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直到幾盞花燈融入燈海,再難看清楚,隋程才心滿意足地坐回船內,并對李青林說:“趙大人,你放心,我方才替你許了愿了。愿你身體康健,長樂無憂。” 李青林怔了怔,又抿唇輕笑,江風里,他攏了攏披在身上的斗篷,輕聲道:“謝謝?!?/br> 隋程爽然一笑:“這有什么好謝的?舉手之勞。”又轉身問君瑤與明長昱:“你們許了什么愿?” 明長昱卻看向君瑤。 君瑤默了一瞬,才說:“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她的心性一直堅定,離開蓉城后,一心一意想與兄長團聚,并讓兄長清清白白的回來。許下這個愿望后,心念一轉,又想起明長昱。那一霎那,她心如火燒,百轉千回。如若她內心當真還有其他牽掛,也只有他了。 隋程對君瑤的話不以為然,卻也知趣,沒再追問。 祭河儀式已過,行人分散如云,河畔街道熙熙攘攘紛雜熱鬧。河中景色已覽了大半,明長昱吩咐船家靠岸,趁著時辰尚早,可找個地方坐坐吃點宵夜。 此時河畔的酒肆茶坊,當然是人滿為患。幾人也不拘泥講究,隨意坐在了臨水而搭的一處茶棚里。 夏日里,即便有清涼的河風,在人多擁擠的地方走久了也熱,茶鋪里的阿婆為幾人各端了一碗清熱解暑的涼茶,單獨為李青林端了碗熱茶,茶水中泡著紅棗。 “河安花燈節(jié)果然有意思,倒是不虛此行?!彼宄毯戎鴽霾瑁瑑?yōu)哉游哉地說道。 明長昱看他一眼:“玩自在了,戶房的賬目可查清楚了?” 隋程儼然已將御史之責忘了干凈,他輕咳一聲,嘟囔道:“架閣庫不都被水浸濕了嗎?那些賬目要恢復,我已督促他們盡快修復了?!?/br> 李青林四處看了看,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遞給明長昱,“這是堤壩的草圖,以及各處所用材料?!?/br> 明長昱快速收回袖中:“你直說,堤壩的情況如何?” 李青林輕聲道:“正如侯爺所料?!?/br> 明長昱嗤笑:“這幫人膽子太大了,敢欺瞞朝廷,甚至拿河安十幾萬人的性命冒險?!彼币曋钋嗔?,緩緩問:“趙大人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理呢?” 李青林不假思索:“自然是秉公處置,該如何就如何?!?/br> “若是趙家牽涉其中呢?”明長昱追問。 李青林輕笑:“以侯爺之能,難道動不了一個區(qū)區(qū)河安趙家嗎?” 明長昱不置可否,只說:“若此案了結,自當有趙大人一番功勞。”他看向隋程,“可要上書,將趙大人之功奏于圣上?!?/br> “當然,”隋程拍了拍胸脯,“保證不會忘記?!?/br> 李青林神色自若,端著熱茶慢慢喝著,眼底一片平靜,不見波瀾。 幾盞茶喝完,阿婆過來結賬,剛數(shù)完錢,就聽見棚外一陣喧嘩尖叫。 阿婆連錢都顧不得收,轉身就出了茶棚,還沒出門,就顫巍巍驚慌地叫喊著:“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祭河花燈沉了!晦氣晦氣啊,兇兆兇兆,河神怒了,不佑河安!” 君瑤和明長昱立即走了出去,只見河畔人潮涌動,一片嘩然,滿街之人驚懼異常地盯著河面,甚至有人俯身跪地叩拜著。 那盞由燕綺娘親手推下河祈福的花燈,竟然在沉沒。燈內通明搖曳的火光幽曳著,被水浸滅,重重燈瓣緩緩入水,周遭的河水汩汩洶涌著,似巨獸般吞沒著燈體。 此情此景,于信奉河神的河安人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原本繁盛熱鬧的街道,瞬間陷入絕望恐慌的氛圍中。 很快就有官兵到場,將驚惶的人群控制分散。為首疾奔而來的嚴韜與趙松文等人面色難看至極。祭河出了這樣的差錯,若引起百姓恐慌,生出事端還可暫時壓制??扇粲腥艘源藶猷孱^,甚至上升到不詳之兆危及國體等層面上,河安的大小官吏只怕難逃譴責。 趙松文咬牙怒斥:“做花燈的呢?還不趕緊把他找過來!” 不用人去找,花燈開始沉沒之時,蘇德順就如遭雷擊,整個人險些暈厥過去。幾個小伙計方寸大亂,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蘇德順一瞬間強迫自己清醒過來。若真的是花燈出了問題,那就不是他一個人的職責,整個花燈坊都會被牽連。他承諾過桃娘,要娶她為妻,給她安定的生活,燈坊的伙計們都喊他師傅,都要仰仗他糊口,他不能出差錯,牽連無辜。 轉瞬之間,他撐著一股力氣,沖出人群奔到河邊,想也不想就跳進了河里,拼勁全力朝祭河花燈游。 幾個伙計見狀,也跟著蘇德順下了河,陸續(xù)游到正在沉沒的花燈旁?;艉艽?,堪比半葉扁舟,沉沒時卷起的水窩席卷著,花燈變得異常沉重,幾個人合力也難以推動。 蘇德順使出渾身解數(shù),臉色蒼白,雙眼通紅,咬牙緊繃,整個身體僵直得如同繃緊的弦。 好在官兵也得了吩咐,劃著船緩緩靠近,與蘇德順等人配合著,將祭河花燈推到岸邊,合力抬上了岸。 官兵疏散了圍擁而來的人群,隋程與李青林帶著君瑤擠了進去,乍一看那盞花燈,頓時感到十分惋惜。 這盞花燈,可是蘇德順耗時三個月才完成,技藝之精湛,用材之考究,外觀之華麗是其他花燈不可相媲美的。蘇德順顧不上喘息,甩了甩身上冰冷的水,開始快速地檢查花燈。 “你就是做花燈的人?”趙松文闊步上前,怒視著蘇德順,尚未等到蘇德順回答,他便指使官兵:“欺瞞官府,技藝不精,擾亂祭河儀式,引發(fā)百姓恐慌。將他押進大牢,嚴刑審問!” 蘇德順渾身一顫,立刻與幾位伙計俯身跪地喊冤。 蘇德順磕頭叩首,聲嘶力竭地說道:“大人,小人做了十幾年花燈,從未出過差錯。這祭河的花燈更是不敢有絲毫馬虎?;羲偷匠鲈圃分埃∪朔磸痛_認檢查,并不曾發(fā)現(xiàn)任何疏漏??!” “花燈的確出了問題,你還敢狡辯脫罪?”趙松文壓抑著怒火,臉色青紅交加。他轉頭看向嚴韜,厲聲道:“嚴知縣,你還等什么?將此人抓起來問罪,免得得罪河神,讓河安上下遭殃?!?/br> 蘇德順突然抬頭,雙眼通紅濕潤,他大聲說道:“趙公子!趙公子可以為我作證,我親自將花燈交給他,他也檢查過,并告訴我花燈毫無問題!” 他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希望趙無非能站出來為他作證??上иw無非將花燈交與他之后,就失蹤了,至今尚未出現(xiàn)。 嚴韜尚算冷靜,仔細看了花燈一眼,問:“這花燈可還有補救之法?” 蘇德順聞言,立刻點頭:“有!我能將花燈修好!” 眼下最要緊的,并不是追究制作花燈之人的罪責,而是立即止損,以免造成更大的sao亂。 嚴韜向趙松文拱拱手,說道:“大人,就算現(xiàn)在治了此人的罪,也無法平息恐慌。不如讓他修好花燈,讓人重新算好吉時,在天明之前將花燈重新放下河。屆時再找個由頭,將此事壓下去,你看如何?” 其他人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趙松文只好勉強答應。 蘇德順如蒙大赦,顫著雙腿站起來,再次謹慎地檢查花燈。 為了防水,花燈燈體都用桐油刷過,是以主體都是完好的,沒有什么損壞。蘇德順推測,可能是花燈底座漏了水。為保證花燈有足夠浮力,底座是中空的。他俯身用手一一摸索,輕輕敲擊,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 花燈剛從水中撈起,水順著燈體往下流淌,底座一不起眼之處,水流淌得較多。蘇德順熟知花燈結構,只看一眼就知道這處出了問題。他額頭上滲出冷汗,也顧不得擦拭,斂聲屏氣地將底座幾處緊密的卯榫拆開。 堅固牢密的底座應聲解開,頃刻間水從中傾瀉而出,險些浸濕周圍人的鞋子。 蘇德順面色蒼白,指尖發(fā)抖,怎么都不太明白,為何做得如此防水且保證浮力的花燈,會無端進水。 為做出這個花燈,他用盡了生平技藝,木材品質皆是上等,且用沸水煮過,以防木頭內的蟲蛀。木材水分烘干后定型,再用他祖?zhèn)鞯臒o縫拼接手藝,將木材拼接成型,刷上油漆、桐油。這樣的燈座,即使用上十年,也不會毀壞。除非是人為破壞。 他心底暗暗叫苦,也不敢在眾人面前辯解,只能默默地將幾塊松動磨損的木榫收好。 圍觀的人群中,已是嘈雜一片。 趙松文閉了閉眼:“燈座漏了水,還怎么重新放燈?” 蘇德順渾身一顫,立刻吩咐伙計去拿備用的底座。備用的燈座雖沒有祭河花燈的燈座好,但卻是完好無損,可以使用的。 頂著巨大的壓力,蘇德順將花燈修好,嚴韜命人重新選擇了吉時,再次開船起樂,將花燈放入河中。 河面水紋澹澹,托舉著蓮花花燈緩緩飄向遠方,燈芯火光明亮跳躍,悠然而去。如此,人們心中的恐慌與不安才漸漸得以平息。 蘇德順應辦事不利,原本以郡守大人的怒火,該被押入牢中。但嚴知縣諒其及時挽救局面,且花燈節(jié)吉日,不宜動用嚴刑以免沖撞神靈,故而只判他改日去縣衙領二十杖責罷了。 風波漸平,已過夜半光景。河畔人群慢慢散去,亮如白晝的燈火也緩緩沉寂,襄河映月而去,無聲悄然。 君瑤撿起落在身前水洼里的一枚寶石,走向正拿著干布仔細擦拭花燈的蘇德順。 “蘇師傅,這可是從花燈上掉落的石頭?”她問。 蘇德順看了眼,緩緩搖頭:“不是,花燈里鑲嵌的是珍珠與珊瑚,寶石嵌多了反而影響花燈浮力?!?/br> 君瑤蹙眉,若是她沒看錯,這枚寶石,的確是在花燈底座的水涌出之時被沖過來的。 她見蘇德順沉默地盯著幾塊木頭,問:“這幾塊木頭有什么問題?” 蘇德面色黯淡,唇顫了顫,搖頭沉默不語。 眼看著眾人都一一散去,那邊趙松文與嚴韜派了人前來請隋程與李青林。 君瑤四處看了看,沒見到明長昱的身影,便與隋程一同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生理周期,晚上疼得睡不著,早上又起不來… 不好意思,更晚了! 第130章 消失的人 一夜花燈璀璨,河安全城通宵達旦。即使如此,不少人也會在次日早起,特意趕往襄河之畔,去看看昨夜自己放入水中的花燈。 君瑤與隋程等人,卻是睡到了日上三竿。無數(shù)聲雞鳴鳥啼,都沒能將他們喚醒。君瑤醒來時,干凈耀眼的陽光透過窗欞雕花泄露而來,她才動了動懶散的骨頭,慢慢地起床。 洗漱妥當后出門,關先生已經(jīng)在院子中打了兩套拳腳,見她出門,立即讓小童從廚房中端出熱好的飯菜來。 “楚先生,花燈節(jié)后第一日,一定要吃一碗河安特有的青粥,粥中有益母草紅棗等藥材,吃了能辟邪驅蟲,不生病,不被蟲咬?!标P先生十分熱情地對她說道。 君瑤困頓地點點頭,依言將粥喝下。清淡的草藥味,沖散了困倦。她將碗拿到井水邊清洗干凈。 轉身回來時,關先生問道:“楚先生昨夜可放了花燈?” 君瑤點點頭。 關先生說:“不少人放了花燈后,會在次日一早去看一看,若見不到花燈便罷了,如果還能看見花燈在水面上,那就太幸運了。我曾聽老人說,如果花燈一夜不沉,就預示著這一年都會事事順利,福運加身?!?/br> 君瑤也不是河安人,不在乎這些,隨口問:“襄河通向城外,這么多花燈都順水飄走了,還能見得到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關先生說,“花燈之多,全放入河中也是個問題。一則說不定會堵塞河道,二則還會影響船只通行。所以官府會特意讓人在河道臨出城之處設一張網(wǎng),并安排衙役劃船將那些花燈一一撈起來,祭河的花燈也會被送入河神廟中供奉著?!?/br> 君瑤點點頭:“撈起來的花燈怎么處置呢?” 關先生遲疑,說:“品相好的,被花燈坊的人帶回去繼續(xù)賣。不好的,就由官府集中焚燒祭河了。” 君瑤挑眉:“既如此,我就不去看了?!币芽斓秸纾f不定她放的那盞花燈都被人撈走了。 關先生失笑,忽而又面色一整,低聲道:“不去也好,今年的花燈節(jié)甚是不吉利。昨夜祭河花燈沉沒了不說,今日衙役撈花燈時,又在網(wǎng)中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br> 君瑤一驚,“尸體?” “可不是,”關先生似乎有所忌諱,又將聲音壓低了些許,說道:“祭河花燈出問題,就已經(jīng)讓人不安了,今日一早又發(fā)現(xiàn)尸體,定然會鬧得人心惶惶,所以一發(fā)現(xiàn)尸體,就立刻悄悄運走了。但這事,畢竟有人看見了,怎么能瞞得???” 君瑤心頭有些不安。自到了河安之后,幾乎就沒有一天太平過。 關先生平日也不是愛說話的人,沒與君瑤說兩句,就回房讀書去了。君瑤將此事告知章臺,章臺立刻去縣衙打探消息,正午時回來,與他一同來的,還有縣丞顧恒子。 顧恒子見到君瑤未曾說話,徑直讓君瑤去請隋程。隋程睡得正好,被君瑤喊醒時還帶著起床氣。他打著哈欠把貍花貓放到腿上,睡眼惺忪地去洗漱穿戴。 半晌之后,顧恒子等得有些心急了,隋程才抱著貓出來,眉開眼笑地坐下,問顧恒子:“顧縣丞,可要與我一同吃早餐?” 顧恒子拱手道:“多謝大人,在下已吃過午餐了?!?/br> 他眼下帶著青黑,神色似有些憔悴,見隋程優(yōu)哉游哉地喝粥吃茶點,甚至頗有耐心地喂貓,頓時覺得無力。思索一瞬后,他才輕聲道:“大人,今日一早,縣衙衙役在襄河中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br> 隋程一頓,慢慢抬頭看著他:“既如此,就讓嚴知縣好好查查,看看到底是失足落水的,還是被人推到水里的。” 顧恒子沉聲道:“死者身份不凡,知縣大人也備感壓力,還請御史大人主持局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