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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攝政王在線閱讀 - 第97節(jié)

第97節(jié)

    陳春耘捏捏鼻梁,嘆口苦氣,再打起精神,雖萬難而不辭,現(xiàn)在就是他所求的。他提著燈,照耀不小的大晏地圖。從東南沿海,到東北森林,山河海洋,疆域廣大。

    如果各地皆殷富而上下交足,女有馀布,男有余粟,那該多好。

    陳春耘放下燈,遙遙地沖北京一揖。

    此去萬里,臣心系大晏,此志不改。

    海都頭路過,一樂,陳同知又開始拜神了。讀書人就是有趣,站著發(fā)半天呆就又流淚又鞠躬的,不知道拜誰呢。

    旭陽站在北京魯王府院中抬頭看天。夏日夜空星河璀璨,王修幫李奉恕批折子批得肩膀酸痛抬不起胳膊,出來溜達,看見旭陽站著,笑道:“旗總還沒睡?”

    旭陽轉頭,笑一笑:“王都事。我不怎么困?!?/br>
    王修站在旭陽身邊一抬頭,嘎拉拉一陣響。王修一只手扶著脖子:“是很久沒抬頭看看了。旗總對星象有研究?”

    “沒有。只是經(jīng)常仰望星空,常存敬畏之心。”

    王修抬頭看,今夜天特別晴,月色不足,所以星輝燦爛。

    “在遼東看星空要更清楚些?!毙耜柕吐暤溃氨本┛淬y河都很費勁?!?/br>
    王修笑道:“旗總喜歡那個星宿?”

    旭陽對著夜空出神。他其實一個星宿也認不出來,只記得以前大哥特別喜歡抬頭看星空,一看一晚上。

    “若此時他也在看星空,那就好了。”

    王修費勁地低下頭,脖子酸痛得如同生銹。旭陽是想家了,也想他大哥??墒撬蟾绯缧旁谀膬??先帝去后所有暗衛(wèi)所都斷了聯(lián)系,崇信還是那個崇信么?

    王修抬起手,輕輕一拍旭陽的肩背:“天覆地載,你與你大哥同立于天地間。”

    旭陽沉默半天,問道:“王都事,真的沒有我大哥的消息了么?”

    “先帝……走得太急,不光你大哥,好幾個暗衛(wèi)都只知存在,不知姓名。我試過所有辦法全力尋找,全都沒找著?!?/br>
    旭陽右手食指轉著帽子,迎面一陣青草木的香氣裹著蛐蛐叫,肅穆安寧的夜空下是盛大的生生不息永不低頭地活著的力量。

    “我什么時候返回去找他?”

    “不到時候?!蓖跣掭p笑,“不到時候。旗總不要著急?,F(xiàn)在王府安心住下,訓練京營騎射。事情總會有轉機,該做的事,該出現(xiàn)的人,老天都會告訴你?!?/br>
    旭陽手里轉著帽子,越轉越快,王修留他一個人安靜地沉思。

    “旗總別站太久,最近蚊子猖獗,明兒全府熏艾。”

    經(jīng)過一個酷烈的冬天,謝紳差點凍死在遼東。他以為遼東夏天能涼快點,沒想到……一樣熱。

    剛開春那會兒,謝紳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什么叫“萬物復蘇”,真的從死亡邊緣復活過來。春天來得太晚,三月份雪才化干凈。溫暖濕潤的東南風熏熏然一吹來,一冬天沒怎么洗的皮膚感受到了潤澤。謝紳發(fā)瘋地想洗個澡。

    這事兒還是伊勒德幫了他大忙,鼓搗一頓劈柴打水解決了燒熱水的關鍵大問題。謝紳已經(jīng)顧不得謙讓,抱著小饅頭就泡進大桶去,瞬間覺得自己身上的泥殼子融化在水里。讓他先把小饅頭一頓刷洗,水都渾了。小饅頭泡澡泡得舒服,瞇著眼睛,絲毫沒有不好意思。謝紳開始搓自己,一搓皮膚上密密好幾縷。伊勒德出拉進去加熱水,看謝紳那個德性就笑。謝紳狂搓半天,感覺一頓澡下來輕了好幾斤。水已經(jīng)都……厚了。

    小饅頭洗得舒服,被謝紳報出浴桶時已經(jīng)睡著了。春寒料峭還是挺涼,謝紳把小饅頭擦趕緊塞進被褥,自己找干凈衣服換上。伊勒德站在門口用食指轉帽子:“舒服了?”

    謝紳清清嗓子:“多謝多謝?!?/br>
    伊勒德用手指撓撓臉:“感覺你不大像個落魄書生,倒是很有官老爺氣派?!?/br>
    謝紳心里一驚,鎮(zhèn)定自若:“我當你夸我,畢竟一直是個生員?!?/br>
    伊勒德笑一聲,不再提這事。他無意中說起來,韃靼有人要到沈陽,他負責接待。伊勒德在大金的官職是會同館都尉,隸屬禮部,大概就是個迎賓的活兒。謝紳很奇怪他到底什么身份,韃靼人跑女真人這里來做官,還在會同館。伊勒德的確看著粗中有細挺長袖善舞的,偶爾聊天能從他嘴里套出些重要消息。

    “那……那你有的忙了?!?/br>
    伊勒德不耐煩:“韃靼來還不是說土默特九娘子的事兒。韃靼跟土默特打了這么多年,九娘子心向大晏都不是秘密了。如今北方難捱,大汗擔心如果土默特真的跟大晏開互市,諸部落的人心又不穩(wěn)?!?/br>
    謝紳幫小饅頭套衣服,默默記著。

    “蒙古諸部誰都不服誰,結果都沒個女人看得長遠。去年韃靼剛屠了右玉,想跟大晏談互市沒門兒?!币晾盏聼┰険项^,“大晏千萬不能答應九娘子,要不然……”

    謝紳清清嗓子:“九娘子誰???”

    伊勒德看他一眼:“土默特汗的小老婆,土默特汗死了以后兒子太小,他小老婆九娘子攝政。”

    謝紳挑起一邊眉毛,又放下。合著這個九娘子也是個攝政王,還是個女王。九娘子如果真的打算跟大晏修好開互市,倒真是個奇女子。

    問題是……大晏這關難過。攝政王不知道在北京跟內閣斗得如何了,內閣能同意土默特的請求才有鬼,土默特也圍過北京,九十年前的事兒了。

    謝紳也煩躁地撓撓頭,一摸摸到頭皮。他連忙放下手,跟伊勒德一起把浴桶拖出去倒污水。

    自此,謝紳跟伊勒德倒有一些情誼。伊勒德愛聊天,謝紳就默默聽著。關鍵是伊勒德經(jīng)常拿一些吃的來謝紳的小小學堂,謝紳的主家阿靈阿對伊勒德挺客氣,不怎么管。小孩子們很歡迎伊勒德,他一來就表示可以吃飽。謝紳和伊勒德用附近一間沒主的破屋改造成小學堂,謝紳沒事就出門撿石頭和木料,伊勒德幫他修補破屋。除了阿靈阿的子女,剩下的都是小孤兒,全部住進小學堂。阿靈阿提供一些幫助,其余的謝紳自己想辦法。這個謝紳倒不怕,苦中作樂當孩子王當?shù)脴诽蕴缘?,他自己女真話蒙古話也長足進步。除了,吃的總是不夠。

    學堂里開春夭折了兩個孩子。太小了,一直吃不飽,一睡不醒。謝紳去叫他們,一下在被子下面摸到冰涼的小手。

    謝紳直接懵了,發(fā)呆很久。伊勒德嘆著氣套馬車,把兩個小孩子放上去,駕著車出了門。謝紳真的不敢問伊勒德把兩具小小的尸體送去了哪里。伊勒德回來,謝紳還是瞪著眼睛。伊勒德拍他一下,謝紳迷茫地看伊勒德:“為什么冬天都熬過去了,會在春天夭折?”

    半晌之后,伊勒德回答:“死在春天總比死在冬天好?!?/br>
    小饅頭摟著謝紳的大腿,難過得一聲不吭。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漢話進步神速,他理解死亡的意思。每年春天總會回來,花兒總會再開,長眠的人,再也回不來。

    伊勒德告訴謝紳,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森林里很多困頓一冬天的動物在春天醒來,為了生存尋覓食物。在春天離開的人,能更好地回到長生天主宰的生命輪回中去。

    “他們回歸了長生天的懷抱?!币晾盏卤еx紳拍拍他的背。

    謝紳突然緩過勁兒來,抱頭蹲下。

    春天也離開,到了夏天,謝紳熱得崩潰。怎么冬天那么冷,夏天也不涼快?小饅頭能跟謝紳用漢語對話,嘰嘰喳喳成了個話癆。謝紳白天要務農干活,阿靈阿允許他下午可以提前回家教習漢字。小饅頭很熱衷于寫漢字,一筆一劃寫得特別工整。小學堂里千字文總算有點進展,從前兩句奮斗到第十句。謝紳端坐在炕上默寫千字文,小饅頭扒在旁邊看。他喜歡看謝紳寫字,用柔軟的毛毛寫出仿佛雕鑿的字體,真是神奇。謝紳寫著寫著,小饅頭問:“這兩個字是什么?”

    謝紳剛剛寫到“都邑華夏,東西二京”,小饅頭的手指指在“華夏”兩個字上。

    “華夏?!?/br>
    小饅頭問:“什么意思啊?”

    謝紳一瞬間涌起的思緒堵在心口,華夏,什么意思?小饅頭純凈的眼睛看著他,他輕聲回答:“人的意思?!?/br>
    小饅頭眨眨眼,謝紳問他:“人字怎么寫?”

    小饅頭用小手指在桌面劃:“一撇一捺,頂天立地?!?/br>
    謝紳捏捏他的臉:“說得對?!?/br>
    小饅頭趴在桌上歪著臉無邪地看謝紳:“那我是華夏嗎?”

    謝紳微笑:“是,你是。”

    伊勒德夏天開始狩獵,偶爾能帶回一些rou。謝紳突然冒一句:“春天也有rou就好了?!?/br>
    伊勒德知道他是無心的,他在想那兩個孩子:“蒙古人忌諱春天打獵?!?/br>
    謝紳面有愧色:“對不起。”

    小屁孩兒圍著兩個人打轉。謝紳原來在山西十指不沾陽春水,現(xiàn)在他收拾皮rou骨血眼都不眨。就是技術不太好,伊勒德趕走他,自己來。

    “你那雙手,是寫字的?!?/br>
    傍晚謝紳遠遠看著伊勒德盛怒地拎著小饅頭走回來,拎著搟面杖就要沖出來。小饅頭不怕伊勒德,在他手里奮力掙扎。伊勒德那手跟鉗子似的,小饅頭掙扎半天放棄,沮喪地被伊勒德甩給謝紳。謝紳接著小饅頭,自己差點坐地上:“你干嘛!”

    伊勒德關上學堂的門,瞪著眼睛怒道:“你讓他在外面亂寫什么?”

    謝紳也憤怒,用搟面杖比劃伊勒德:“寫便寫了!難道寫到阿靈阿臉上去了不成!”

    伊勒德壓著嗓子咆哮:“還不如寫那個墩子臉上!你問他!他在外面亂寫什么!”

    小饅頭抱著謝紳的腿,怯怯的:“華……夏?!?/br>
    謝紳一愣,小饅頭委屈:“我教他們寫?!?/br>
    小饅頭在外面瘋玩的時候教附近的小孩子寫字,寫華夏。

    繁華而盛大,人。

    謝紳一閉眼睛,吸一口氣:“……不要在外面亂寫,記住了么?!?/br>
    小饅頭不理解:“為什么?先生說我也是華夏?!?/br>
    謝紳幾乎不敢去看伊勒德的臉色。他雖然會些功夫,但沒信心打得過伊勒德,再說門外面還有那么多人……

    伊勒德一聽小饅頭的話,面色一動,似乎在一瞬間想起許多。他突然異常疲憊:“你家先生教你們學問是收了阿靈阿的束脩的,你到處亂教你家先生可什么都沒收到。”

    小饅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br>
    伊勒德轟走小饅頭,搓搓臉,對謝紳道:“咱倆得談一下,關于你教書的事情。阿靈阿的意思是讓你教他們認字,能聽懂看懂就行了。不要亂教,你不想惹麻煩吧?!?/br>
    謝紳繃著嘴,伊勒德生氣,又來了,又來這種表情!

    伊勒德長長一嘆:“要不你……先從三字經(jīng)開始吧。千字文難了點,幾個月了沒什么進展?!?/br>
    謝紳只好點頭。

    晚上伊勒德在小學堂幫忙弄晚飯。小孩子們歡呼,伊勒德一來吃的就能很豐盛。謝紳情緒低落,伊勒德也沒說什么。

    吃完晚飯,伊勒德站在小學堂門口,抬頭看星空。謝紳沉默地跟著看。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币晾盏滦σ宦暎斑€生悶氣呢。生悶氣就看看星空,一看星空就覺得都不算什么了?!?/br>
    伊勒德笑:“我從小就愛仰頭看星空,其實是在發(fā)呆。我弟每次都來搗亂,非問我認不認識哪個星宿。我哪兒認識星宿,對著星空出神而已。后來只要我站在院子里,我弟也湊過來傻乎乎跟著看?!?/br>
    謝紳問道:“你弟在哪兒?”

    伊勒德沉默一下:“很久……不見了。我少時離家,就算現(xiàn)在面對面,他應該也認不出我來了。”

    謝紳表情更悵然,伊勒德笑:“他現(xiàn)在說不定也在哪處院子里仰個腦袋發(fā)傻出神,只這一想,就跟他還在我身邊一樣?!?/br>
    “你想你弟么?!?/br>
    伊勒德一愣,許久:“肯定想,我父母去世我沒在跟前,就剩他一個了……”

    謝紳心里更加難過。他也想山西,想北京。太久不回去,他怕把家鄉(xiāng)給忘了。謝紳心緒上來,難免愁腸百結的??墒沁@心緒下去得也快,謝紳突然疑惑,伊勒德是個韃靼軍官,他在阿靈阿那里見過伊勒德的名冊,他明明是剛從家鄉(xiāng)來金國,為什么說得自己跟從小與家人離散一般?

    謝紳轉臉看伊勒德,只有伊勒德一個側面。伊勒德依舊溫柔地看星空:“謝先生困了?早點睡吧?!?/br>
    小饅頭和幾個小孩子胡打亂鬧越皮越精神,晚上這要睡不著了。謝紳拖著小饅頭去睡覺。小饅頭是這群小壞蛋的頭頭,只要捉住他,其余小壞蛋都跟著就來了。

    謝紳回頭看立在星空下的伊勒德。

    伊勒德微微一笑。

    曾芝龍的船進入福州港。曾芝龍曾經(jīng)是福建海防游擊,可從來沒到過福州。福建總兵余子豪來迎接海防軍曾將軍,表情訕訕的。余子豪曾經(jīng)想要弄死曾芝龍,沒弄死,現(xiàn)在曾芝龍的官比他還大一點。這官場上的事,風浪顛倒,只要一瞬間了。

    曾芝龍沒笑:“余總兵?!?/br>
    余子豪一慎:“曾……將軍?!?/br>
    曾芝龍沉痛:“徐把總殉職了,可歌可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