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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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根臉子嫩歸嫩,還挺經(jīng)罵。 顧孩子這件事上,深得他爹真?zhèn)鳌?/br> 水根就是親爹顧大的,父子倆白日在家做學(xué)術(shù)交流,做得像模像樣。 晚上紅霞到家,水根報告,小時候他也燒過七天,一直不退燒,直到出了滿身的紅疹,燒才退下。別擔(dān)心,燦燦今天吃得可好了,吃個精光,胃口精神都好。 也照紅霞交代的,留神看孩子尿量,大小手的情況,明天要還病著,他再抱孩子上趟衛(wèi)生所。 “兒?。 ?/br> 水根娘咂嘴,“你做娘還是她做娘?孩子發(fā)燒,親媽不管,有這么做媽的?” 換作平時,紅霞常年吵架的素養(yǎng)拿出來,水根娘是對付不了的,但她今天一聲沒響。 窗上倒映著她抱孩子的身影。 水根爹怪不好意思,讓杜蘅在屋外等等,他進去喊兒媳婦出來,說著把她和不斷哈舌頭,又一次懷孕的老母狗賴子留在屋外。 沒多久,皮影戲幕布般的窗子上多出個唯唯諾諾的影子。 他的出現(xiàn),承擔(dān)水根娘絕大部分火力。 紅霞把孩子交給水根,走出來。 放學(xué)她趕得急,不慎將母親縫的蘭花袋子留在學(xué)校桌子上,杜蘅特意送過來。這是關(guān)于父母,紅霞唯有的念想。 “孩子好些了嗎?” “……嗯,嗯?!?/br> 紅霞散神得厲害,連點兩個頭。 杜蘅見她捏著蘭花袋子,心事很重。正如清楚汪老師是她的禁忌話題,她也清楚知道,“發(fā)燒”是紅霞的痛腳。 發(fā)燒,讓她失去同胞小弟。 沒多久華母也走了,四口之家剩她一個。 蘭花袋子里什么都沒有,這么多年紅霞始終帶在身上。 她說,從前每年初一睡醒,伸手往枕頭下摸,準有母親除夕夜趁她睡著塞的袋子,裝有父母給的壓歲錢以及一張手寫的新年祝福。 寫字的是紅霞父親。 杜蘅見過他的字跡,少有的古典端方,也少有父親能像他那般細心,為全家經(jīng)營日子最瑣碎的部分,經(jīng)營得津津有味。愛看唐魯孫,愛做菜,買菜也能買出心得,寫個頂像樣的文章。 這是彬彬有禮,與人為善的男人。 老天為杜麗娘捏的柳夢梅,似乎中國古典愛情故事里的男人就該長成他這樣,那些故事,都等他來填缺。 獨身從漳州上南京求學(xué),戲劇專科學(xué)校畢業(yè),做過大導(dǎo)演的御用編劇,在片場常常被錯認為是演員的楊遠確實有張適合電影的臉,正氣的同時兼?zhèn)涔诺淦痢?/br> 也許不能叫漂亮,該說溫良端美。 1954年,聽友人說梅蘭芳先生正在上海休假,良機難得,楊遠慕名,急忙趕去上海,為見先生一面。 上海曙光劇場,也是他和妻子初遇寶地,當(dāng)時她站在《穆桂英掛帥》海報下。 而他,別提了。 剛從一部差頭上緊急降落,大汗淋漓,狼狽到家。邊上兩個上海老阿婆跟著開嗓,這時的冊那①不是罵人,可以當(dāng)作某種驚呼來聽。 年輕俊小伙,一張好臉蛋,很大程度上美化了那幾步歪歪扭扭的踉蹌。 妻子后來卻說,他那一跳,說不上狼狽,反而像馬詫了,春風(fēng)得意的郎君該有的身手。聽聽,她多愛他。 妻子還說,當(dāng)時等他的朋友見他飛跳下車,張口喊“阿遠”,一聽就是福建人。那天,他們提到梅先生,她才剎住腳步看一眼。 劇場門口,匆匆一眼。 好靈犀的眼神,給窮俗小子一記審視。楊遠還在和朋友說話,目光追隨過去,給他看的只剩背影。 當(dāng)時不覺,后來好后悔。 那天匆匆下的火車,來不及換身體面的衣服,洗去旅途的塵灰,沒能在她面前好好登場,萬幸,跳下來沒摔個狗啃泥。 哪會想到她在暗中觀察他。 他竟有這樣的榮幸。 華母名叫華琰,當(dāng)之無愧,美玉一塊。母親是戲曲名家,百日維新的大先生夸獎過她的《三夢》是難得的做工戲,化境了。 《驚夢》、《尋夢》、《癡夢》,也是華家班子的鐵功課。戲曲表演者從小要在眼神下工夫,她是母親調(diào)教來的,半點不含糊。 這不含糊又帶天賦的一瞥,給二十出頭的楊遠帶來語言不足以說明的感受。 華琰進到后臺,馬老師正在溫戲她不打擾,便去找母親,竟也是一屋子的人,人聲壓抑又歡快,嗡嗡討論著,梅先生要來聽?wèi)蚰兀?/br> 她并不十分驚訝。 想到劇場門外的楊遠,八成是千山萬水緊追不放的戲迷,更算不上新鮮。 沒想到他真新鮮一把給她看。竟然有呆子筆直坐在梅先生斜后方,從頭到尾,直至最后散戲,梅先生去到后臺,始終一動不動。 話都不說一句? 手都不握一握? 后來的信上,楊遠對此解釋是:梅先生看戲認真,他不愿意打攪大師的私人假期,能在劇院同看一出戲,距離這樣近,已是幸運至極。 他還敢有什么非分之求呢? 很好了。 還真容易滿足。華琰回信,大書四字:怪人一個。 楊遠在下頭回:哈哈,幸好是怪,否則不入你眼。 一張信紙,寄來寄去。兩人之間的信,常常會接著對方上回寫的最后一頁繼續(xù)寫,再連同原信一起寄回去。有前文,又有下文。 書信來往那些年,夫妻倆習(xí)慣把許多話落在紙頭上,紅霞插隊離家前慌亂抓了一把。 當(dāng)中有一頁,楊遠寫道,平生從未有過詞窮語拙之感,文字是他的老朋友,老朋友不曾虧待他。不知怎么,每每給她寫信,字不是字,句不是句,腦子出大毛病,實在糟糕。有時在屋里頭轉(zhuǎn)到腿酸,還是一片空白,要寫的很多,反而一句寫不出來。 南京飯鋪哪家好吃,今日梧桐顏色,什么都想同她說。 楊遠愛在信上回憶,第二回見面,那時人民劇場演出《荒山淚》?,F(xiàn)在想想,不知名姓卻總能遇到,一定不是上海太小,而是你我緣分太大。 “是你!”他脫口而出。 誰料,她說:“我認識你嗎?” 自知唐突佳人,楊遠連忙抱歉,開始自我介紹。對方卻決心要逗他。當(dāng)然,那時的他并不識逗,通通當(dāng)真話來聽。 “來看戲?”眼風(fēng)落在他手上,捏著一張戲票。 “是,你呢?” “沒你這樣好運,戲票很難買,我沒買著,想在門外聽個動靜?!?/br> 她提到大師的水袖如何的玄妙,楊遠便愣住了。這是一個懂戲、愛戲、配做戲曲家知音的女人,和她一比,他簡直是外門漢。一張好戲票,給他實在可惜。 “這是做什么?” 女聲錯愕,票已經(jīng)被他雙手奉上,上供似的。 背后有電車途經(jīng),一片濃釅暮色,寒風(fēng)堅冷,楊遠雙手把票遞出去,迅速笑笑。他的笑容很純凈,幾乎像個赤子,不,是傻子。 只有傻子才不知道程硯秋先生戲票的分量,也只有傻子才能把好東西讓人,不露半分不舍。 她掏錢包,楊遠使勁擺手:“不必不必,戲快開場了?!?/br> 他居然反過來催促她,筆直站在冷風(fēng)中,眼神純澈,沒有一絲絲男女旖旎的猜想,只是提醒戲快開場。瞧瞧,十足十的呆子,華琰心說。決定逗到底,拿走他的票,轉(zhuǎn)身就走。 怎么還不叫住她。 他竟真不后悔。華琰到底還是掉頭推門出來,見他還在風(fēng)中立著,喂,福建人都像你這么熱心腸??? 天太冷,楊遠張口就是一團霧,他口音這么重嗎,居然給人家聽了出來。 —— 【注】 冊那:上海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