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現(xiàn)在趙盈銳盯著眼前的白色宣紙，聽著空中旌旗卷風(fēng)之聲。他從來都很相信舅舅，所以……他等著。

    陳駙馬倒是被他老子一頓暴捶。陳善年跳著高地抽他：“你算個什么東西輪得到你罷朝？”

    陳駙馬被揍也不敢躲：“實(shí)在是……不知道該不該去?！?/br>
    陳善年咆哮：“你念書念的什么忠君愛國呢！”

    陳駙馬無法：“爹，所以我才不知道如何才好。這個君指的是誰？皇帝陛下？攝政王？皇帝陛下都罷朝了……”

    陳善年還是憤怒：“公主殿下呢？沒點(diǎn)點(diǎn)你？”

    陳駙馬捂著額頭嘟囔：“她這幾天一直進(jìn)宮。本來四月京中皇族多辦參禪禮佛之會，太后在欽安殿設(shè)齋醮給皇帝陛下祈福，從三月就開始準(zhǔn)備了，公主說有個事讓太后做做也好，她進(jìn)宮去幫忙……”

    陳善年一揚(yáng)眉毛：“大隆善寺的主持鏡原？”

    陳駙馬點(diǎn)頭：“爹爹知道他？年紀(jì)輕輕的佛學(xué)精深……”

    陳善年看兒子一眼。皇家有皇子出生，就會選貧苦人家的孩子代替皇子出家，以求得佛祖庇佑。鏡原也是僧替出身，當(dāng)年他替的是六皇子，就是現(xiàn)在的……攝政王。

    陳善年喝道：“與欽天監(jiān)權(quán)司監(jiān)去右玉的事情要準(zhǔn)備好。他帶去番薯玉米種子，你跟著去調(diào)查咱家糧票，其他不用管。明天就給我去上朝，本來你特么就沒多少機(jī)會能上！”

    太后和大長公主一早召大隆善寺主持鏡原共商欽安殿齋醮事宜。隔著簾子，看不真切，只有個綽綽影子，肩背挺拔的高個子僧人走入殿中，雙手合十，躬身一禮。太后和大長公主微微起身還禮。

    先帝在時(shí)，喜歡召鏡原說說話。倒不是因?yàn)槭裁捶鸱?，鏡原很會安慰人。太后信了佛法，終于等到四月，希望鏡原能在宮中做一場法事，不管是什么嚇到皇帝，都鎮(zhèn)一鎮(zhèn)。

    鏡原微微一笑：“宮中為紫微星之地，如何能有魑魅魍魎。太后不必如此多慮。”

    太后眼圈一紅：“如何不能如此憂慮，皇帝夜夜驚醒，我現(xiàn)在也開始做惡夢。我現(xiàn)在總是看見……看見先帝?！?/br>
    先帝走的那天，她在旁邊看著。曾經(jīng)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枯瘦成一把柴，掙扎著說話，何首輔湊上前去聽皇帝陛下此生最后的旨意，頃刻厲叫的風(fēng)殺盡屋內(nèi)，所有蠟燭齊齊一滅。

    那一剎那間太后還是看見了。

    先帝說，日，月。

    鏡原悠然的聲音不緊不慢：“先帝曾經(jīng)夢到，日月墜向東北……”

    屋內(nèi)的燭火一抖，太后和大長公主的影子跟著瑟縮。

    晨光熹微的京郊很安靜。從南邊來了一支部隊(duì)，重甲兵開道，后面跟著的騎兵步卒無法看到尾，直直向京郊城門奔來。城門上火把通明，京營等候多時(shí)，將軍站在城樓往下看，紅甲的將軍騎著一匹金棕色如獅如虎的剽悍大馬，在幽暗的未褪盡的夜光中像一叢蓬勃的烈焰，又像盛開的新鮮的血。周烈站在火把旁，火色點(diǎn)燃他的眼睛，虎虎生威。

    周烈聲音平靜：“驗(yàn)看文書?！?/br>
    宗政鳶朗聲笑：“你就是周烈?！?/br>
    ……等。趙盈銳在皇極門心神不寧。

    北京城南面三大門全部打開，長矛鐵甲的軍隊(duì)步伐整齊行進(jìn)京城，撼天動地的洪流洶涌澎湃，北京城成了湍流下的漩渦。一排一排全身武裝甚至看不清臉的重甲軍整齊地切割著四九城方方正正的街道，在黑亮的天光下散發(fā)著幽暗的恐懼，仿佛泰山冥府爬出來的鬼兵。所有人縮在家里趴在窗邊偷看，小孩子都被用布條堵了嘴，不準(zhǔn)哭，也不準(zhǔn)叫。生長于北京的人對于危險(xiǎn)有著一種本能。

    皇極門正門一般不開，大臣上朝只開兩側(cè)小門。趙盈銳正在神游天外，沉重的正門忽然打開，嚇得他毛筆掉了。他轉(zhuǎn)頭看攝政王，攝政王平靜如常。

    腳步聲，遠(yuǎn)遠(yuǎn)的，如滾雷的整齊的腳步聲。

    趙盈銳心跳忽然加快，莫名其妙想起來太宗，靖難之役，等等。攝政王如果謀反，他決不能茍同。雖然有負(fù)舅舅多年教導(dǎo)，但是……趙盈銳把毛筆撿起來，一偏頭，看見皇極門走進(jìn)來個一身烈焰的將軍，那將軍速度不快，只是對著攝政王：“殿下，齊魯之地進(jìn)獻(xiàn)租稅?！?/br>
    王修笑一聲：“小花，你終于送東西來了?！?/br>
    李奉恕靠在寶座上，懶洋洋撐著下頜歪頭審視著宗政鳶帶來的這些人。

    “輕兵營？”

    宗政鳶道：“殿下，輕兵營是您的最后一把利劍，隨時(shí)準(zhǔn)備出鞘。”

    李奉恕看這些全副武裝鐵甲兵，似乎有些名不副實(shí)。宗政鳶大喝一聲：“三小旗，卸甲！”

    幾十人整齊劃一，鐵甲波濤一掀，幾息卸了甲，內(nèi)里都是土色布服，潛伏野外根本分不清。

    輕兵不畏死，赴死如歸，一旦卸甲，利刃出鞘，再不回還。

    趙盈銳被震撼地說不出話來。

    長這么大他頭一次知道拂牛劍氣洗兵威，定亂歸功更是誰的血腥的氣魄。

    天已經(jīng)大亮，恍惚間太陽掙脫天際。響晴薄日之下風(fēng)默默推著云影拂過輝煌的皇極門。那門下坐著的人，的確是攝政王，總領(lǐng)朝綱，攝行政事，至高無上的親王。

    宗政鳶伸手一比黃衣軍，微微鞠躬：

    “殿下，您的劍?！?/br>
    大長公主好像聽到什么遙遠(yuǎn)卻磅礴的聲音。她還沒來得及往窗外看，鏡原平穩(wěn)的聲音仍未停止：“后來，先帝又做了夢。他夢見，玄龍背負(fù)日月，破東海而出，直上九霄?！?/br>
    第70章

    李奉恕進(jìn)京之前，宗政鳶告訴他：“殿下，您需要最鋒利的獠牙和爪子。”

    攝政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宗政將軍在皇極門下按劍而立：“我們是殿下最忠誠的劍，隨時(shí)出鞘?！?/br>
    李奉恕問宗政鳶，名不正言不順，如果想私下練兵，叫什么名。

    宗政鳶回答：“輕兵營?！?/br>
    攝政王起身，站在白玉階上，俯視整整齊齊的軍隊(duì)。輕兵營，當(dāng)年秦國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鋒刃之師，秦王掃六合手中最隱秘致命的武器。他一指宗政鳶：“好大的膽子?！?/br>
    宗政將軍咧嘴一笑：“殿下才是軍魂劍膽?！?/br>
    “孤的賦稅呢?！?/br>
    宗政將軍一揚(yáng)手，聲音朗朗：“大好兒郎們！”

    攝政王一步一步走下高階，生殺予奪的煊赫氣魄雷霆萬鈞地奔騰傾瀉而下。

    “王修說你不會客氣。你倒真是沒客氣?！?/br>
    宗政將軍遙遙向王修抱個拳：“多謝王都事，多虧兗州魯王府內(nèi)帑。”

    攝政王的眼睛掃視每一個士兵，微微一笑：“好?！?/br>
    何畹背著手站在院子里聽，聽滿街金戈之聲。

    這一天四輪大馬車川流不息地碾過北京城。

    令人牙酸的金屬的摩擦聲在凄清的早上尤為清明，扎進(jìn)耳朵，彈動血管。何府的下人們不敢靠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大晏帝國的首輔清癯的身影簡直像要融化在熹微的晨光里。

    宗政鳶有很正當(dāng)?shù)睦碛桑綎|進(jìn)獻(xiàn)租稅，現(xiàn)在路上不太平，秦王去年的租稅就在路上被搶了，保險(xiǎn)起見還是要軍隊(duì)押送，何況粵王的東西從廣東都送來三次了，魯王的要求不算過分。這事是前山東總督楊源奏請的，內(nèi)閣還批了。

    七千山東兵耀武揚(yáng)威近乎無恥，一路從攝政王封開進(jìn)京城，鐵甲的洪流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趙盈銳跌跌撞撞闖進(jìn)院門，他剛從皇極門出來，滿臉狼狽：“舅舅，殿下，山東，他，我……”

    他一看何首輔，立刻愣住，張著嘴，聲音卡住喉嚨。

    只一上午的時(shí)間，何首輔老了十歲。

    “舅舅……”

    何首輔一向挺拔的腰背忽然垮塌，背著手，佝僂著，平靜地出神。半天，悠悠問：“山東兵都去哪兒了？”

    趙盈銳深喘兩口氣，吞咽一聲：“大部分撤出城外，宗政鳶命管帖領(lǐng)著一支小隊(duì)去魯王府了……”

    他真的有點(diǎn)慌。齊魯齊魯，山東目前沒有齊王，只有一個魯王?，F(xiàn)在整個山東盡歸魯王名下，一寸土地都沒落下。

    何首輔看他一眼。趙盈銳跑回家，臉是紅的，汗和著灰抹得五花六道——可是他的眼睛是亮的，他自己不知道身體里的血液正在澎湃，年輕人的眼睛從未這么亮，灼灼地刺何首輔的眼。

    年輕是好啊。

    何首輔想。

    趙盈銳等半天舅舅，舅舅突然道：“家里還有好茶，陪舅舅品一品吧。”

    輕兵營被攝政王挑出二十來個人，抵京第一個人：開墾魯王府后花園。

    宗政鳶練兵以耕戰(zhàn)為主，選兵多為農(nóng)家子，干活一點(diǎn)問題都沒有。二十多個大小伙子干得熱火朝天，魯王府荒得半死不活的花園終于看出一點(diǎn)生機(jī)和希望。大奉承惶恐地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來了這么精壯的外地兵，領(lǐng)著下人趕緊燒水準(zhǔn)備大鍋飯。黑鬼一聽熱鬧就激動，為了不讓它跑出去礙事，李奉恕把它鎖起來。飛玄光很淡定，在廄里吃草，輕兵們看見他，驚得嗷嗷的，兩匹普通馬疊起來都沒它高。

    魯王府一頓喧嘩，李奉恕反手一關(guān)書房門，把行軍打仗的熱鬧關(guān)在門外，一把抱住王修。

    王修才感覺李奉恕全身都在微微顫動。他聽見他勃勃的野心。

    “兗州魯王府空了吧。你攢那么多年，也舍得……”

    王修經(jīng)營魯王府的封地田莊王店那么久，積攢的家底，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全被宗政鳶掃了。他溫聲笑一笑：“該花的錢就要花。是不是很值得？”

    李奉恕彎腰把臉埋進(jìn)王修頸窩。

    “我嚷嚷那么久讓小花進(jìn)京，這么一看，不虧，殿下?！?/br>
    李奉恕沒動。

    王修拍李奉恕的背：“吾王?！?/br>
    李奉恕大力蹭臉。

    “不過小花這人，果決亦剛愎，驍勇卻過于兇悍。鎮(zhèn)守太監(jiān)童輝說砍就砍，還真是……殺鬼疰的大毒……”

    宗政鳶要整個山東。宗政鳶要死于法，不死于口。

    “那就給他山東?！崩罘钏〉馈?/br>
    宗政鳶沒去魯王府，領(lǐng)著大軍撤回城外安營駐扎，他要會會周烈。周烈站在城門樓上，盯著輕兵營整齊地出城門，遠(yuǎn)遠(yuǎn)眺望，那個一身火甲的將軍騎馬押在最后。近七千的輕兵營徹底出城門，火紅披風(fēng)的將軍突然摘下背后的弓箭，勒馬一轉(zhuǎn)身，張弓搭箭直直瞄向城門上的周烈。

    輕兵營們沸動，大聲喝彩。京營一看要動，周烈一揮手：“都別動?！?/br>
    宗政鳶騎在馬上，箭瞄著周烈的眉心，眼睛，喉嚨，肩，胸，腹，腿。高大魁梧，虎氣威烈——宗政鳶吹個口哨，怪不得叫周烈。

    宗政鳶一放弓弦，箭哨穿空，瞬間射掉周烈手持長槍上的紅纓。輕兵營開始嚎叫，周烈眉毛都沒動，宗政鳶挑釁：“下來！”

    京營憤怒，都是熱血直達(dá)腦袋的年紀(jì)，和輕兵營在城郊打起來就成笑話了。周烈嘆氣，一腳蹬在城樓矮墻上，胳膊撐著腿，俯下身居高臨下看宗政鳶，一字不發(fā)。

    宗政鳶大笑：“慫了？”

    輕兵營一片鄙視的“噫”聲，京營幾個將領(lǐng)臉憋得血紅。宗政鳶伸手向后背箭筒，張弓搭箭繼續(xù)瞄周烈，輕兵營更加興奮，京營的青筋都蹦起來了。周烈終于一挑眉毛，宗政鳶得箭瞄著周烈的喉嚨惡狠狠破風(fēng)扎來，周烈面沉如水，一揮長槍，箭桿被他一擊打反方向打落宗政鳶的頭盔。

    輕兵營竟然一點(diǎn)不生氣，大聲哄笑。宗政鳶活動活動脖子：“仰頭看你脖子酸，你下來，咱們打一場，切磋切，敢不敢？”

    周烈笑一聲：“為什么？”

    宗政鳶背上弓，掄起槍：“李奉恕沒少夸你，我不高興?！?/br>
    輕兵營笑聲更大，京營都跟著笑。周烈轉(zhuǎn)身下城樓，騎馬沖出城門，京營大聲歡呼。

    “那就切磋切磋?！?/br>
    宗政鳶大笑：“點(diǎn)到為止，咱倆目前誰死都是浪費(f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