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舟笑：“倒是啊, 看到糯米, 想起那一年的團(tuán)子了, 要不, 娘子再做一回？”

    回應(yīng)打趣的是一聲輕哼，兩人正在說笑, 忽然聽見敲門聲, 隱隱還有人叫著“jiejie、jiejie?！?/br>
    鐘了與李牧舟對視一眼，心中皆想：找咱們的？忙洗了手一同到門口, 剛剛打開門，便有一人跳出來，大喊道：“漂亮jiejie！”

    鐘了嚇了一跳，看是一個三十來歲的陌生男人, 穿著褐色的粗麻衣衫，一張臉方方正正，只是眼神有些癡傻。

    不等詢問，這男人忽然一把揪住她的手，嘿嘿地笑著重復(fù)：“漂亮jiejie！漂亮jiejie！”

    牧舟眉頭微皺，拂開這人的手。

    他本是收足了力道，不想癡子依舊“哇”地大叫一聲，隨即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口里仍不停地念叨著那四個字。

    “這人是打哪來的？”鐘了也有些不知所措，求助般望向牧舟。

    牧舟輕輕嘆氣：“前幾日倒是在附近見過他，小孩子一樣趴在地上找螞蟻，神志很是瘋傻……他大概不知何時看見了你，覺得你美若天仙，就跟了過來?！?/br>
    “這時候開什么玩笑?！?/br>
    不輕不重地剜了相公一眼，鐘了柔聲去問癡子的住處，癡子反而躲閃她的目光，卻又不肯走，只杵在原地自言自語。

    牧舟無奈。他并沒有開玩笑。本來，見有人輕薄鐘了，他氣還氣不過來，登徒浪子還好說，可對方偏是個傻子，他李牧舟總不至于與一個心智不成的人置氣。

    鐘了半天問不出個所以然，李牧舟定睛凝向那人，聲似玉玦琤琮：“你說jiejie漂亮，是嗎？”

    說也奇怪，鐘了費(fèi)了半天口舌，不及牧舟一句，癡子直愣愣看向發(fā)問之人，喃喃：“是，jiejie漂亮，jiejie漂亮……”

    牧舟臉上露出一點(diǎn)笑意，“那jiejie想去你家里做客，你肯領(lǐng)路嗎？”

    癡子怔在那里，似在腦中消化牧舟的意思，許久后他眼放光亮，上去拉鐘了的手，開心道：“jiejie走！jiejie走！”

    牧舟早將鐘了拉至身側(cè)，不防被癡子握緊了手，猶豫一瞬，也沒有推開，只隨著他向前走。

    鐘了跟在二人身后，看著他們手拉手的模樣，實(shí)在好笑。

    牧舟好像背后長了眼睛，有些威脅的意味：“你再笑！”

    鐘了悶頭抿了抿唇，而后快步上前，低聲問：“你何時轉(zhuǎn)了性情，這樣好說話了？”

    牧舟睨她，“我從前脾氣很差么？”

    “不善?！辩娏烁`笑著實(shí)話實(shí)說。

    癡子的家離得不遠(yuǎn)，兩間簡陋破舊的茅屋，一縷炊煙直上。

    籬院中，一個銀絲斑駁的婦人急得六神無主，恍然看見兒子蹦蹦跳跳地回來，差點(diǎn)掉下眼淚。

    跟著兒子回來的兩人身著富貴，氣度不似常人，老婦又不由惶恐起來，一把拉過兒子，躬身道：“小兒不懂事，可是在外惹了麻煩，沖撞了貴人？老婦人在這給二位賠禮了?！?/br>
    辭色卑微至極，讓人聽了不忍。鐘了忙道：“婆婆客氣了，只是這位大哥迷了路，我們住在附近，便將他送回來?！?/br>
    “兩位真是好心人?！眿D人連連道謝，眼角閃出一抹淚色。癡子仍是一無所覺，看看娘親，再看看鐘了，始終揚(yáng)著不解世事的傻笑。

    鐘了心下欷歔，“婆婆，只有你們兩人住在這里嗎？”

    婦人點(diǎn)頭，“老身姓紀(jì)，乃是土生土長的拓衿人。自從嫁了孩子他爹，生下了他，就一直住在這里了。他爹走得早，是享福去了，苦了我們娘倆……”

    “我看這個大哥是有些病癥……”鐘了斟酌著問：“可為他看過？”

    紀(jì)婆婆一聲嘆息：“打生下來就如此了，早些時候，郎中巫醫(yī)不知請了多少，都沒什么效果，后來……也便聽天由命了?！?/br>
    老婦目中露出慈愛，“我也想得開了，只要他活著，就是我的運(yùn)氣……哎，你看，怎么與貴客說起這些。”

    鐘了忙要安慰，無言半晌的牧舟取下腰間荷包，緩聲道：“我們夫婦來拜訪近鄰，疏于準(zhǔn)備，這是一點(diǎn)心意，望大娘收下?！?/br>
    紀(jì)婆婆蹉跎的臉上現(xiàn)出驚愕之色，退步擺手道：“這怎么行呢，我、我不能收的。”

    癡子在旁舞著手高喊：“能收的！能收的！”

    牧舟微笑：“不錯，大娘收下吧，便為令郎置些吃穿也好?！?/br>
    紀(jì)婆婆感激，接過錢袋便要跪下，被李牧舟一臂扶住，聲音是令人安心的沉穩(wěn)：“大娘不必客氣。我與內(nèi)人初來此地，四處都不熟悉，以后還需大娘多多照應(yīng)?！?/br>
    紀(jì)婆婆連聲應(yīng)了，心中很明白，這位貴氣公子是揀些好聽的話來寬慰她。沒有什么好東西報還，只有自家菜地上的新鮮時蔬，摘下許多裝在籃子里：

    “這些鄉(xiāng)下東西，恩人未必吃得慣，不過是個野意，老嫗也沒什么能報答的……”

    牧舟從容接過籃子，對鐘了一笑：“看來我們晚上有的吃了?！?/br>
    鐘了呆呆看著他，有一瞬間，恍覺眼前這人與從前有些不同。

    ——他身上那種凌厲之氣不覺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光同塵的溫暖。

    從前他是殺伐決斷的帝王，是萬民仰視的對象，但此刻，他心意滿足地站在一片炊煙中，手上提著個菜籃，如同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能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豈不就是他們最大的心愿？

    兩人走出去很遠(yuǎn)，牧舟開口：“怎么不說話？”

    鐘了迎著夕陽，長睫上跳躍著變幻的霞光。她看向牧舟，只是滿足地笑。

    縱是千言萬語，又怎么抵得上良人在側(cè)，兩心相倚？

    牧舟搖頭嘆氣，“傻子?！?/br>
    鐘了用肩膀撞他，“誰傻了，晚飯還想不想吃了？”

    牧舟挨近她，笑聲絲靡，“娘子若不愿做，我便吃些別的……”

    地上一道倩影登時定住，咬唇輕啐：“在外也這樣不正經(jīng)。”

    男人哈哈大笑，拉長了聲音：“我只是說想吃些別的菜，娘子，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第82章 番外三

    晞光柔柔地打在窗欞細(xì)紗上, 鐘了赤/身裹在被子里，鼻間發(fā)出一聲含義不清的輕哼, 悠悠轉(zhuǎn)醒。

    身畔無人，人坐在窗下桌案前，執(zhí)筆勾畫著什么。

    他只隨意套著一條白色褻褲，墨發(fā)凌散披在肩背，健壯的胸膛迎著朝陽, 泛出蜜色的光澤。

    鐘了一只胳膊伸出被子, 懶慵慵看著側(cè)顏極有魅感的人, 啞聲問：“在做什么呢？”

    “畫你?！?/br>
    鐘了輕挑了眉頭, 咕噥著：“你興致倒好……”

    昨夜將她折騰到骨頭都快散了架，這一大早的就這樣好精神, 怎樣想都覺得自己很沒出息。

    更丟臉的是, 昨夜她禁不住了那般討?zhàn)? 反叫他笑得得趣。

    想到此處, 鐘了隨手將身邊東西丟過去，落在男子懷里時, 才看清是自己的肚兜。

    牧舟拾起一抹艷色, 尚有些摸不著頭腦，轉(zhuǎn)頭問：“怎么了？”

    鐘了坐起身, 擁被攔在胸前，氣呼呼道：“你、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從前不是哪樣？”牧舟的心思留在紙上，隨口問了這一句。

    隨即他似有所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了嬌俏的娘子一會兒, 筆桿在指尖旋了個轉(zhuǎn)兒，漫笑傾身攀在榻邊，“娘子的意思是，我從前未能讓你盡興？”

    “閉嘴！”

    鐘了羞惱，卻實(shí)在裝不出兇狠的樣子，不免又泄氣地嘆了一聲，披件褙子，踱到桌前看畫。

    牧舟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氣，坐回椅子，將人提到自己腿上。

    雪白緊實(shí)的雙腿，在敞開的寬衣間展露無遺，豐盈的曲線則如幻霧隱現(xiàn)。她在看畫，男子在看她。

    “許多年不動筆，為什么又畫了？”

    牧舟避開視線，急需話題來轉(zhuǎn)移注意，心不在焉道：“許多年不動筆，一擱便退步了。”

    鐘了看著畫中人，不真不假地哼了一聲，“畫別人那樣用心，畫我卻十分不像，可見你不認(rèn)真。”

    緊密倚偎的一聲幽嘆，牧舟扳過她的身子，清切目色中分明有了千尺深潭。

    “我只怕滿心滿眼都盛不下你，你卻還來酸我……”

    素來聽不得他的情話，鐘了面皮發(fā)熱，忽然覺著對方的變化，忙起身拉緊衣衫，“我、我去做早飯……”

    牧舟“嗯”了一聲，眼睛卻沒有挪動。

    鐘了暗叫大事不妙，急匆匆地去更衣。

    牧舟笑了一聲，看著娘子舉手投足的慌忙，復(fù)又薄薄吐氣，按捺自己毫無節(jié)制的情/欲。

    換好衣裳后，牧舟的畫也成了。

    鐘了嘴里刻薄，還是準(zhǔn)備著將這幅小像妥妥收藏，無意瞥見握筆的手，她不禁微詫：“左手？”

    “是左手?！蹦林蹖⑷嗽俅螖?jiān)趹牙?，“從小就是左手，后來改了多年，如今已有些不?xí)慣了?！?/br>
    鐘了撫上他骨節(jié)分明的指頭，眼中蒙了層暗霜。

    雖則他們現(xiàn)今的日子宛如煙火神仙，再快活也沒有了，可她每每想起從前牧舟受過的苦，還是心里發(fā)疼。

    “沒事的?！?/br>
    牧舟猜到她的心思，用手刮她鼻尖，笑得很釋然：“我所歷經(jīng)的這些事，好像都是為了遇見你。遇見你，一切都無比值得。”

    “我寧愿你不要吃這么多苦?！辩娏寺裣骂^。

    “傻子，我現(xiàn)下不是好好的么？”

    “要是我早點(diǎn)遇見牧舟就好了。”鐘了窩在男人溫?zé)岬男靥拍剜?/br>
    “你五歲就遇見我了，還要多早！”牧舟嘆笑兩聲，故意去逗她，“那時候娘子一團(tuán)奶氣，已經(jīng)有秀色可餐的意思了。”

    鐘了果然不再難過，輕輕“呸”一聲。

    牧舟薄唇彎起，縈出蔚然不散的眷戀綿延。

    猶記得那年天黑路險，整座皇城燈火宴宴，惟有他身處的地方一片荒蕪。那時的他，是一條被縛的蒼龍，滿腔郁憤只能在寸心騰挪。

    當(dāng)他覺得漆漆天地沒給他留下一絲仁義，冥冥命數(shù)沒給他余有一條出路，當(dāng)他在心中漫罵嘶吼絕望，一抹粉紅闖進(jìn)視線。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多年以后才知，那道顏色是注入心間的楊枝凈露，為他撕開一線黑暗，點(diǎn)亮一星光芒。

    鐘了，我一生舛途難料，卻終究幸何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