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吳大夫也來送行,給陳駙馬的車隊備了些藥物,然后一人發(fā)一個怪模怪樣的口罩。夾層里有東西,呼吸時一縷清香。 “穿過疫區(qū)就戴著,別拿下來。切忌喝生水,過疫區(qū)不要停留?!?/br> 陳駙馬拿著看,笑道:“吳大夫怎么想起來把香料戴臉上的?倒是挺清心洗肺的?!?/br> 吳大夫道:“就是權(quán)道長一路抱來的書稿,我看了十分有用。這法子并不是我所創(chuàng),是泰西仵作出入疫區(qū)時戴的。隔絕病氣病芽,多少有些作用?!?/br> 陳駙馬戴上口罩:“多謝吳大夫,我們這就記下了。” 陳駙馬告辭,馬車轔轔地行駛。右玉生活清苦,陳駙馬好幾次差點挨不下去,如今一離開,還沒駛出右玉轄地,卻開始想念那簡陋的官驛。來時是陳駙馬和權(quán)道長兩個人,回時只有陳駙馬。陳駙馬偷偷隔著馬車車棚窗往后看,權(quán)道長還在揮手。陳駙馬突然想起來,忘了問權(quán)道長在祭臺上跳舞那天怎么弄得那些人衣服著火的,不過……算啦。陳駙馬微微一笑,當(dāng)作權(quán)道長真的有神力吧。 不是所有戲法都得刨根問底知道個原理的。 陳駙馬探出車窗,對遠去的權(quán)道長搖手。你我所求是一樣的,不過是天下人穿衣吃飯。 努力。 第143章 陳春耘跟著曾芝龍跑遍福建災(zāi)區(qū)。曾芝龍能真的下災(zāi)區(qū), 陳春耘沒想到, 對他有點改觀。他對福建不太了解,以前是在廣州呆著。福建山路多,八山一一水一分田,閩人不是在開墾,簡直是在山上開鑿, 鑿出一片一片的田, 堅定地扎根于山丘, 頑強地活下來。 現(xiàn)在也活不成了。 沿海還行, 往內(nèi)陸越來越糟, 汀州府受災(zāi)最重,陳春耘竟然在福建看到了真正的赤地千里,能吃的一切被吃掉,山頭都禿了。曾芝龍盡一切可能想了辦法, 對于災(zāi)區(qū),杯水車薪。陳春耘面對滿目餓殍, 說不出話來。 曾芝龍命令海都頭率領(lǐng)人從陸路北上迎接賑災(zāi)糧, 陳春耘冒一句:“南京駐軍會送來。” 曾芝龍冷笑:“我誰都不信?!?/br> 陳春耘在災(zāi)區(qū)跑許多時日,所見所聞觸目驚心。曾芝龍笑著問他:“陳同知,你知道我是哪里人?” 陳春耘愣愣道:“曾將軍是泉州人?!?/br> 曾芝龍點頭:“泉州出過一個挺有名的人,他說了, ‘除卻衣食無倫理’, 陳同知以為如何?” 陳春耘恢復(fù)冷靜的氣度:“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此話在理。” 曾芝龍點頭:“既然陳同知這么說了, 我就放心了?!?/br> 陳春耘心里尖叫你放心什么?你放心我不放心!面上一派風(fēng)度翩翩:“曾將軍,不可輕利,亦不可輕義。衣食存則人活,道理存則人存。兼顧存活,是為人?!?/br> 曾芝龍一笑:“我盡量不讓你為難?!?/br> 福州府的福建總兵余子豪接到開南大倉的命令,頓時率軍拔營北上,欲在建寧府接南京駐軍。南京駐軍一路押著賑災(zāi)糧過金華府臺州府溫州府,進入福建,到達建寧府,待余子豪檢驗過后,正式文書交割,南京駐軍動身要返回南京,曾芝龍正好從汀州府趕來。風(fēng)塵仆仆,略有狼狽,但是臉還在發(fā)光一樣。南京駐軍押糧的是白敬舉薦的南京留守司把總羅天,并不是很認(rèn)識曾芝龍。曾芝龍遞上印信,羅天一五一十驗看了,一抱拳:“曾將軍。” 曾芝龍從災(zāi)區(qū)出來,拼死拼活趕才趕在羅天離開之前到達。他顧不上其他:“羅把總,災(zāi)區(qū)在汀州府,不若直接去汀州?” 余子豪臉上一跳,羅天冷靜:“北京旨意便是讓敝營將賑災(zāi)糧送到福建,交割完畢即可。” 曾芝龍堅持:“羅把總,一起去汀州府吧?!?/br> 陳春耘覺得曾芝龍這個反應(yīng)特別奇怪,但是臉色一點沒變,對羅天一揖:“羅把總,敝職為海防軍同知,此次隨曾將軍來福建賑災(zāi),隨時向北京通報賑災(zāi)進展?!?/br> 羅天還禮:“陳同知?!?/br> 曾芝龍淡淡堅持:“直接去把賑災(zāi)糧送去汀州府,陳同知一并會將羅把總盡忠職守之事上報。” 余子豪嘆氣:“曾將軍狹隘了,并非只有汀州府受災(zāi)。而且汀州府受災(zāi)日久,災(zāi)民大部分都跑出汀州,涌向其他州府,附近州府收成欠佳,驟然來的大批災(zāi)民讓他們亦十分困難。賑災(zāi)糧并非只下放汀州府,其他州府循例也得有?!?/br> 曾芝龍依舊冷淡:“這個好說,先到汀州,計算在籍災(zāi)民是否都在,然后按照流徙災(zāi)民數(shù)量向附近州府下發(fā)賑災(zāi)糧。南大營還會在下方三撥,馬上就要搶收,賑災(zāi)糧足夠支撐到福建人自救?!?/br> 余子豪忍著火:“下發(fā)賑災(zāi)糧并非如此簡單,先要福州府入庫,核賬,然后按律分撥。以后查起來,也有個憑證?!?/br> 曾芝龍終于一轉(zhuǎn)臉,盯著余子豪看:“在汀州府入庫是一樣的,一樣核賬,一樣有憑證?!?/br> 余子豪忍無可忍:“大膽!福州府乃節(jié)帥堂駐地,福建總督為災(zāi)情心焦不已,正要等我押糧回去稟報,曾將軍三番兩次阻撓,到底是何意?” 曾芝龍惡狠狠地笑了:“福建總督著急災(zāi)情,他怎么不來?!彼赖么醵镜难劬Χ⒅嘧雍?,往前走一步,余子豪就往后退一步,“福建總督人呢?!?/br> 陳春耘肅穆地繃著臉,心里倒是飛快地想,這一路,好像是沒看到福建總督。他沒賑過災(zāi),也好奇怎么次次賑災(zāi)朝廷都下?lián)芰思Z食,次次都要死那么多人。曾芝龍笑意更大,妖冶又殺意沖天:“賑災(zāi)糧,在各州府入庫,那還找得著么?” 陳春耘恍然大悟。 余子豪慌亂中看到曾芝龍身邊一直站著個風(fēng)儀秀爽的文官,表情沉靜莊重略微帶著笑意,令人心生親近,想來是個監(jiān)軍,于是大聲道:“陳同知,你可向北京上奏,問一問下官是不是照章辦差!” 陳春耘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波瀾不興:“余總兵提醒得對,本官一直是這么做的?!?/br> 南京留守司把總羅天左右看看,一抱拳:“兵家大忌,最諱擅權(quán)越職,敝營已經(jīng)完成軍令,這便回南京復(fù)命,既然余總兵已經(jīng)點檢賑災(zāi)糧完畢,敝營告辭?!?/br> 曾芝龍點頭:“非要去福州府?行啊。一起押運?!?/br> 陳春耘也沉著臉,滿臉的“我要告訴攝政王”,余子豪吞咽一下,仔細觀察,曾芝龍身邊帶的人不多,而且海盜多習(xí)慣水戰(zhàn),陸戰(zhàn)真不一定能比官軍更橫。于是只好同意:“曾將軍既然不信任本官,只好如此,羅把總做個見證,我與曾將軍一同押送。” 曾芝龍微微一瞇眼:“羅把總說呢?” 羅天只想拔腳就走:“敝營復(fù)命時會如實上報?!?/br> 曾芝龍笑:“那還等什么?走啊。去福州府入庫,然后下發(fā)各州府賑災(zāi)糧?!?/br> 陳春耘突然有些不祥預(yù)感。 建寧府到福州福必須穿過山路棧道,余子豪率領(lǐng)押糧隊伍走入山林,曾芝龍跟著。曾芝龍除了隨行的那個文官,只帶了十幾個人。山地?zé)o法騎馬,所有人都牽著馬步行。越往山里走陳春耘心里越打鼓,他觀察曾芝龍的臉色,雖然沉著,到?jīng)]有驚惶。 陳春耘心里盤算,總兵來接應(yīng)賑災(zāi)糧倒也說得過去,福建總督是封疆大吏,沒有下地的道理。曾芝龍前幾天跟他說“除卻衣食無倫理”,他心里就有點準(zhǔn)備了。只是……余總兵還是別太作妖,這樣大家都過得去。 陳春耘胡思亂想著,突然被曾芝龍一拉,陳春耘差點一腦袋撞上一棵樹,回頭向曾芝龍道謝,曾芝龍略微詭異地一笑,兩側(cè)山林,忽然起了喊殺聲。 陳春耘手一抖,該不會是曾官人自己搶自己吧!曾芝龍卻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山匪幾乎瞬間就到了眼前。山路蜿蜒,廝殺從前面往后蔓延,頃刻間陳春耘就嗅到了血腥味。那一瞬間陳春耘是想昏倒的,可是面上一派安詳鎮(zhèn)定。曾芝龍咬著牙獰笑,環(huán)顧一周,然后對陳春耘道:“躲起來!” 陳春耘鎮(zhèn)定:“我并不怕!” “我怕你拖后腿!” 曾芝龍一腳把陳春耘揣進一個山坡背面的坑里,拎著劍殺了上去。 陳春耘一琢磨也對,最好還是不要去添麻煩,于是窩在坑里聽砍殺的聲音此起彼伏。刀斧切rou砍骨,一條胳膊就從陳春耘眼前飛過去。陳春耘蹲著,努力咬著牙止住牙齒打顫,手里攥緊長刀。不添麻煩不是畏死,一會兒曾芝龍他們?nèi)绻麛巢贿^全軍覆沒,他也不會龜縮。 “山匪”一出來,曾芝龍心里便有數(shù)。他手里一柄泰西劍仿佛雷霆霹靂,快得只有劃過陽光的殘影,沖向賑災(zāi)糧車,身旁兩側(cè)暴起一路血霧。曾芝龍殺過去,準(zhǔn)備奪車的山匪似乎被他一驚,慌里慌張往腰里摸火銃,曾芝龍微微一笑,那山匪最后視線中留下的,只有海妖的笑容。 曾芝龍一劍挑起山匪手中的火銃,心里完全明白。余總兵已經(jīng)不見了,押糧隊的士兵有死有傷,山匪沖下山的時候他們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 曾芝龍拎著沾血的火銃,嘆道:“都是你麾下的士兵,你也真夠狠?!?/br> 兩側(cè)沒有回應(yīng),曾芝龍帶來的人不多,押糧車卻前后不見頭尾,根本看不過來。曾芝龍大聲道:“這是要把糧運去哪兒啊,余總兵?” 兩側(cè)山中突然走出豎排火器兵,端著火銃全都瞄向曾芝龍。曾芝龍笑意不減:“這是要殺我。明天余總兵上報,就說在山中遭了搶劫,曾芝龍臨危不懼為國犧牲,余總兵拼死保護賑災(zāi)糧,所以賑災(zāi)糧顆粒未少。要搶糧不必現(xiàn)在,到時候在福州府一入庫,賬面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福建總督克己奉公余總兵涓滴歸公,然而真的糧食在哪里?再也找不著了。” 幾排火器兵越走越近,全部瞄向曾芝龍。曾芝龍面色一點不變,嘆道:“我原來真的不能上岸啊?!?/br> 他正感慨,背后突然響起個溫和的聲音:“曾將軍莫怕,下官不才,倒是擅長打算盤。即便有下官算不清楚的帳,下官還有個當(dāng)駙馬的弟弟,唯一可以稱道的,就是跟人算賬了?!?/br> 曾芝龍臉色這才微微一變:“你出來干什么?” 陳春耘一頭一臉的土,手里拎把刀,非常的臨危不懼:“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下官無用,護不住百姓救命的賑災(zāi)糧,也不能讓曾將軍一人遇險。生與義不可得兼,下官便取義?!?/br> “那就兩人遇險全軍覆沒?我死這兒連個回去給我邀功的人都沒了!” 陳春耘一愣,曾芝龍仰頭罵道:“海都頭你死了!” 林間一陣呼哨,火器兵們一頓,停止行進,因為兩側(cè)山崗更高處,突然出現(xiàn)更多的火銃。 又矮又胖的海都頭一只手持銃一只手捏著余總兵后脖頸子,火銃頂在余總兵喉嚨上。余總兵被海都頭挾持著拖來,火器兵一看,不知所措。海都頭更捅著余總兵喉嚨,余總兵發(fā)不出聲音,連忙掙扎著揮手,火器兵立刻放下火器?;鹌鞅环呕鹌鳎小吧椒恕倍既恿宋淦?。 曾芝龍拎著泰西長劍,一步一步溜達到余總兵的面前。海都頭把余總兵捆在押糧牛車的車輪上,曾芝龍彎腰看他,一腳蹬在他臉旁邊:“你想打劫海盜啊?!?/br> 余總兵滿臉汗,曾芝龍笑意越來越明媚:“今日山中遇匪,余總兵奮不顧身為國奉獻,不幸殉國,曾芝龍當(dāng)機立斷撤出山林,返回建寧府,在汀州府就地下方賑災(zāi)糧……”他輕輕俯到余總兵耳邊:“總兵說如何?!?/br> 余總兵被堵著嘴,說不出來如何。曾芝龍修長的食指微微一轉(zhuǎn),山林中密密麻麻響起火銃的聲音,陳春耘定力再好也忍不住一縮脖子,四周的“山匪”和火器兵噼里啪啦全部倒下。 曾芝龍拔掉余總兵口中的布頭,然后一劍捅他個對穿。 “我?guī)陀嗫偙脸列男??!?/br> 陳春耘發(fā)現(xiàn),人在重傷時,是叫不出來的。 海都頭解開綁余總兵的繩子,非常若無其事地一腳踢開他,仿佛那不是一個人。海上的規(guī)矩更殘酷,一劍而死讓他提不起興趣有感想。 海都頭率人早幾日就在山林中等著了。海盜不習(xí)慣叢林,給蟲子咬得半死。海都頭憤怒:“大帥,我半邊屁股腫起來了!” 曾芝龍在他背后打量:“還行,不仔細看還是對稱的,你本來就胖。” 陳春耘直愣愣仰著臉看蒼天,沒有語言。曾芝龍一拍他的肩:“難得有義氣?!?/br> 海都頭嗷嗷叫:“自己人!” 其他海盜也大笑:“自己人!” 陳春耘欲哭無淚,我是想要舍身成仁,誰特么跟你們一幫海盜自己人…… 曾芝龍一偏下巴,海都頭打個特別的呼哨,海盜們收到指令立即有條不紊地拉著運糧牛車轉(zhuǎn)頭,往建寧府行進。 “到了建寧府就拐去汀州府,在汀州府咱自己造個冊子。陳同知剛才說你擅長賬目?那就拜托了?!?/br> 曾芝龍依舊微笑,陳春耘實在不敢看他的笑容。 曾芝龍道:“陳同知可以如實上報,咱們運的這些,是災(zāi)民的人倫?!齾s衣食無倫理’,是不是說,有衣有食才算個人?” 陳春耘狠狠一吸氣又吐出來:“曾將軍,你有理?!?/br> 曾芝龍點頭:“以后遇到這種事,保護自己為要。” 陳春耘干巴巴:“多謝。” “不客氣。攝政王壓根就不放心我,你在我身邊,攝政王信任你說的話。萬一你不在了,換個誰來說我好話,攝政王估計都不信?!?/br>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說你好話! 陳春耘拒絕回答。 第144章 陳春耘上報研武堂:曾芝龍押運賑災(zāi)糧于汀州府入庫。 福建總督胡開繼參海防軍指揮使曾芝龍擅權(quán)越職, 譖越妄為, 私自分撥賑災(zāi)糧,無憑無據(jù),致使賑災(zāi)舉措受阻,請求朝廷徹查曾芝龍將賑災(zāi)糧運往何處。 王修同時收到兩份文書,表情詭異。他先給李奉恕念南京留守司把總羅天回報:糧食在建寧府交割, 一切文印手續(xù)俱全, 在場為福建總兵余子豪, 福建海防軍指揮使曾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