。俺答汗時期邊境相對安穩(wěn)。土默特衰落,蒙古又陷入戰(zhàn)亂,大晏無力接管,現(xiàn)在的情況是,韃靼勝出,逐一擊破蒙古諸部,有望統(tǒng)一草原。遼東最先歸順的兀良哈部一直很忠誠,即是朵顏衛(wèi)。朝廷為了省銀子把給朵顏衛(wèi)的糧餉都省了,朵顏衛(wèi)逃兵漸多。 邊境時有戰(zhàn)事。一直沒有官方互市,韃靼人南下劫掠城鎮(zhèn)人口,尤其是工匠。遼東冰災,草原并未好到哪里去,缺乏活命的必需品就得搶,搶了就走。這一次被右玉硬抗了六個多月,他們可能也沒想到。 李奉恕沉默很久。周烈跟著沉默。 李奉恕伸手拍拍周烈的肩:“不用急著往京營走,在家休息幾天?!?/br> 晚飯難得豐盛一點,王修舉著兩只手,李奉恕拿著手巾幫他擦手指,一根一根,特別細致。小鹿大夫包扎得很有水平,手上都在手掌,手指還能活動。不過擦完手也沒什么用,李奉恕能代勞的全代勞了。王修疼得惡心,苦笑:“我可知道你那會兒多能忍了,小鹿大夫給我清理傷口的時候我眼淚都噴出來了?!?/br> 李奉恕吹一勺湯,吹涼了喂王修。 周烈在一旁繃著臉狼吞虎咽,一點聲音都沒有。 李奉恕低聲對王修道:“我進京之前,覺得名聲怎么也不能像王莽那么差吧?,F(xiàn)在看來,說不定我死了以后還不如人家?!?/br> 王修輕聲道:“想做什么,就做吧?!?/br> 李奉恕對著雪白的宣紙。 當年太祖太宗手里的武威天下的大晏,敗在李家不肖子孫。 攝政王拿著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寫了三個字。 李奉恕。 他盯著三個字,抬手緩緩在上面打了個巨大的叉,兩筆重若千鈞,力透紙背。 第53章 王修一睜眼,看見自己臥室里立尊塔。 “……老李?” 李奉恕面無表情,手里拿著手巾:“你洗漱不方便。” 王修兩只手是皮rou傷,也夠深的。那可是太宗殺伐天下的玄鋼雁翎刀,得虧李奉恕一看王修握刀身立刻卸了力,否則手掌非斷不可。小鹿大夫千叮萬囑不要見水,李奉恕大早端著洗臉水進屋,就那么看王修不安的睡顏。 王修一晚上沒睡踏實,兩只手又痛又跳,天擦亮的時候才盹著,做了個夢。原本打算今天干脆請病休不去值房,這一下給李奉恕鬧得精神,只好起床。李奉恕用手巾給王修擦臉,擦得王修五官移位:“輕點輕點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