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終于想起來，親王朝服的補(bǔ)子是太祖皇帝設(shè)立的“鎮(zhèn)國神獸”，生造的名字，特別冷僻。難道真是貓？當(dāng)年二十四王就是穿朝服胸口戴著涂涂奔赴自己封地鎮(zhèn)守神州的，太祖這玩笑開大了……

    李奉恕起床：“王修？你干嘛呢？”

    王修揩揩汗：“沒事?！?/br>
    發(fā)現(xiàn)個驚天大秘密，還是皇家密辛呢……

    說起來，最近都沒見著涂涂？

    早上王修說要去京營提督軍情，李奉恕沒問什么。王修快馬加鞭沖進(jìn)京營找到正在訓(xùn)練的周烈，著急問道：“北大倉，甘州那個，是不是沒東西了？”

    周烈一愣，王修道：“你放心，殿下不問?！?/br>
    周烈看王修：“殿下要調(diào)北大倉？”

    王修跑得氣喘吁吁：“殿下要調(diào)南大倉的糧。你別擔(dān)心，殿下是打定主意不再過問北大倉了?！?/br>
    “有?！?/br>
    王修驚住：“北大倉有庫存？”

    周烈堅定：“有?！?/br>
    王修張著嘴：“西北不是困難，你怎么……”

    “鎮(zhèn)守北大倉是軍令，軍令如山?！?/br>
    王修眼睛一熱：“你……”

    周烈道：“殿下想調(diào)北大倉，北大倉隨時等候命令?！?/br>
    王修被周烈震驚。平時只覺得周烈話不多，卻異?？煽?，不聲不響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著所有的命令。他想象不出周烈是如何守著軍令鎮(zhèn)守糧倉的。

    成廟當(dāng)時給周烈下的秘旨，鎮(zhèn)守北大倉五年，不提不問。朝廷不提，周烈不問。

    “既然王都事你提了，我就當(dāng)朝廷過問了。”

    王修艱難地吞咽一聲，他想起周烈一臉血地站在皇極門下的樣子。原來守著北大倉，不提不問……

    “北大倉是成廟留給皇帝陛下和攝政王殿下的。我無權(quán)動用?！?/br>
    王修頻繁眨著眼睛，伸手拍拍周烈的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說你傻……”

    “執(zhí)行軍令，哪有什么聰明和傻之分。命令一旦下達(dá)，貫徹到死?！?/br>
    周烈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純正軍人，他有太祖時的風(fēng)范，可惜現(xiàn)在顯得不合時宜，格格不入。他總是沉默寡言，以至于讓人覺得他沒脾氣。錯了，周烈脾氣不比老李更小，他只是格外能忍。

    “殿下幸而得周將軍。”

    李奉恕騎著飛玄光走在街上。飛玄光認(rèn)得路，大怪馬一上街也沒什么人愿意近身。李奉恕自從目盲，很少出門。他以前特別喜歡騎著飛玄光出城門去京營訓(xùn)練，好些日子也沒去了。

    飛玄光馱著他，慢悠悠地走在街上。目盲之后聽力敏銳許多，他聽見北京城活著的聲音。

    車輪碾過，小孩子奔跑，小販吆喝，夫妻吵架。李奉恕聽見他們活著。

    這樣就好了。李奉恕心想。只有這樣，一切才有意義。

    飛玄光不緊不慢地走，李奉恕騎著它，一步一步走過北京城。飛玄光即便平穩(wěn)地走著，速度都夠快。李奉恕感覺自己并沒有聽夠皇城的市聲，稀里糊涂就出了城。

    以前經(jīng)常去京營，飛玄光熟門熟路就這么一路把李奉恕帶到了京營外面。

    王修拍拍周烈的胳膊：“我會據(jù)實向殿下稟報?！?/br>
    周烈聽到外面有動靜，王修走出京營值房一看，驚了，老李！李奉恕騎在飛玄光上，一如他未盲之前。王修連忙迎上去：“你怎么出來了！也不帶個人！”

    李奉恕跳下馬，對著王修聲音的方向微笑：“出來走走，有飛玄光，它認(rèn)識路?！?/br>
    王修心酸，沒說話。周烈跟在后面想出來，聽見攝政王殿下低聲道：“出了國喪，我請你聽?wèi)虬??！?/br>
    周烈就把邁出去的一條腿收了回去。

    王修問道：“聽什么？”

    李奉恕托著王修的腳幫他上馬。王修騎在飛玄光上，李奉恕微笑：“《西廂記》，夜聽琴那一折?！?/br>
    第135章

    李奉恕讓王修騎在飛玄光上, 自己牽著韁繩走。王修扶著馬鞍, 李奉恕一抓他的腳踝他就全身緊張，所以剛才老李把他舉上馬他稀里糊涂地上來了。老李又看不見！他擔(dān)憂：“老李你上來騎著我牽韁繩吧?！?/br>
    李奉恕堅持：“我可以。”

    王修說不出話來。他回頭看周烈，周烈在值房前一揖。校場上京營在跟天雄軍較勁，年輕的血性漢子嗷嗷地喝彩。陽光盛大而磅礴，熾熱而勃勃生機(jī)。

    挺好的。王修心想, 有他們在, 挺好的。

    “周烈說, 北大倉有庫存。成廟時存下的, 他一直守著沒動。朝廷不提, 周烈不問?！?/br>
    李奉恕聽著。

    “陸相晟想要回右玉，實在是耽誤收成了。他回了右玉，里白敬還近點，起碼能有個照應(yīng)。白敬在陜北手段太酷烈, 我擔(dān)心……而且找個可靠的去看看北大倉，誰去？白敬陸相晟誰去都不好, 像是不信任周烈。不如找一個周烈的人和白敬的人一起開倉驗看。”

    飛玄光大約知道主人眼睛不行了, 異常溫順。與其說是李奉恕握著韁繩，倒不如說是飛玄光引著他走。王修絮絮地說話，李奉恕一聲不響地聽著。王修說完了，李奉恕再嗯一聲應(yīng)著。

    研武堂的人會越來越多的, 王修心想, 估摸著秦赫云也得來。哪天研武堂所有的將軍濟(jì)濟(jì)一堂，那得多熱鬧。不過已經(jīng)有人管研武堂叫閻王堂了。閻王堂出去的將軍, 全都是攝政王的鷹犬，兇悍非常。王修卻不得不想，現(xiàn)在皇帝小，能容得了研武堂。等皇帝十五親政，研武堂要怎么辦？閻王堂，難道說攝政王是閻王不成！王修越想越遠(yuǎn)，眼下這個情形，不得不想到張?zhí)馈Ｄ且彩腔实塾讜r輔政的大臣，曾經(jīng)大規(guī)模整改土地，死后的下場……

    張家后人不知如何了。似乎在中書省翻到了前不久禮部侍郎想要為張家平反的折子，當(dāng)時撞上仁祖皇陵的事完全沒顧上。老李要重啟張?zhí)赖耐恋卣D辦法，就得給張家平反。只是要怎么說？好好措辭，老李會聽的……

    “兔崽子想要這個?！崩罘钏≌f。

    王修被李奉恕的聲音拉回神魂：“??？”

    李奉恕站在賣玩具的小攤前一臉尷尬。京中時興一種竹制小玩具，長長的一根桿子一頭有只小鳥，帶輪子，在地上一推小鳥嘎嘎響著煽動翅膀。內(nèi)務(wù)府能做得更精美，但是小皇帝就是不要，就是要街上買的。李奉恕聽到小販推小鳥的嘎嘎聲，循聲走過去。

    然后……他沒帶錢。

    小販鄙視李奉恕，高大威武牽匹大馬堵在攤前居然還沒錢，騎在馬上的是誰？主家？

    王修一看小販那個眼神立刻炸毛，你那什么眼神你！李奉恕狀若無覺，笑道：“你帶錢沒有？”

    王修立刻掏荷包，李奉恕道：“要兩個，曾森也得有一個?！?/br>
    王修真的不想買，李奉恕很安靜地等著，王修只好咽下這口氣，摸出銅板給李奉恕。李奉恕很愉快地買了兩只會嘎嘎叫的小玩具，飛玄光繼續(xù)引著他走。走出挺遠(yuǎn)，李奉恕笑：“那小販，鄙視我了吧?！?/br>
    王修哼一聲：“那你還買！”

    李奉恕笑意溫和：“這大熱天的，都不容易?！?/br>
    王修沒過腦子沖口而出：“禮部上書要給太岳公平反。”

    李奉恕應(yīng)道：“嗯?！?/br>
    王修被自己嚇得一愣，就這么說出來了……老李這是嗯成習(xí)慣了沒聽見吧……

    “我是說太岳公?！?/br>
    “那折子你回去給我念念?！?/br>
    王修干脆一鼓作氣：“我翻過老檔，太祖時期天下田土八百四十九萬六千頃有余，至孝廟時竟然只余四百二十二萬八千頃。改官田作民田，詭寄飛灑虛懸什么招都用，只有想不到?jīng)]有辦不到……這些無恥之徒橫征暴斂百般壓榨還不交稅，利歸他們，怨歸朝廷，朝廷還一分錢稅都收不上……”

    李奉恕沉默地走著，王修知道他在聽。

    “張?zhí)赖那逭赊k法非常有效就是……那什么。我支持禮部的上書，需要找到張?zhí)赖募胰??！?/br>
    王修頓一下，李奉恕依舊沉默。王修嘆氣，太岳公不失為有功良臣，只是后來，大約也是被架起來了。有人送他幅對子，“萬國仰大晏天子，四方頌太岳相公”，他老人家還挺高興收下了。臣子能跟天子并論么！

    李奉恕一站，飛玄光停下，王修向前一趴，差點掉下來。李奉恕仰臉，對著王修喋喋的方向一笑：“你放心?！?/br>
    王修暗暗嘆氣，老李如今的位置也跟太岳公一樣尷尬了。只是有一層血緣，下場能好一點嗎？

    李奉恕又握住王修的腳踝。王修幼時吃不飽，又沒耽誤長個，就從別的地方找補(bǔ)了。手腕腰腳腕都比尋常男子細(xì)，李奉恕手又大，特別喜歡握著。熱燙燙的手心一握住王修腳腕，皮膚貼皮膚，王修就跟受驚的羊似的一動不能動。

    “下來吧?！?/br>
    王修著急：“我啰嗦一路，你聽著沒有？”

    “周烈是個好樣的。找人驗看北大倉。太岳公平反。土地丈量，點查失地。”李奉恕道，“先聽?wèi)??！?/br>
    王修費(fèi)勁下馬，不得不問：“老李你是怎么想起來要聽?wèi)虻摹?/br>
    他們停在北京最大的戲曲部“吉祥班”的樓外面。吉祥班的昆曲地道，噱頭是男扮女裝的“妝旦”，嬌柔起來不輸女子。今日吉祥班低調(diào)重新營業(yè)，試一折《西廂記》里的夜聽琴。國喪素了太久，來聽?wèi)虻娜四_踩腳。李奉恕壓根就聽不懂昆曲唱的什么，又懶得看戲詞，覺得戲曲還沒有王修叨叨來得好聽。

    “在山東時，你說想看吉祥班。”李奉恕道。

    王修震驚，自己說過？

    李奉恕曾經(jīng)盤算把吉祥班從京城請到山東兗州，只是沒有來得及。成廟去了，他來了。國喪之后的北京才是北京，天下第一都。王修曾經(jīng)很神往地說想逛逛北京城，看看吉祥班，他自己不記得了。

    王修又感動又激動：“多謝老李記著。”

    李奉恕非常淡然地點頭：“沒什么?！?/br>
    心里給自己喝了一聲彩。

    ……最后還是王修買的戲票，李奉恕根本沒有帶錢的習(xí)慣。rou痛買了兩張包廂票，開場之后李奉恕立刻睡著，靠著王修睡得還挺香。王修扛著李奉恕聽?wèi)颍贿吔o自己鼓勁，你可以的，一定要聽完全場，堅持住，不能浪費(fèi)，這可是包廂票，兩張！

    張獻(xiàn)忠被秦赫云趕出四川，殘部只好順著大江奔湖廣，抵達(dá)荊州。張獻(xiàn)忠此次并未大規(guī)模劫掠，而是分散部隊，充分運(yùn)用高闖王的戰(zhàn)術(shù)，在各處小規(guī)模作戰(zhàn)，拿到東西便走，不做停留。這樣一神出鬼沒，朝廷反而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京察在即，戰(zhàn)事不是達(dá)到掩不住的水平，這些官兒也不敢上報，害怕被評為“守土不利”，張獻(xiàn)忠跟隨高闖王這么些年，大晏官員是個什么腌臜樣子，他最清楚。

    張獻(xiàn)忠的手下告訴他，荊州有個大人物，張?zhí)赖奈鍍鹤訌堅市拊谇G州。

    張?zhí)辣痪驂灣遥瑤讉€兒子自殺的自殺流放的流放，可謂家破人亡。張允修當(dāng)年自殺未成，被驅(qū)趕出京城一路流放，目下在荊州。

    張獻(xiàn)忠道：“他？七十多了吧，還沒死？”

    張獻(xiàn)忠手下獻(xiàn)計：“公可召張允修出來給您做官?！?/br>
    張獻(xiàn)忠大笑：“這倒是，張?zhí)勒瓮恋睾蔚韧L(fēng)，全家被宰得被宰，被趕得被趕，若是張允修出來給咱們大西朝做官，那真是照著大晏的臉用鞋碾！”

    張獻(xiàn)忠給張允修以大西朝的名義下達(dá)了旨意，讓人快馬送去荊州。倒是很慶幸，幸虧來荊州了，七十多的老頭子說不定哪天就一口氣斷了。張?zhí)赖膶O子出來做官也行，到底不如唯一剩下的親兒子效果好。

    回答張獻(xiàn)忠的，僅僅是一把大火。

    張允修收到“大西朝”的旨意，并未聲張，明色如常。他已經(jīng)年邁，經(jīng)過的滔天巨浪太多，沒什么事能讓他的心再起波瀾。張允修心平氣和地用了晚飯。老妻跟了他幾十年，少年時期一同被從京城驅(qū)趕，一路有流放。鐘鳴鼎食的奢華她踩了個尾巴，剩下的幾十年只有顛沛流離。張允修在燈下觀察老妻，笑道：“老得不成樣子了。”

    老妻收拾碗筷：“你不也是？”

    張允修笑得滿臉褶子：“我那年遇見你，是在京城的花燈。四哥慫恿我去看偷看未婚妻，你站在華燈下，嬌怯怯的……”

    那時候張允修是相府得盡寵愛的幼子，寶馬長劍的英俊少年遇到美麗嬌俏的雅致少女。那么好的年華，那么好的時光，怎么留不住呢？

    到底是幾十年同甘共苦的夫妻，老妻終于覺得不對。她用粗糙紅腫的雙手摸摸張允修的臉：“老頭子，你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