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他心中腹誹的時候,魏泓已經(jīng)跟姚幼清去了距離這里不遠的暖棚。 這些暖棚是流民們親自建的,看似簡陋卻又暖和結(jié)實,他只隨便看了一圈便知道一定沒有偷工減料,是認認真真搭建的。 “既給他們找了事做讓他們安頓下來,又不讓城中百姓對他們太多排斥,凝兒你這法子用得好?!?/br> 難民固然可憐,但一味的施舍不僅會助長他們白吃白拿的習慣,城中原本的居民也會心中不平,覺得白白被他們占去了自己的地方。 這也是為什么當初會州水患時流民便地,卻有許多地方并不愿開城門接納他們的原因。 姚幼清笑道:“多虧了王爺你留給我的那幾個管事幫我,不然我自己一個人應(yīng)付不來的?!?/br> 魏泓輕笑:“還知道幫他們請功,難怪他們一個個都死心塌地的跟著你,總是寫信給我夸你?!?/br> 御下也是一門學問,姚幼清學的不見得多好,但她貴在以誠待人,魏泓的那些部下又各個忠心,她真心實意的對待他們,他們自然也都真心敬重她。 兩人在暖棚里逛了一圈,與幾個已經(jīng)早早喝完粥回到這里的流民說了幾句話,這期間連城一直坐在外面整理那些賬目,隨手翻看的時候無意看到一處錯處,皺著眉頭認真核算起來。 正專心時冷不防一陣風刮來,將他桌上幾張沒用鎮(zhèn)紙壓住的紙吹了出去。 他趕忙蹲下去撿,那只與他不對付的蠢狗偏在這時又跑了過來,剛好踩住其中一張。 連城眼看著他那臟兮兮的腳丫子在上面印了幾個梅花印,差點沒忍住抓過桌上的硯臺砸過去。 他辛辛苦苦剛抄好的東西,這蠢狗幾腳就給他踩廢了! 他狠狠地瞪了小可愛一眼,從它腳下把那張紙搶了出來,用袖子擦了擦越擦越臟,只能忍著脾氣又去撿別的,想著待會重新抄。 可是另幾張紙還沒撿起來,就聽到小可愛又繞到他身后尿了一泡,而他只能“專注”地撿眼前的紙,才能不讓人看出自己不是個聾子。 魏泓與姚幼清從暖棚出來時就見到遠處一個人影背對著他蹲在地上撿著什么,第一眼看去莫名覺得有些熟悉,下意識往那邊走了幾步。 姚幼清見狀跟了過去,道:“他就是阿樹,我跟王爺說過的,那個跟楚娘子經(jīng)歷類似,又聾又啞但能寫會算的流民?!?/br> 魏泓的確聽說過此事,因知道姚幼清心善所以并未放在心上,此刻見到這人,卻不知怎的……竟一下想到了連城。 不過這人的肩膀和腰身似乎都比連城寬些,看著也不完全一樣。 而且……連城就算再怎么大膽,也不可能藏到他府上去? 魏泓還想再靠近一些仔細看看,未等近前卻看到那人身后的衣擺盡濕,身下一片水漬。 他嘖了一聲,腳步一頓。 “不是說只是毀了容貌又聾又啞嗎?這怎么……還尿褲子呢?” 連城:“……” 第96章 不怕 姚幼清一看便知道八成又是小可愛干的, 她無奈地對魏泓解釋,又讓人帶連城去車上換身衣裳。 連城趁著這工夫趕緊跟人向馬車的方向走去,魏泓雖知道了不是他自己尿的褲子, 但想到是被狗尿了一身, 也不大想靠近他了,只讓人把他剛才整理的賬目拿來。 下人應(yīng)諾去把他桌上賬目全部拿了過來, 魏泓仔細地看了半晌沒說話。 姚幼清知道他自己也是管賬的一把好手,當初剛來到封地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親自打理的, 上川能有今日的模樣,也少不了他這些年的悉心經(jīng)營。 后來日子漸漸穩(wěn)定了,每年都會有固定的收益, 他這才將這些事漸漸甩了出去,只定時從崔顥那里看一看總賬。 她以為他是不放心自己這邊,怕賬目出什么問題, 所以才看看,在旁笑道:“王爺可看出什么紕漏?” 魏泓將幾本賬來回翻了個遍, 尤其是那個叫阿樹的啞巴親手整理的,仔細翻看許久之后才搖了搖頭。 “沒什么紕漏, 他整理的很好,有些核算的錯處還及時發(fā)現(xiàn)并修改了。” 這賬上的字跡跟連城的字跡并不相同,看來是他想多了, 那個啞巴阿樹應(yīng)該就是個尋常難民。 姚幼清聽了笑得更開心了:“我讓周管事他們也都看過阿樹整理的賬目,他們也都說好,可見阿樹真的是有這方面的才能的, 就像楚娘子一樣?!?/br> 魏泓并不想跟她討論自己很久以前的通房,就隨便找了個話題將此事帶過了。 四處都看了一圈,又在屏風后坐了一會,喝了兩碗粥之后他們才坐上馬車又回到了府中。 ………………………… 邊關(guān)戰(zhàn)事危急,魏泓停留兩日便再次啟程了。 他這次要暗中前往虎頭寨一帶,親自說服幾個鎮(zhèn)守在大梁與南燕交界處的將領(lǐng)共同對敵,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因此才想著在出發(fā)前來看看姚幼清。 如今人已經(jīng)看過了,也不好再耽擱,一大早便命人收拾行裝,準備出發(fā)。 “王爺此去多加小心,若能成事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千萬不要勉強,一定要保重自己。” 姚幼清擔憂地道。 出了朔州便不再是魏泓能完全掌控的地方了,就算那些將領(lǐng)顧忌著他的身份和兵權(quán),輕易不敢把他怎么樣,也不能保證他們不會跟朝廷勾結(jié)在一起陷害他。 魏泓要去見的自然是自己信得過的,有一定把握的人,但時局易變,誰知道在利益有所沖突的時候,那些人還會不會保持初心,像當初一樣對他坦誠相待呢? 姚幼清心中不安,但也知道他此行是為了大梁的安危,便沒有開口勸說阻攔,只是一再叮囑他要小心謹慎。 魏泓笑著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放心,我有輕重?!?/br> 姚幼清點頭,沒像上次一樣把他送出城門,免得引來太多人圍觀,暴露了他的行蹤。 連城聽說魏泓走了,恨不能點幾個爆竹慶祝一番,既高興今后不用再提心吊膽了,也高興這兩日魏泓竟然真的沒認出他! 他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沒認出來,這讓連城先前的擔憂全部變成了得意,對著鏡子看自己這張布滿“疤痕”的臉的時候,竟然覺得格外順眼。 原本像座牢籠似的宅子對他來說也變成了一座尋常宅院,心想住在這也沒什么不好嗎,餓不著凍不著的,有姚幼清的關(guān)照所有人還都特別讓著他,日子簡直不要過得太滋潤。 早知道他當初就直接藏到這里來了,何必在街上風餐露宿那么長時間呢? 連城心中暗喜,接下來的日子里更加專注于自己如今的身份,好像他真的成了秦王府邸中一個又聾又瞎的記賬人,而不是南燕的三皇子了似的。 日子就這樣平淡無波的過了半個多月,直到大金那邊隱約發(fā)現(xiàn)坐鎮(zhèn)軍中的“秦王”好像并不是魏泓本人,開始大肆進攻試探的時候,才又起了波瀾。 魏泓走前就曾告訴姚幼清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但有崔顥在這邊,讓她放心不會出現(xiàn)什么大亂,最多是大金的攻勢比以前更猛些而已。 姚幼清自認心中已經(jīng)有了準備,對這場戰(zhàn)事多少也算有些了解,但當邊關(guān)的崔顥讓人送了一批暫時無法再上戰(zhàn)場的傷兵回來時,她才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戰(zhàn)爭是什么。 邊關(guān)多有傷兵,傷不重的養(yǎng)一養(yǎng)下一場還能接著打,但有些傷重的可能就這輩子再也上不了戰(zhàn)場了。 隨著戰(zhàn)事越來越緊,拖的時間越來越長,傷兵自然也就越來越多,而邊關(guān)到底地方有限,每日又要忙于打仗,沒有那么多工夫安置這么多重傷員。 可這些人是為國奮戰(zhàn)才負的傷,自然是要好生撫恤的。 崔顥聽說姚幼清在倉城搭建了暖棚,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條,就讓人送了一批重傷的傷兵回來,拜托姚幼清幫忙安置。 姚幼清自然不會推辭,在這些傷兵抵達之前就讓人又辟出了一塊地方安置他們,又從流民中選拔出一部分人,專門負責照顧他們,等他們傷愈后再安排護送回各自家中。 被選拔出來的流民每日能拿的工錢比其他人還要多,又知曉這些傷兵是奮戰(zhàn)在前線,為保護他們這樣的普通民眾才負傷,因此更加盡心盡力。 姚幼清以往每日都會去粥棚,如今這些傷兵來了,她作為王妃自然也要去探望一番。 傷兵需要照料,尤其需要好大夫,李泰和宋氏第一日便也都來了,還有其他一些擅長處理外傷的大夫也跟了過來,穿梭在這些人之間,給他們查看身上的傷勢。 能被送來的都是傷處已經(jīng)大致處理過,確定不致命,但也無法上戰(zhàn)場的,也就是殘疾居多。 姚幼清看著那些或是少了胳膊或是少了腿的人,面色發(fā)白。 尤其當纏裹在他們身上的傷布被揭開,露出其下可怖傷處的時候。 她親眼看到一個也就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躺在床上痛呼,身下一條小腿只剩一半,其余部分不知去了哪里,而少年還在一邊摸著那條腿一邊不停喊著腳疼,腳疼。 可他早已經(jīng)沒有腳了…… 姚幼清眼圈一紅,倏地轉(zhuǎn)身跑了出去,掩唇扶住門框,肩膀微抖。 她以為經(jīng)過之前被人擄劫的事,親眼看過那些血腥的場面,她已經(jīng)可以淡然面對這些事了。 可是她錯了,即便是經(jīng)歷過,她也還是無法淡然。 剛才那少年才十六七歲,若是生在太平年代,正是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注1】的年紀,可如今…… 姚幼清眼角落下淚來,周mama在身后拍著她的肩膀輕聲安撫。 “王妃若是害怕的話就別進去了,里面有那么多大夫,還有很多人幫忙,忙得過來?!?/br> 姚幼清搖頭,強忍住淚水擦了擦眼角。 “沒事,我不怕,我可以的。” 說著便要往里走。 周mama趕忙攔?。骸巴蹂?,別勉強自己了?!?/br> 姚幼清倔強搖頭:“我真的可以,一定可以的!” 說完堅持走了進去。 連城一直跟在她身后,看她進去又出來,此刻再進去,心中無聲嘆了口氣,也抬腳跟上。 片刻后,姚幼清卻在另一名傷者換藥時再次跑了出來,站在廊下痛哭抽噎,眼角的淚擦都擦不過來。 “我不可以,怎么辦啊……我不可以?!?/br> 連城:“……”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李白《少年行二首》 第97章 活著 連城實在不知道魏泓這是娶了個什么妻子, 說她膽小被人擄走還能冷靜地尋找機會自己逃回來,說她膽大卻隨隨便便就能被嚇哭,一哭起來就跟開了閘的水壩似的, 讓人擔心她會不會把眼珠子都哭出來。 周mama覺得讓姚幼清就這么在這里哭不妥, 拜托李泰夫婦幫忙多盯著些,自己扶著她上了馬車, 回到了府邸。 連城出門時向來都是跟在姚幼清身邊,便也跟著一起回去了。 他以為經(jīng)過這日的事, 姚幼清應(yīng)該不會再去了,直接派人代表自己時常去看看就是了。 但第二日姚幼清在粥棚轉(zhuǎn)了一圈之后還是又去了安置傷兵的地方,試探著往里走了走。 并不是每時每刻都會有傷兵拆下傷布換藥的, 昨日也是因為他們剛來,路上許久未換的藥確實該換了,所以才會有那么多可怖的場景。 今日大部分人都只是安靜地躺著, 個別需要時時刻刻派人盯著的重傷員則集中安置在了一處。 姚幼清進去時,那些躺著的人看到她還跟她打了招呼, 甚至有人硬撐著想要坐起來,被她趕忙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