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難得聽這些鄉(xiāng)野貿(mào)易之事，聽得高興。大本堂外面攝政王道：“怎么在讀書地講商賈事。”

    攝政王進來，后面還跟著那個年輕官員。攝政王不像生氣的樣子，但也不贊同。張司印連忙命人傳茶，攝政王自己坐下：“不用了。陛下讀書刻苦是好事，只是晚上太傷眼睛，容易花眼，白天用功，晚上早點休息。”

    皇帝陛下道：“這幾日宮里日曬，翻出許多鏡片?；ㄑ垡膊慌?，有眼鏡師。”

    攝政王恨不得捏他臉蛋：“還曬出什么了？”

    陛下樂滋滋：“我看到有些好玩兒的，說是爺爺?shù)奈锛海紱]見過。”

    張司印道：“景廟的東西，太醫(yī)院說，也許用得著，所以特地收起來了?！?/br>
    攝政王臉色忽地一收：“什么東西？還用得著？”

    張司印心里一顫，面上平穩(wěn)：“太醫(yī)院說……”

    攝政王忽地站起，兩步走到張司印跟前：“到底是什么。”

    張司印忍著不往后退，罵道：“傻著干什么？快去端過來，讓殿下過過目！”

    李奉恕一看端上來的東西，眼前一黑，居然是煙筒……他抬手往邊上扶，王修架不動他，跟著往后倒，一直無聲無息的曾芝龍站在另一邊，兩只手扶著攝政王。攝政王一只手捏斷煙筒砸了托盤，一只手握著張司印的肩惡狠狠地把他摁到墻上，力量激蕩起的風轟得張司印懵了，墻皮傾瀉地往下掉。攝政王盛怒，眼睛血紅：“這東西怎么翻出來的，太醫(yī)院說怎么用！”

    聽著張司印肩膀上骨骼咯咯想，曾芝龍握住攝政王的手腕：“殿下，息怒，張司印說不出來……”

    一旁侍立的內(nèi)侍宮女們跪一地：“殿下，陛下一直睡不好心情煩躁，太醫(yī)院說可以用這個給陛下噴煙，平肝順氣，清血養(yǎng)心……”

    曾森把皇帝護在身后，悄悄往殿門外退。攝政王怒發(fā)沖冠：“給皇帝用了沒有！”

    “要等欽……欽安殿祈福開光過后……”

    攝政王轉(zhuǎn)身沖出大本堂，往打醮的欽安殿去了。那年輕的官員臉色蒼白追上去，曾芝龍兩根手指試著張司印沒死，也要跟過去，臨走告訴內(nèi)侍宮女：“張司印沒死，快點，去找御醫(yī)?！?/br>
    曾森原本想趁亂護著皇帝逃跑，哪知道大人們一下全跑出去了。皇帝陛下嚇得發(fā)抖：“六叔這是怎么了？”

    曾森撿起地上被攝政王撅斷的煙筒，這個他認識，吸鴉片用的。鴉片比黃金貴，能吸鴉片的非富即貴。不過他很嚴肅：“陛下，不要吸?！?/br>
    會死得很慘。

    欽安殿日夜設(shè)齋打醮為皇帝祈福，今天是丹爐開爐的吉日，開爐，為陛下備著。攝政王不信這個，根本沒來過，他沒想到，他沒想到！高大威嚴的男人突然瘋了一樣沖過來，一腳蹬了兩人高的丹爐，火炭在夜色中g(shù)untang四濺。火光燎著攝政王兇獸一樣的影子，他近乎猙獰：“誰把烏香翻出來的。誰！”

    守丹爐的道士怪叫一聲想跑，攝政王一只手抓住他的頭顱撞到墻上。曾芝龍倏地解下掛劍的劍帶，一條皮帶小蛇一樣纏上攝政王的手腕，奮力往回拽：“殿下，您冷靜，您冷靜！”

    念經(jīng)的僧人四散奔逃，太醫(yī)院的院使在欽安殿擺放等待開光的烏香，一奔出殿門正對上攝政王的眼睛，驚得連滾帶爬往里跑。攝政王一把揮開曾芝龍，拔出雁翎刀提刀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朝院使走去。所有人都傻了，完全不能理解攝政王潑天的怒意到底從哪兒來。曾芝龍一手抽了侍衛(wèi)的佩刀站到攝政王面前：“殿下，祈福的地方如何能見血?！?/br>
    侍衛(wèi)們一擁而上都被掄出去，曾芝龍硬是接了攝政王兩刀，磅礴的力氣壓得他半跪，刀身顫抖著漸漸有裂縫。

    王修一把摟住攝政王的后腰，輕聲道：“老李，你要殺誰，有律法典刑，不要你親自動手，老李，你別動手，手上不要沾血……”

    攝政王砸了欽安殿道場要殺太醫(yī)院院使，徹底驚動太后。太后顧不上避嫌，坐著馬車親自過來，欽安殿一片狼藉，攝政王拄著刀坐在臺階上。太后甚至忘了害怕，怒罵攝政王：“李奉恕！你就是造反，也少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攝政王面前跪著一片人，黑壓壓一片。攝政王把所有烏香從欽安殿搜出來，擺在面前一只腳踩著。一見太后終于來了，攝政王站起，低聲道：“嫂子，不要被他們騙了。烏香不是好東西，千萬別給皇帝用，千萬別用。”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心平氣和笑幾聲，“嫂子，景廟所有的煙筒都不能留，烏香也不能留。您聽我一回?！?/br>
    王修跪著，心里震蕩。老李從來不輕易生氣，天降雷霆之怒他都害怕了。烏香……景廟喜歡烏香，景廟天生脾氣不好，最后那幾年都不光是喜怒無常，是又喜又怒，那不就是……失心瘋么……可是景廟喜歡，所以太醫(yī)院的人也不敢說烏香有害！

    太后顯然也想到了，輕輕一顫。富太監(jiān)扶著她：“圣人莫慌，莫慌?！?/br>
    王修抬頭看李奉恕。他伴他多年，知道他所有的表情。王修發(fā)現(xiàn)自己看錯了。李奉恕這不是發(fā)怒，這是——

    深深的恐懼。

    李奉恕環(huán)視，好像該來的人都來了。地面上還有丹爐里未盡的炭火，攝政王拎刀立在火光中，宛如地獄修羅。

    “煙筒煙具全部砸爛。今后誰再提烏香，殺無赦?！?/br>
    反正他就是作惡來的。

    曾芝龍硬接了攝政王兩刀，整條右臂麻得徹骨，他悄悄握一握手，找回知覺。船上的烏香看來不用卸下來了。

    少條財路。嘖。

    第89章

    十二衛(wèi)的人沖進午門，一路如入無人之境闖進來，立在欽安殿須彌座下山河震蕩一行禮：“殿下！”

    攝政王面無表情，點點頭。太后握著帕子，手心冰涼，富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她越抖越劇烈，差點攙不住她。富太監(jiān)心里也驚恐，他跟太后說過，攝政王無心子嗣不會反，倒是忘了李奉恕就是個異數(shù)！

    攝政王拎著烏金雁翎刀，緩緩站起，踢一腳被他踹爛倒塌一地的煉丹爐：“這個玩意兒，立這里什么意思?！?/br>
    王修心里長長吐口氣，他知道李奉恕盛怒的氣頭過去了。欽安殿前月臺上所有人都不敢吭聲，王修輕聲道：“煉丹爐，今天可能是要熱爐制丹?！?/br>
    攝政王一轉(zhuǎn)臉看王修跪著，蹙眉：“你起來?！?/br>
    他冷笑著圍著一地燃燒的灰燼轉(zhuǎn)，用雁翎刀撥弄兩下：“我都把這個忘了。煉丹。呵呵，煉丹?！?/br>
    王修一激靈，背上的寒毛立起一片，他生怕老李再發(fā)作。剛才把心一橫，拼著像那些被掄出去的侍衛(wèi)一樣摔個半死，從背后一摟攝政王的腰。小花說過，對武人千萬不能用這個姿勢，因為后抱腰是個絕對控制的招，一般習武人都會防著這一招，萬一激怒實力碾壓的，被揍死都不冤。

    誰知道他就那么一把摟上去了，老李他……真不動了。

    再來一次，不知道這一招還管不管用。

    攝政王聲音淡淡：“把管煉丹的給我叫來?！?/br>
    王修沒站起，重重一磕頭：“殿下容稟！欽安殿真的不能見血！”

    攝政王聲音和緩：“叫你起來，你就起來，有什么話，慢慢說?！?/br>
    王修站起，垂首：“當年太宗皇帝興建紫禁城，欽安殿是太宗皇帝親自主持修建的，一直供奉北方真武大帝，香火從未間斷，殿下不能用血瀆神！更何況，更何況……”

    攝政王笑一聲：“太宗皇帝是北方真武大帝的轉(zhuǎn)生?！?/br>
    王修垂首不語。所以馮院使逃命要進大殿。

    太醫(yī)院所有御醫(yī)，當值不當值的，呼啦啦全部跑到欽安殿下齊齊行禮：“魯王殿下！”

    攝政王一仰下巴，金吾衛(wèi)上來幾個人，把攝政王腳下的幾錠烏香搬到御醫(yī)們面前：“殿下有令，太醫(yī)院上下人等跪著切烏香，切得細細的拌進糞坑。但凡一點疏漏，全家問罪！”

    御醫(yī)們左右互相看看，只好全都一撩前襟跪在丹陛一側(cè)用工具切烏香。攝政王威嚴的聲音在他們頭頂轟鳴：“以往的，孤不治罪。今后誰用烏香，殺無赦。都好好認認。”

    鹿太醫(yī)低頭切烏香，切得仿佛是自己的心。烏香貴比黃金，卻是治瘍科的難得好藥。烏香可成癮，用好了也是名貴藥材。平時自己一小塊都見不到，如今如此多的烏香都被處理掉，他卻無可奈何。

    攝政王一言九鼎，說殺就殺，自己不會是例外。

    欽安殿的供奉是為仙風道骨的道士，這時候才知道攝政王砸了煉丹爐，心急火燎跑來：“殿下如何砸爛煉丹爐？這是為陛下準備的！”

    一提陛下，王修心里一沉，攝政王的火蹭一下又上來，咬著牙笑：“你打算給陛下煉什么丹?！?/br>
    供奉官至朝天宮左靈至，加上李家自太宗皇帝起篤信道教，多少養(yǎng)出點傲氣。他不卑不亢：“陛下一直心神不寧，體魄不健，借天地神仙靈氣凝聚成丹，幫助陛下安神定志?！?/br>
    攝政王不跟他廢話，一偏下巴：“打出去。”

    十二衛(wèi)舉著棍子追著老道士打，老道士從未受此大辱，叱罵：“攝政王！你在真武大帝面前如此猖狂放肆，不怕大帝降罪于你！”

    攝政王冷冷一笑：“你讓真武大帝來找孤?！?/br>
    皇帝陛下坐著肩輿小轎過來，怯生生道：“六叔……”

    太后一看兒子來了，頓時找到主心骨，眼淚噴出：“我的兒，過來！”

    皇帝陛下一臉瞠目結(jié)舌地站著，仰頭往上看。攝政王道：“陛下，臣不得不如此做?！?/br>
    皇帝陛下還是那副表情，既沒理太后，也沒理攝政王。王修現(xiàn)在就怕李奉恕脾氣上來，一幫伺候的宮人都是木的，不命令不會做。王修偷偷瞄，那個小胖子曾森一路跟著皇帝陛下的肩輿跑來，喘都沒喘，也是那副目瞪口呆的樣子，順著皇帝視線往上看。王修被這倆孩子瘆得慌，不得不下月臺，半跪在陛下面前：“陛下？”

    曾森伸手一指，王修只好轉(zhuǎn)身跟著倆孩子往上看，這一看，嚇得差點往后一仰。

    欽安殿里供奉著北方真武大帝金身，攝政王站在殿門口，殿內(nèi)輝煌的供奉燭火華光千萬，從皇帝陛下這個角度仰望，真武大帝塑像的臉，正在攝政王左上方。

    一模一樣。

    燈火浸浸，破開夜色，燒出殿宇，威嚴而不可測的神祗，冷酷而肅殺的王，影子幾乎重合。

    王修驚愣之余，突然想到，真武大帝金身是在太宗皇帝時期塑的，太宗皇帝號稱真武大帝轉(zhuǎn)生，那金身的臉必然是按照太宗皇帝來的？攝政王拎著太宗皇帝的烏金雁翎刀，站在欽安殿門口，頂天立地。

    天意，天意。

    攝政王一收刀，親自走下臺階，皇帝陛下一動，攝政王半跪著，捏捏他的臉蛋：“陛下，臣必須這樣做。丹藥和烏香都是糟污，臣不能讓它們接近您。再說，長生不老，本就荒謬，哪里有這樣的事！太祖爺爺說過的，陛下記得嗎？”

    皇帝陛下愣愣背：“太祖有言，‘神仙混物，乃欺世之言，斷不可信。人能懲忿窒欲，養(yǎng)以中和，自可延年。有善足稱，名垂不朽，雖死猶生，何必枯坐服藥，以求不死？’”

    攝政王朗道：“正是，太祖他老人家說，當個明君，青史留名，雖死猶生。萬無不死一說，‘當痛絕之’。子孫求仙煉丹，豈不是對太祖他老人家不敬？豈不是不孝？絕不能如此！”

    皇帝陛下被雕像和攝政王的相似震懵了，攝政王說什么是什么。平時只是禮拜，誰會抬頭仔細看真武大帝，那是不敬……攝政王一只手抱起陛下，曾森突然去抓攝政王的袖子，瞪著眼一臉戒備。

    攝政王被他逗笑了：“幸虧我力氣大。”

    他另一只手抄起曾森，曾森嚇壞了要掙扎，一腳踢到攝政王腰間的雁翎刀，老實了。攝政王簡直被他逗得開懷，抱著倆孩子走上月臺，往下看著：“富太監(jiān)，你有個差事?！?/br>
    富太監(jiān)一聽，立刻彎腰：“您吩咐。”

    攝政王冷淡：“最近宮里得有人放火，你多安排值夜太監(jiān)，配合巡邏侍衛(wèi)。一旦抓住意圖放火之人，按刺駕論處。抓住歹人者，立功，重賞。”

    富太監(jiān)下意識一縮，那就是誅九族了。他到底不笨，突然想過來，今天攝政王把欽安殿供奉打出宮，這事兒干的著實不小。欽安殿供奉北方真武大帝是管水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宮內(nèi)不受火災(zāi)侵擾。如果有人趁機放火企圖污蔑攝政王獲罪于天，倒也說得過去。不過說起來欽安殿香火最旺的是世宗時期，宮里好幾次大火，導(dǎo)致欽安殿供奉地位越來越高……

    攝政王悠悠的聲音帶著殺機：“不是人放火，火從哪兒來?！?/br>
    富太監(jiān)心里咯噔，這位，不好糊弄。

    曾森被攝政王抱著，太高了，他有點害怕，一低頭，看到父親還跪在月臺上，便死活要下去。攝政王一看他，笑道：“倒是個孝子。”

    曾森跳下地，蹬蹬跑到曾芝龍身邊，兩只手攥住父親的袖子。

    攝政王放下小皇帝，對著太后深深一揖：“嫂子，臣譖越了。宮里應(yīng)該還是有烏香，歷年以來南洋每年進貢數(shù)百斤，不止這么些。這貢品孤要停了，也請嫂子幫個忙，把宮里清一清，所有烏香都清出來?！?/br>
    太后仰著下巴，含著眼淚梗著脖子：“魯王殿下鬧這一通，究竟是為了烏香？”

    攝政王搖頭：“并非我想要，烏香都清出來，全部銷毀，一點不留。嫂子相信我，我不得不這么做?！?/br>
    太后咬牙：“我不同意呢？”

    攝政王溫和：“嫂子，我叫十二衛(wèi)進各宮抄，就難看了?！?/br>
    李奉恕干得出來。他笑得那么溫和，對太后彬彬有禮，可是他干得出來抄皇宮這種事。

    在場所有總算明白，攝政王不進后宮，一是為了避嫌，二是懶得理。如果他想，他隨時能把紫禁城翻過來。

    太后粗魯?shù)匾徊裂蹨I，一指自己跟前：“你過來，低頭?！?/br>
    攝政王上前一步，低頭看太后，太后全力揮起巴掌，一嘴巴抽得他歪臉，純金嵌寶石的四個指甲套子蹦到半空，攝政王臉霎時出現(xiàn)幾道深深血痕。

    指甲套子叮鈴鈴掉一地，太后轉(zhuǎn)身就走。富太監(jiān)急忙追上去：“圣人！”

    太后冷笑：“還不去翻烏香！仔細攝政王治你罪！”

    太后那一巴掌嚇得王修差點跳起來去看老李的臉。皇帝仰臉看攝政王，李奉恕笑著搖搖頭：“沒事，該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