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白敬微微往后一仰:“宗政將軍……” 宗政鳶特別熱切:“伯雅,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客氣?!?/br> 白敬沉默半天:“……伐惡?!?/br> 白敬想跟李奉恕對練,宗政鳶連忙攔住:“殿下神勇無匹,我接他一槍都困難,要不等伯雅身體好一點再向殿下討教?” 李奉恕迅速道:“你原來不是不承認么?!?/br> 宗政鳶想回嘴,大奉承又來。李奉恕道:“周將軍吃這么快?” 大奉承低眉順眼:“不是,曾官人求見。” 白敬很疑惑,宗政鳶食指摸摸下巴,李奉恕道:“讓他過來吧?!?/br> 曾芝龍被大奉承引著,穿庭過院,遠遠看見三個精彩男人站著,手中比劃長槍。最高的那個背對著他,他一看就知道,那是攝政王。 宗政鳶打量曾芝龍,微微瞇眼。曾芝龍迎著他的目光,眼中帶笑。這位是大名鼎鼎的馬匪將軍,祖輩是馬匪,他卻是官兵。旁邊眼縛黑紗的應該是白敬,純正的文臣,擅長騎射,朝堂斗爭水平不如將兵征戰(zhàn)的水平高。 曾芝龍一步一步走上前,手中扣著腰間的泰西劍,微微鞠躬:“殿下?!?/br> 李奉恕對曾芝龍印象不差,因為曾芝龍能硬接他兩刀。那兩刀他正在盛怒中,根本沒收力,能接住的人很少見。 “曾官人一早來,是有何事?” 曾芝龍微笑:“殿下練槍,我也想試試。” 宗政鳶挑眉,略略偏臉看到曾芝龍腰間的泰西劍。白敬好像不太明白,所以什么都沒說。李奉恕倒是笑了:“你……也練長槍?” 曾芝龍搖頭:“我不練槍。我練劍?!?/br> 李奉恕也看到他腰間的劍,劍身修長,碩大一個華麗的纏絲護手,整體一看大頭針似的,于是覺得有點意思:“你……也可。” 曾芝龍什么都沒解釋,緩緩抽出細長的長劍。細長輕靈的劍身,仿佛一槍就能砸斷。曾芝龍豎起劍在面前,向斜下方一劃,側(cè)身往后退半步,劍尖抬起,直指攝政王。 李奉恕看著架勢,覺得有趣。曾芝龍眼神亮得生輝,勃勃的野望一點也不遮掩:“殿下,請吧?!?/br> 曾芝龍的劍刺了過來,李奉恕原本是沒當回事的,幾招過后全然攏了笑意。曾芝龍的劍刺得極其迅速,劍鋒飄雪影,漫天弧光。李奉恕不以速度見長,想使力又不知道往哪里使,迎面撲來虛虛實實光影,揚起同樣鋒利的風,他不知不覺連退好幾步。 白敬抄起槍要上前,宗政鳶含笑:“殿下很久沒盡興了,不必去打擾?!?/br> 曾芝龍那柄被人看輕的,花花樣子的劍,驚鴻一般刺扎劈砍,風度翩翩地嘲諷笨拙的長槍。太快了,而且曾芝龍非常會使用重心的力量,“大頭針”也可力斷千鈞。 李奉恕后退幾步,終于看明白曾芝龍的路數(shù),冷笑一下,一轉(zhuǎn)長槍,飛快扎擊,槍頭劃出寒光,舞出一樹梨花。 殿下大有進步啊。宗政鳶撓撓下巴,笑意更深。 兩下槍光劍影,李奉恕發(fā)現(xiàn)泰西劍的確比大晏的劍更適合刺擊,劍風靈巧凌厲,勢如破竹。曾芝龍下盤步伐亦不同于大晏武術(shù),但同樣穩(wěn)健,顯而易見是刻苦訓練的結(jié)果。曾芝龍漸漸力竭,力量是李奉恕最大的優(yōu)勢,他可以等到曾芝龍累得無法刺劍。曾芝龍手中的劍卻在瞬間扎穿了李奉恕的槍桿。李奉恕吃驚的須臾,曾芝龍一轉(zhuǎn)劍,長槍的槍頭直接被崩掉,咔嚓一響。 李奉恕皺眉看手中的光桿,曾芝龍雙腳并攏,站得挺拔:“殿下是不是以為,我手里的充其量是根針。殿下被一根針打敗了?!?/br> 李奉恕進京以來威儀日盛,很久沒人敢這么跟他講話。他把光桿往兵蘭里一插,沉著臉。曾芝龍背著一只手,另一只手握著劍,劍尖指向斜下方:“殿下,蠻夷亦有可取之處,是不是。” 白敬非常不快:“難免投機取巧?!?/br> 曾芝龍道:“也許不遠的將來,投機取巧是第三十七計?!?/br> 白敬一愣,李奉恕道:“是我敗了?!?/br> 曾芝龍道:“殿下還沒有承認蠻夷也有可取之處。” 李奉恕轉(zhuǎn)身就走,曾芝龍一著急,大聲道:“一位君主如果不是本人明智的話,他就不可能很好地獲得忠告!” 剎那間白敬驚呆,連一貫無法無天的宗政鳶都瞠目,李奉恕轉(zhuǎn)身從兵蘭中拔出長槍一搠,槍尖正點在曾芝龍喉頭,他那黑沉沉的眼睛盯著曾芝龍:“你放肆……” 曾芝龍仰著臉,面無懼色:“一位君主必須表明自己是一個珍愛才能的人?!?/br> 李奉恕抬高眉毛,曾芝龍看到了黑如沉淵的眼眸中的驚異和不多的欣賞。只有那一點點,足夠賭了。曾芝龍簡直笑起來。他雖然用泰西劍,可是他很愛長槍,孔武有力的英俊男人掄長槍簡直就像在炫耀自己的性能力。攝政王手中握著粗粗的長槍,那堅硬無比的一點,點在曾芝龍脖子上。 曾芝龍笑著,用細長的手指輕輕捏住攝政王的長槍,仰起脖子,挑釁地頂上槍尖,在雪白的長頸上刺出鮮艷的血珠。 “君主,應該掌握生殺大權(quán)?!?/br> 李奉恕收了槍,曾芝龍脖子上一條鮮紅的血線。他若無其事地笑:“殿下,看不起蠻夷歸看不起,但不可輕視。還有,您覺得我是蠻夷嗎?” 李奉恕突然就笑了:“你這樣,是效法史書上的死諫之臣?我先前居然看走眼了?!?/br> 曾芝龍一攤手:“看不起我,但別輕視我。” 白敬一直默默打量曾芝龍。曾芝龍?zhí)┪鞔虬纾澴泳o窄,好像一朵什么花——罌粟?花朵妖嬈,花莖卻孤直,倔強地挺著。 李奉恕饒有興趣:“既然如此,你告訴我你有什么才能吧?!?/br> 曾芝龍拔出火銃,宗政鳶立刻一槍抵在曾芝龍頸側(cè),一搠就能要他的命。曾芝龍一松手,火銃掛在他手指上調(diào)個方向,木托對著李奉?。骸暗钕拢覜]什么才能,‘蠻夷’們倒是有一些。后裝火藥的銃,我想對大晏也許有用?!?/br> “巧了?!崩罘钏÷牭酵跣薜穆曇簦换仡^,王修穩(wěn)穩(wěn)舉著火銃,瞄向曾芝龍,笑道,“這個,大晏還真有?!?/br> 王修學著曾芝龍一松手,火銃掛在他食指上旋轉(zhuǎn)個方向,木托對著曾芝龍:“我們管這個,叫德銃。” 第92章 王修對著曾芝龍微笑。 曾芝龍對著王修微笑。 他們兩個用銃托相對,宗政鳶總覺得他們隨時會調(diào)轉(zhuǎn)銃口給對方一下,所以他默默地把白敬拽到自己身后。 曾芝龍脖子上被攝政王扎穿了皮rou,血染白色領(lǐng)巾,驕傲的花朵一樣慢慢盛放。曾芝龍手沒放下,木托瞄著王修:“王都事?!?/br> 王修手里的銃托瞄準曾芝龍:“曾官人。” 曾芝龍手里的火銃做工精美,彎把木托鑲嵌寶石,在陽光下一晃一晃。王修手里的火銃幾無修飾,也無鑲嵌,木彎把就是個木塊,勉強有些打磨。 曾芝龍道:“到底是天朝華夏,太平盛世時,人心宏拓,眼界闊大??上Ь褪遣煌饪匆豢?。”曾芝龍手中火銃一旋轉(zhuǎn),銃口正對王修:“王都事請了,我的火銃,是三眼的?!?/br> 王修一揮手,讓所有人都別動,尤其是老李,老實呆著。他也瀟灑一轉(zhuǎn)火銃,銃口瞄準曾芝龍:“曾官人客氣。雖然我的火銃是單眼,所以射程與火力全都足夠。畢竟要殺人,一下也就是了?!?/br> 兩把火銃,造型對比更強烈。王修的火銃外形樸拙完全沒裝飾,一個能殺人的短棍子。曾芝龍手里真正從泰西宮廷里帶出來的火銃鎏金描銀鑲寶石,奢侈華貴。兩人端著槍瞄準對方,全都,微笑。 “曾官人說得是,如今大晏鼎盛太平,晏人是該多聞而擇,多見而識,然而卻要一以貫之,這個‘一’便是中央華夏。曾官人問殿下自己是華是夷,問殿下做什么?要問曾官人自己。心在華為華,心在夷為夷,曾官人心在哪里?” 曾芝龍眼睛微微一瞇:“我心自然在華,只是殿下不信,王都事不信,沒人信?!?/br> 王修逼近一步:“在心,亦在行。世宗三十三年五峰船主王直部下引導倭寇一萬多人駕船一千多艘登岸舟山象山,進犯浙江劫掠巨浦海寧崇德德清,圍攻杭州,血流數(shù)十里外匯聚成川。曾官人怎么看?!?/br> 曾芝龍瞄準王修,也上前一步:“非我如何看,《倭變事略》說,‘王直始以射利之心,忘中華之義,入番國以為jian。勾引倭寇,比年攻劫,上有干乎國策,下遺毒于生靈’,是為惡貫滔天,神人共怒,萬無可赦。然而徐文定公在《海防迂說》中也提到,‘王直向居海島未嘗親身入犯,招之使來,量與一職,使之盡除海寇以自效’。我非王直,如何對王直,那是君主的事情。君主本人足夠明智,當然就有足夠的決斷!” 李奉恕一愣,徐文定公還說過這個? 王修前進一步,略略偏臉,銃口瞄曾芝龍的眉心,喉嚨—— “朱九德親歷倭變慘相,耳聽目睹,字字皆是真血。徐文定公遠在京畿,自可說王直未曾‘親身入犯’,我竟不知與‘部下入犯’有何區(qū)別。即便量與一職,也只是‘或可’除海寇。王直心不在華,亦不在夷,只在利。今日為了走私劫掠生靈涂炭,明日亦可為了官爵厚祿背主棄德!” 曾芝龍抿著嘴向前一步,與王修的火銃同時頂住對方的心口。曾芝龍猙獰微笑:“王都事說得是,《自明疏》毫無用處,論跡不論心,王直若真能奉國靖海,也不用什么‘自明’,我這便記下?!?/br> 王修咬牙跟著笑:“曾官人心向大晏,我也是明白的。這樣火藥后裝三眼銃,得來必定非常不易,也能想到獻與大晏,這份心意難能可貴。畢竟海商獻銃,曾官人是第一個?!?/br> 王修和曾芝龍對視,手中的銃死抵著對方心口,火藥彌漫,一觸即發(fā)。 李奉恕伸手把他倆的銃掰下來:“行了?!?/br> 皇帝陛下一早起來,罕見地精神不錯。富太監(jiān)這幾日看著,隱約覺得曾家的小子好像有點辟邪的作用,伴駕以來,皇帝沒有夜驚,用膳也爽快。早上太后身邊的管家婆過來問安,富太監(jiān)細細地把近況說了。管家婆心酸嘆氣:“圣人也是難……” 富太監(jiān)看宮侍們伺候皇帝和小曾官人洗漱,拉著管家婆低聲道:“壽陽大長公主殿下進宮了么?” 管家婆點頭:“昨天夜里便來了。殿下進宮,圣人心里能松快點?!?/br> 曾森沒給人這么伺候過,非常不舒服。他自己刷牙洗臉換衣服一刻便好,七七八八一堆人挨個在他臉上抹一下算伺候過,活倒騰一個時辰。所以曾森反抗,誰也不許近身,自己利索地把自己收拾爽利了,然后趕走給皇帝系衣帶的宮女,親自幫皇帝陛下系衣帶?;实鄄唤猓骸澳阍谧鍪裁??” 曾森板著臉:“人多,不舒服?!?/br> 用過早膳,內(nèi)務府送來工部做好的各色船的模型?;实郾菹聦胶:苡信d趣,命工部照做一些小船模型來。工部做得精妙,一艘艘只有皇帝陛下手掌大的海船,桅帆槳都栩栩逼真。 這些船曾森倒是都認識,不知道漢語怎么叫,跟皇帝陛下說西班牙語的名稱。大方桌面鋪著海圖,曾森把模型一搜一搜擺上去,列成一個船隊,旗船面向皇帝陛下,曾森晃一晃船帆。 皇帝陛下驚奇:“這又是為什么?” 曾森嚴肅且恭敬:“致敬陛下?!?/br> 巨大的船隊密密麻麻壓著海圖上的海域,幾乎看不到藍色。大晏不光疆域廣闊,海域更是接著天?;实郾菹路路鹫娴目吹竭@樣輝煌的船隊在大洋面劈波斬浪,拓海開疆,心里一動:“等卿長大,朕封卿為靖海王。” 富太監(jiān)連忙出聲:“陛下!” 皇帝神色莊重:“朕知道,帝王一言九鼎,金口玉言。這并非兒戲,只盼卿以后能肅清???,平靖海洋?!?/br> 曾森眨眨眼,也不知道他聽懂沒。不過無論皇帝說什么,他都不會有異議,并且,執(zhí)行到底。 李奉恕手里拿著兩把銃,掂一掂。一把精美,一把粗獷。 “卿的苦心,我當然都知道。一把泰西銃,精致繁復,三眼齊發(fā),決不可小覷。大晏自己的銃雖粗獷,貴在火力更佳,各有所長?!?/br> 他把火銃向后一遞,遞給宗政鳶。宗政鳶立刻拿著兩把火銃,面色微沉。曾芝龍眼睛跟著那把粗獷的火銃走:“只是不知道咱們的火銃是哪位高人做出來的?” 王修平復心情,聲音溫和:“說起來,也是個有趣的書呆子。姓李,殿下的堂弟?!?/br> 李奉恕想起李在德,看宗政鳶:“李在德在登萊修火器如何了?” 宗政鳶道:“大連衛(wèi)的船只分批次到山東,已經(jīng)抵達三批。李巡檢上書要求留在登萊檢查這些火器。” 李奉恕把手里的槍插回兵蘭,長長一嘆。這才是他最心煩的。 遼東。 攝政王要求大連衛(wèi)水師渡海去山東,什么意思太明顯了。第一批船走得時候人心就浮動。 王者降罪,責罰,都不可怕,最可怕是失去信任。遼東最要命的是非漢族裔太多,甚至還有建州跑回來的漢人。如何證明自己的忠誠。 如何證明自己的心在華不在夷。 旭陽在大連衛(wèi)港口送了李在德,返回總兵寨。他答應李在德幫忙照看鄔雙樨,就一定會辦到。 進入鄔雙樨營房前,旭陽略略一頓,把李在德送他的“德銃”配在腰帶上,還往前扯一扯,力圖顯眼。然后,一打簾子,推開營房的門。 鄔雙樨還是趴著,聽見響動,轉(zhuǎn)臉看旭陽進來,目光一下落在旭陽腰間。他一愣,抿嘴微笑。 旭陽面無表情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傷口。 “他送你的?!?/br> “嗯?!?/br> 鄔雙樨輕嘆:“傻歸傻,招人稀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