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鐘了,我在這里。是我在這里。” 銅鈴聲變得扭曲又躁怒,而后逐漸消失。 我緩緩睜眼,一片破碎的星芒散后,看清司徒鄞急得扭曲的一張臉。 第36章 漁舟牧笛 “你醒了?”若非急紅了眼, 司徒鄞絕不會說這樣明知故問的話。 他拿帕子給我拭汗的功夫,我歪頭向外掃了一眼, 紫晶簾外站著滿屋太醫(yī),為首的正是日前為我診治過的陽太醫(yī),余者宮女無數(shù),手上端著臉盆巾帨,屏息以待。 “如何這般興師動眾, 我……又暈過去了?”說話間又覺身上冷起來。 司徒鄞忙將被角掖得嚴絲合縫, 對外面不耐煩地吼:“糊涂東西, 還不上前診脈!” 他總是這樣, 一時溫柔繾綣,一時又氣急敗壞。我弱弱地抗議:“陽太醫(yī)上了年紀的人, 皇上不要總是對人家大呼小叫, 醫(yī)者仁人也, 而且平時不對他們好些, 生病時怎能指望盡心診治?” 司徒鄞半是兇惡半是氣餒地看著我,陽太醫(yī)已經一疊聲“微臣不敢”, 跪在床邊腳踏之上。 迢兒放下床帳, 只將我的左手伸出,在掌心攤了一方帕子, 老太醫(yī)這才敢伸上手來。 切脈時,迢兒小聲告訴我:“小姐剛剛迷糊了過去,身上燙得嚇人,還胡言亂語起來?!?/br> 我剛想問都胡說了什么, 陽太醫(yī)問道:“問句冒犯的話,不知娘娘身上可發(fā)了汗?” 我搖搖頭。“不曾。” “皇上,”陽太醫(yī)轉向司徒鄞,“微臣之前便說過,娘娘這熱是傷口炎癥造成的,不可莽用清火的宣劑,只能自身出汗,且要出透,方可清出體內的熱毒而不影響到傷口?!?/br> 司徒鄞皺眉:“不能用藥?” “這……如藥有相克,娘娘的傷口與熱證一冰一火,實在兩難?!毖粤T,其他太醫(yī)都稱是。 司徒鄞揮退了太醫(yī),撩開帳幔若有所思地盯著我。 我被盯得發(fā)毛,聲音露怯:“做什么?” 司徒鄞瞇起眼睛,“迢兒,再搬兩床棉被來?!?/br> 我欲哭無淚,“現(xiàn)在快六月的天氣,卻讓我在棉被子里悶汗?我不要!” “能不能聽話一點,自己聽聽聲兒,都虛透了。” 司徒鄞緊鎖眉頭不肯放松,從他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大概是有些哄騙的話不知如何說,想是沒有和鬧情緒的病人打交道的經驗。 想到他以往拒絕喝藥的德行,我覺得趁此機會讓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還是很有必要??上业臍鈭鲞h遠不及,迢兒抱來被子,司徒鄞三下五除二蓋在我身上,又小心地將我受傷的手臂放好。 幾日水米少進,我沒有抗衡的力氣,只得耍賴:“皇上明察,您怎么能聽信那幫老庸醫(yī)的話,這么熱的天兒蓋被子發(fā)汗,即使汗出來,我悶也要被悶死了!” 實不是我任性,只因小時候發(fā)燒來過這一遭,被娘逼著壓在幾重被子下發(fā)汗,也是這樣炎熱的天氣,那滋味刻骨銘心,這輩子都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放心,會讓你腦袋在外面,不會悶死。還有,是誰勸我善待太醫(yī),如今又在背后說人壞話?”司徒鄞好似摸著了對付病人的門路,輕車熟路地吩咐迢兒:“點兩個炭鼎拿進來,留心籠住煙。” 我嗚咽一聲,大有天不容我的悲戚。 偏偏司徒鄞體貼地問:“要不要喝杯茶?” 天之驕子……真的永遠不擔心挨揍么? 我扭過臉不理他。 被角忽而一輕,我詫異回頭,司徒鄞已經鉆了進來。 冰涼的衣袍仿佛浸在水中的柔絲,下一刻,馬上被熱氣氤透。 我驚疑不定:“你做什么?” “陪你?!?/br> 他笑得安穩(wěn)無怨,我卻急起來:“別鬧了,回頭抖了汗再染上風寒——” 涼薄的唇堵上來,舌尖掃過我的唇紋,吮了吮,很克制地分開。 “就因如此費心神,病才養(yǎng)不好。不許想了,睡一覺。” “這么熱……怎么睡得著。”這么難受,著實也睡不著。 可想司徒鄞一個無病的人,隨著我受苦,該是何等屈尊了。 “汗出來就好了?!彼麚е?,悶濕的熱氣似要將我們融為一體。我迷迷糊糊地想,如若我們是兩塊生鐵,就這樣化在一起該有多好。 便這樣挨著,不知過去多久,司徒鄞突然低低問:“是我的話嚇到你了?” 反應了一陣,明白是指白日里關于哥哥的事,我輕輕搖頭:“沒有?!蔽壹刃潘悴豁毑录?。 “‘三哥’是誰?” 對這句單刀直入的話我怔松了好半晌,不可思議地反問:“你怎么知道他?” “你發(fā)燒昏迷的時候一直念叨著‘三哥’……” 一只手突然探下去掐住我腰身,不輕不重的力道蘊著風起云涌,“他是誰?” “嗯……這個嘛……”我心虛地支吾。 怪不得之前朦朧間,聽到司徒鄞反復說“是我在這里”,原來是這個意思。 兒時不諳世事,我的確有段時間屁顛顛追在三哥后面,沒皮沒臉地喊長大了要嫁給他,但那是童言無忌了。 一面心虛,又不會在這人面前撒謊,只得叫了一聲:“哎,頭好疼。”便裝睡過去。 耳朵一痛,半片耳廓被咬在嘴里,不痛不癢地摩挲。 我禁不住,只得一縮脖子,睜眼道:“是小時的玩伴,僅此而已?!?/br> “僅是玩伴,卻叫的那樣親密,如何不聽這樣喚我?” 我大感今夜難過,“你已廢了君臣之禮,還要怎樣?” “夫妻之間以君臣相稱本是笑話,曠日你我相稱,也不妥?!?/br> 分明是不滿,還裝得這樣一本正經。 只是這樣說著話,身上的悶熱不覺間分散大半,我只撐著眼皮定定看她。 司徒鄞璀然一笑,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神采。 他輕啟話音,將一番話說得極鄭重:“從今以后,叫我牧舟?!?/br> 牧舟。仿佛前世相逢過這兩個字,我心頭猛地一顫。 “聽到了么?” 默等心悸平復,我輕聲問道:“是你的表字?” 司徒鄞低嘆道:“我自出生起被立為太子,只有名,沒有字,即使有,也沒幾人有資格叫。” “那……” “我剛剛想到的?!?/br> 竟如此兒戲?仔細回想他的表情,總覺得有故事在里面?!皼]有出處么?” “沒有。”低撩的聲息送進耳窩,“問了這么多,究竟叫是不叫?” 猶豫許久,我的聲音弱下去:“我、不敢?!?/br> 信他是真,不敢也是真。 當初應綠盛寵如斯,如今也冷了下去。我鐘了不過爾爾,豈敢得意忘形。 “不敢,是么?”司徒鄞的聲音也沉下去,若有所悟地沉默,良久淡道:“隨你。” 第37章 曾無軟肋 那日出汗后, 燒果真退了下去,傷口也很快愈合?,F(xiàn)在迢兒關注的焦點已不是怎么讓我多進些飲食, 而是研究哪種配方的去痕膏更好用。 陪我大汗一場的司徒鄞,當日從被子中出來時發(fā)冠殷濕,衣袍落拓,卻半分不見狼狽。 我絲毫不疑,無論任何時候, 他都能保持這一份與生俱來的貴氣。所幸他即刻換了干凈衣裳, 沒有鬧起病來。 只是自我愈后, 他過來的時間變得少了, 雖也不曾聽聞到別的行宮去,但我總覺得, 他是因我不肯叫他“牧舟”生了氣。 那日若真的什么都不顧忌地叫了他……現(xiàn)在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正倚在窗邊出神, 迢兒端來一碗黑湯:“小姐, 吃藥了?!?/br> 我大皺眉頭:“怎么還要吃?” “陽太醫(yī)說了, 小姐經這一病,元氣大傷, 要好好調養(yǎng)才是?!弊詮牟『? 迢兒便把陽太醫(yī)的每一個字都奉作圭臬。 我接過藥碗,轉手倒進一盆茶花, 把空碗還給她。 “小姐!”迢兒氣得直瞪眼。 窗下抹桌子的秋水看了直笑:“娘娘怎么也學起咱們皇上來了?” “你還笑,還不過來幫我勸!” “娘娘不愿喝也罷了,太醫(yī)的話總不可盡信,是藥三分毒, 可能怎么調養(yǎng)呢?娘娘多吃些東西補回來也是一樣的?!?/br> 我笑:“秋水說的沒錯?!?/br> “小蹄子,就會討好娘娘!”迢兒恨得牙癢。 秋水只當沒聽見,突而“咦”了一聲,拾起桌上一張暗金花箋,低念:“云聽漁舟唱晚,花落牧童橫笛,占盡五湖秋。胡床興不淺,人在庾公樓?!?/br> 念完她恍神,“這首詩沒聽過呀?!?/br> 我不是滋味地笑笑,“沒用的了,扔掉吧?!?/br> …… “皇上駕到!” 外殿傳來珠簾碰撞聲,我戳在香囊上的針一偏,差點扎在手上。 撇下香囊迎出去,司徒鄞穿一身梨花白的常服,讓人見了心情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