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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摧眉(年代 糙漢 女方粗口)在線閱讀 - 121/卿卿

121/卿卿

    光看楊遠長相看不出窮氣苦氣,還有窮苦磨不壞的人。

    他沒對妻子隱瞞過出身,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吃穿學費靠自己賺。

    福建人鄉(xiāng)音是稍重點,好比幾年前還鄉(xiāng)去到村長家吃飯,一桌鄰里圍坐。大家都堅定認為自己說的是北京話,直到和他一起回鄉(xiāng)的北京同學在席間真誠發(fā)問,這是不是福建方言?

    把鄉(xiāng)親說啞了。

    楊遠的世界,是個苦難也有趣味的世界。

    譬如小時候被冤枉偷人東西,村長趕來主持公道,要他跪下來對著媽祖娘娘發(fā)誓,他沒做過,自然坦然。魚干失主見他發(fā)誓,也真信了他?;楹蠛推拮犹崞疬@件事,沒有不平自己受辱,反而感慨信仰之可愛。

    那是1970年,一個星期六的下午。

    妻子帶著孩子午睡,楊遠在走廊坐著給女兒補有蟲眼的羊毛圍巾,樓梯震顫,他突然意識到幾天前莫名死去的蘭花的確是個幽暗兆頭。

    假軍裝,黃膠鞋,年輕的洪流出現(xiàn)在樓梯口。

    “我馬上走,請不要嚇到我的妻子和孩子。”

    他站起身,把圍巾放椅面。

    小將們面面相覷,男男女女憋著一團朝氣,臉上全是不對勁。

    大編劇的反應不對勁,怎么能這樣平靜,怎么能不罵人,不像某些大作家拿本憲法呵斥民宅不能侵擾?不呵斥、不叫屈、不劈頭蓋臉,難辦了。

    他不罵,他們怎么回罵,怎么扭住他,一頓牛皮帶?

    狡猾,大編劇的狡猾,這是裝腔拿調(diào),平靜的對抗比對抗更有敵意!

    為首青年到底經(jīng)驗豐富,有水準,沒被楊遠影響正常發(fā)揮。

    到底還是驚動了鄰居,驚動了妻兒,華琰抱著小兒丁丁,扯住不斷往前撲的女兒紅霞,走廊光線暗淡,夫妻倆看的那一眼。華母后來日記里寫,誰知道會是最后一眼。

    “孩子尚小,苦累卿卿?!?/br>
    這是舊的語言,也是他愛的語言,只對從小學昆曲的妻子說。

    字條藏在抽屜上膛。

    像知道她一定會拉開抽屜,紙短意明,不要冒然為他做什么。牛奶公司預付過半年的錢,爸爸不在家,兒女的牛奶不能斷。

    他認為自己一定會回到妻子身邊。

    半年是他給自己的期限。

    再后來,關(guān)于楊遠的消息,她只能從別人嘴里聽說。

    編劇到底是編劇,寫檢討書,認罪書也比別人寫得快。

    革命群眾雙眼放光,強行分開她和發(fā)燒中不滿兩歲的幼子,女兒紅霞也見不到面,說是保護,避免孩子受到老地主謀殺。

    然而華琰連魚都沒殺過。

    又過幾天,群眾上門,氣罵她的女兒嘴是鐵打的,不肯揭發(fā)父母親,不能體會他們挽救的苦心,看來要送到少年管教所。以此要挾,說一句,寫一句。

    華琰從小學戲,信絕地逢生,團圓美滿,決不肯在白紙上照別人說的寫。

    落一個字,可能害死丈夫和兩個孩子。

    她被關(guān)在家里,早上聽“趁早交代”,晚上聽“別拿群眾當阿斗”。

    早上五點準時打開門鎖,每天來督促她這老地主去接受勞動改造的面孔都不一樣。有一天,來督促的人居然一改面目,好心告訴她女兒的近況,有杜校長在中周旋,紅霞不會有事,她松口氣,問兒子的情況,對方支吾。

    也是一個清晨,得知楊遠死訊,她開始枯坐,一夜夜地坐著不合眼,一直在想,杜麗娘能接受柳夢梅怎么個死法?

    總歸不能為搶一口水而被人活活踩死。

    這樣的死法太現(xiàn)實,不戲曲。

    缺乏美感。

    她不接受。

    兒子的死,她更不接受。見到女兒紅霞那天,她咧著嘴,笑著說:“你阿弟不發(fā)燒啦,渾身涼颼颼的?!?/br>
    一句話多說幾遍,成為別人嘴里的瘋子。

    纖瘦女人昂著細脖頸,眼睛全是輝光,使勁辯白,真的呢,很涼呢。

    那一幕,華紅霞永遠記得,無數(shù)雙手來扯她,保護她,高喊老地主要殺自己的孩子,老地主瘋了。連魚都沒殺過的女人有行兇的可能性,行兇對象是女兒,一具具正義的汗酸rou體涌上來,推搡間把母女倆扯出河面寬的距離。

    母親離她越來越遠。

    遠遠地哼唱:“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哪來的春色如許?只有人rou組成的墻體,汗水酸臭。

    人堆中白鶴折頸的女人還在唱,這樣靈氣的調(diào)門,企圖穿透陰陽,可是沒了柳夢梅,杜麗娘再不能還陽。

    昨天,革命群眾好心地把楊遠死亡細節(jié)告訴她。

    這是楊遠,是楊遠會做出的事。

    她完全可以想象,焦渴的人們變成一股股rou體洪流,四肢化為武器,肘部可以當錘子使,rou身成匪,而她的楊遠缺乏這種武器。

    場面混亂,四面全是哨聲,呵罵,警告。罪名模糊的犯人們不顧尖利哨聲,哄搶所剩不多的水,把水當命來搶,誰都想活命。

    那位與楊遠無親無故的老藝術(shù)家摔在地上,一頭蒼蒼的發(fā)。那么多雙腳無視老者,哪怕不想無視,前后左右也逼著你無視,推你順勢而為,逼你踩過去,做被動的惡。

    他們說楊遠真蠢,費勁把自己賠上。

    這樣一個差口氣的老東西也值得他去救,把命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