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很給面子的坐直了身子，要瞧一瞧。雪茶雙手捧著那花冠上前，萬太后看了一眼，嗤笑道：“不過是幾根野草，哀家看不出意思來。”

    昭帝卻勾手指道：“拿來。”

    他拋在手中把玩了一回，原來是頂蘭草編織的鳳冠。蘭葉青蔥，還有幾顆水珠墜在那冠頂上，頗有幾分趣味。

    萬貴妃又道：“古詩有云，蘭為王者香，芬馥清風(fēng)里。臣妾在大選之日，偶然遇見這蘭草冠，可見是上天福佑，恭賀陛下今日喜得佳人?！北妼m女一同跪下恭賀起來。

    萬太后最不喜的就是節(jié)外生枝。這小宮女竟敢無視宮規(guī)擅玩鳳冠，但此時若罰，便會當(dāng)眾拂了貴妃的面子。她只能沉聲道；“罷了，帶下去賞吧。莫要誤了時辰?！?/br>
    蕊珠磕了個頭，謝恩退下了。萬貴妃也就座了。昭帝卻看著她若有所思。他對這位愛妃jiejie再了解不過了，她寧可誤了大選時辰也要帶來個小宮女給他瞧，此為何意？

    辰時三刻已到。一聲悠長鐘鳴后，手提琉璃香燈的宮女們開路，將一列秀女引了進(jìn)來。選秀開始了。

    蕊珠退出了驚鴻殿外。她的身子仍略微顫抖，仿佛剛做完了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

    事實(shí)上，的確如此。

    約莫三刻鐘前，她同往日一樣，與小伙伴們往宮內(nèi)各處送還了干凈衣裳。因今日端午大選，貴妃娘娘仁慈，給不用隨主的閑散宮女們放了半天假。她們便在御花園里玩起來。又見那地上落英繽紛，就撿了些草葉來編著玩兒。

    后宮中無人不欽羨貴妃娘娘，蕊珠也是如此。她便想象著用蘭草編了頂小小的貴妃鳳冠，美滋滋拿給羅霓看。可巧給霏寧瞅見了，一把搶過去說：“你這是大不敬！”

    羅霓上手要奪，正鬧時，突然貴妃依仗經(jīng)過，一群看熱鬧的小宮女都像受了驚嚇的小雞，只有霏寧突然沖出去跪著，倒把萬貴妃給嚇了一跳。

    “大膽！”開口呵斥的是大宮女雪茶，萬貴妃止住了她，溫聲問道：“怎么回事？”

    萬貴妃待下人素來寬和，倒是霏寧因素來嫉妒蕊珠美貌手巧，直接告了個氣勢十足的狀：“稟貴妃娘娘，這個叫蕊珠的，她、她對娘娘您大不敬！”她雙手舉起那頂已經(jīng)被扯歪的鳳冠。

    萬貴妃瞥了一眼，只見路邊有個小宮女可憐巴巴地，看一眼鳳冠再看一眼她，不知是心疼還是害怕，眼淚都在打轉(zhuǎn)了。又見她模樣清麗，萬貴妃心中一動，將她叫上前來：“蕊珠，你喜歡鳳冠么？”

    蕊珠想也不想答道：“回娘娘，奴婢喜歡，誰會不喜歡鳳冠呢！”

    這話頗沒規(guī)矩，萬貴妃眼瞧著旁邊一個容長臉兒的小宮女掇了蕊珠一把，儼然是在提醒她守分寸。可這小丫頭竟沒有一點(diǎn)兒膽怯的意思，答得甚是光明磊落。

    萬貴妃笑了：“為什么喜歡？”

    蕊珠想了想答道：“因?yàn)楹每矗⒆佣枷矚g好看的。”

    雪茶也忍不住笑了。萬貴妃再問：“那么，你想戴上鳳冠嗎？”

    蕊珠呆了，傻傻地望著她。

    “如果你想，本宮可以給你這個機(jī)會。”

    萬貴妃手指敲打著轎輦扶手，腦海中已浮現(xiàn)出一個計劃。

    蕊珠吞了下口水，眼前浮現(xiàn)出自己做了妃子美麗又風(fēng)光的模樣。她沒能經(jīng)受住這樣的誘惑，情不自禁點(diǎn)了頭。曾經(jīng)說過的不喜歡皇帝的話，也許只是她在嫉妒妃子們罷了。

    她懷揣著這樣的心思，在驚鴻殿外一隅，等候著貴妃的安排。

    而在驚鴻殿中，昭帝已經(jīng)有些坐不住了。

    美人們魚貫而來，無不穿著華麗衣裙做出各種媚態(tài)?？烧训勰睦锟吹蒙稀@些個故作姿態(tài)他早就看膩了。眼角悄悄瞥一下萬貴妃，她倒是耐得住，仍舊坐得端正。

    昭帝趁下頭秀女們扭頭失望離去時，竟拿了枚櫻桃去扔萬貴妃。萬貴妃沖他一笑，萬太后就惱了，輕咳了一聲。緊接著，又進(jìn)來一隊(duì)六個美人，倒是姿態(tài)不俗。

    “臣女萬柔惠/萬柔嘉見過皇上、太后娘娘、貴妃娘娘?！?/br>
    三個主位皆是心里一動，向下看去。只見其中一個柔情綽姿、步態(tài)迷人，正是萬太后幼弟長女萬柔惠；另一個則明眸善睞、活潑靈動，正是次女萬柔嘉。

    萬太后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道：“不錯?！?/br>
    昭帝的臉色已經(jīng)黑了。萬貴妃沉住了氣。萬家兩姐妹則一個嬌怯怯低著頭，一個大膽向皇帝拋著媚眼，均是說不出的風(fēng)情萬種。

    “萬柔惠、萬柔嘉，記名留用吧?！?/br>
    萬太后不等昭帝發(fā)話便做了決定。萬家姐妹笑吟吟地謝恩下去了。

    終于來了。昭帝皺著眉頭，滿腦子都是方才萬柔嘉的媚眼。他有些頭疼：“貴妃，過來幫朕揉揉眼睛，朕的眼睛要瞎了?！?/br>
    萬太后的笑臉變成了冷臉：“皇帝這是什么意思，嫌哀家給你挑的不好了？”

    眼看昭帝要回嘴，萬貴妃連忙起身笑道：“想是坐久了，陛下覺得有些疲累，不若臣妾陪您到后殿歇一歇吧。”

    萬太后不說話了。昭帝蹭地站起身，將四喜攆到一邊。待后殿里頭只剩他和萬貴妃兩人，他便將人摁在墻上道：“愛妃jiejie，你是不是想讓我收了那個小宮女為妃？”

    萬貴妃嬌笑道：“陛下圣明?！?/br>
    昭帝用手指刮著她鼻尖，問道：“為什么？難道那些個只會假笑的女人還不夠朕心煩的？”

    萬貴妃道：“臣妾想著今日這些美人，多半是故作姿態(tài)，陛下不會喜歡。蕊珠是個渾然天巧的福氣孩子，臣妾想借此機(jī)會，討好陛下呢?！彼疂櫟拇揭粡堃缓?，昭帝只覺得有股火氣在心里炸裂了。

    “討好？”他捏住了萬貴妃的下巴，用自己的唇逼上去，幾乎蹭到了上頭朱砂紅的口脂：“朕不認(rèn)為你會甘心將夫君拱手他人?！?/br>
    萬貴妃心里一動，垂下了眼皮。她是不甘心，但有什么辦法呢？萬太后選了一堆秀女，日后會形成一張牢密的網(wǎng)來勾住皇帝。蕊珠是個膽大的，興許能幫她打破這張網(wǎng)。再同時，今日太后風(fēng)頭太盛，明眼人皆能看出如今后宮是由太后把持。她要不動聲色地，讓蕊珠這個軟釘子敲打一下太后。

    畢竟，皇帝在太后所選的一堆世家貴女里，加進(jìn)個宮女出身的嬪妃，簡直是給了她一個不痛不癢的巴掌。

    “陛下，臣妾所言句句屬實(shí)，不敢欺瞞?！?/br>
    昭帝抬起了她的下巴頦，強(qiáng)迫她看著自己。那雙冶麗驕傲的眼睛與他對視著，看不出一絲破綻來。昭帝失望地放了手，拂袖而去。

    “罷了，這個禮物，朕就依你所愿，收下了?！?/br>
    接下來的選秀，昭帝只是馬馬虎虎應(yīng)付著，時不時便看萬貴妃一眼，滿懷的失落與疑惑。她怎么可以這樣輕易將其他女人推給他？不過，既然她堅持，那他就收下好了。到時候看她吃醋了會怎樣辦。

    昭帝露出個笑容來，剛好過來的一個秀女以為他對自己滿意，也滿懷期望地笑了。

    “好，就她吧?！闭训圩詡€兒開解了自個兒，一高興，便允了這個女子的美夢。這是今日頭一個被他主動選中的。四喜眉開眼笑道：“林姝窈，記名留用！”

    日落西山時分，殿選終于結(jié)束了。這回得以入宮的秀女共有七位，其中萬家姐妹、溫夢、鄭依姵都是萬太后所選；?？涨嗍亲o(hù)國將軍之女，理當(dāng)應(yīng)選；林姝窈是昭帝所選；溫知夏為萬貴妃所選。共七人，落選者共一百六十五名。

    萬太后對結(jié)果還算滿意，起身要走時，昭帝發(fā)了話：“朕記得今日所見，還有個小宮女兒叫蕊珠的，在哪？”

    萬貴妃回道：“陛下，蕊珠被臣妾打發(fā)到殿外去了，正聽候陛下發(fā)落。”言下之意不語而明。

    昭帝非常配合：“不必叫她過來謝恩了——直接記名為采女吧?！?/br>
    采女是嬪妃中最低一級，依次往上是選侍、才人、美人、貴人、貴姬、嬪、貴嬪、妃、貴妃、皇貴妃，以及皇后。

    萬貴妃松了口氣，同時覺得心中一股酸澀，有些不情愿地答道：“是。”

    可是萬太后的臉色又不好看了。她才是后宮之主，可還沒來得及給貴女們懿賜名號，這個蕊珠竟直接被御口親封了，宮中何曾有過這等規(guī)矩！這下連章嬤嬤和四喜的臉色，都變得微妙起來。

    第5章 找茬

    按照大燕后宮的規(guī)矩，新晉嬪妃們的名號宮室一般要由六宮之主皇后來定。若無皇后，則應(yīng)由太后代勞。若也無太后，方可由皇帝與眾妃之首，如皇貴妃、貴妃等商議而行。因此出身浣衣局的小宮女蕊珠在大選當(dāng)日即被御口親封一事，可謂大大觸怒了太后。

    新晉嬪妃們在驚鴻殿落中分散而居，蕊珠可謂遭了不少白眼。好在她們尚無名號，論理竟比采女蕊珠還低了一頭，也只得敢怒不敢言，個個兒都等著日后看她笑話呢。

    蕊珠也不計較被孤立，反而覺得自在。現(xiàn)在她只謝天謝地自己真的做了個妃子，別的不遑多想。

    三日后封號方下來了。

    位分最高的是護(hù)國將軍祝蔚山之女?？涨?，直接封庶二品妃，居建章宮。

    其次是禮部尚書之女溫夢，封正三品貴嬪，居景平宮。

    再次是萬柔惠、萬柔嘉兩姐妹，皆封從三品嬪，居長陽宮。萬太后的意思，初入宮不宜風(fēng)頭太盛，且讓祝妃與溫貴嬪先做個出頭鳥。

    翰林院學(xué)士之女鄭依姵，封正四品貴姬，居華陽宮飛花苑。

    蘄州知府之女林姝窈，封從四品姬，居昭陽宮妙云軒。

    奉訓(xùn)大夫之女溫知夏，封正五品貴人，居榮熙宮水墨軒。

    浣衣局宮女寧蕊珠，封從七品采女，居長陽宮角落承香居。為的是叫她時刻在萬家姐妹眼皮子底下呆著。

    除八位新人外，后宮中尚有六名在位嬪妃，按品級依次是：永壽宮貴妃萬梅環(huán)，從一品；昭陽宮淑妃殷舜華，庶一品；華陽宮賢妃姜文茵，庶一品；沐德宮德妃位、沐和宮端妃位空缺；榮熙宮夫人徐海月，正二品；裕福宮夫人位空缺；庶二品妃位除祝空青外空缺三人；毓秀宮嬪位薛子佩，從三品；華陽宮皎月堂姬位陶香茵，從四品。

    封號下來，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憂。蕊珠則開開心心地拎著小包裹，進(jìn)了長陽宮。

    長陽宮暫無三品以上主位，因此萬家姐妹實(shí)際上便是宮主，自然不會給她好臉色看。第一天，蕊珠便不得安生了。

    起因是蕊珠還沒有侍女，只得事事親為。她去院中曝曬被褥時，被萬柔惠的陪嫁宮女白薇給羞辱了，說她平白占了好地方，又寒酸又晦氣。蕊珠沒有回嘴，誰知白薇竟將被褥扯翻在地。蕊珠默不作聲重新掛起來，白薇還不饒人：“你沒看到這院子里頭瓊花玉樹的，就你在這兒掛個被子，真是煞風(fēng)景！”

    蕊珠小聲辯解道：“那是因?yàn)樯蟹炙蛠淼谋蝗於及l(fā)了霉！”

    白薇瞥了眼斑斑霉點(diǎn)，掩鼻嗤笑道：“哦，那你可以從浣衣局挪用嘛——聽說常有嬪妃們丟棄不要的被褥都送到你們浣衣局，可不是嗎？”

    院中宮女們都輕聲嘲笑起來，蕊珠臉上發(fā)熱，死死咬住嘴唇不要落淚。她沒想到這兒的人竟比霏寧還要不友好。

    “若礙了jiejie的眼，我不在這里晾曬就是了?！比镏橹廊f家開罪不起，她也不想為此叫萬貴妃失望——連這點(diǎn)器量都沒有的話，還做什么妃子？她抱了被褥就要走。

    這時，看了半天笑話的萬柔惠出了屋子，嬌柔一笑楚楚動人：“meimei留步。meimei是宮妃，白薇只是個宮女，怎的meimei倒向她低頭了呢？”

    她柔嫩的手指輕輕撫上發(fā)霉的被褥，笑如春風(fēng)：“meimei盡管曬在這里好了，也算是給長陽宮平添一道風(fēng)景?！?/br>
    蕊珠忍不住了，奪路而逃，進(jìn)了自己屋子哭起來。屋外笑聲如潮涌，一下一下敲打她耳邊和心上。

    這事很快被萬太后知道了。她露出個輕蔑的笑：“是哀家疏忽了，竟忘了還有這么個新人。章檀，派個人過去服侍吧。好生盯著她教教宮規(guī)，切莫再做出這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了?！?/br>
    坐在下首的萬貴妃覺出一絲愧疚，但很快被她壓了下去：“這種小事不勞太后cao心，蕊珠就交給臣妾管教吧。是臣妾一時疏忽，原只想討個樂子，沒想到她竟得了陛下的歡心?！?/br>
    萬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她這個侄女素來心機(jī)深沉，此事顯然是她故意為之。也正是為著覺出她正日漸脫離掌控，萬太后才將另兩個侄女送進(jìn)宮來。

    又坐了一會子，萬貴妃便起身告辭了。出了慈寧宮她吩咐雪茶道：“去告訴尚宮局做好分內(nèi)事，若是再有失職，本宮絕不放過?！?/br>
    雪茶提議道：“娘娘，不如咱們再去敲打一下兩位萬嬪，叫她們莫要生事？”

    萬貴妃輕輕搖頭：“不必。她們必是奉了太后的意思，本宮不好摻和。再者，本宮也想看看蕊珠心性如何，擔(dān)不擔(dān)得起本宮日后栽培。”

    說話間她們已回了萬壽宮，大宮女蘭茹迎上來道：“娘娘，方才四喜來過，說陛下今夜不過來了，叫娘娘自個兒早些歇息?！?/br>
    雪茶一驚，蘭茹也低垂了眉心。萬貴妃看了眼殿外，只見薄暮已近，晚風(fēng)乍起，吹起她心中一陣苦澀。

    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從今夜開始，又不知會有多少女子守著涼夜，枕盡孤寒。

    而此時的燕昭帝，正倒在椅背上，被書本蓋住的臉上滿是苦惱。

    午后他路過御花園時，可巧萬家兩姐妹正在賞花。他本想帶著四喜悄悄繞開，奈何那萬柔嘉眼尖得很，竟把他給纏繞了好一陣子，賣弄了無數(shù)嬌媚姿態(tài)。萬柔惠看似一個溫柔文靜的，眉目間卻盡是對meimei的不屑。

    無論哪個，燕昭帝都不想招惹。那可是萬太后親手設(shè)下的陷阱啊。

    這時四喜悄咪咪湊過來，還沒挨近呢，昭帝突然一個龍爪手勾住了他肩膀，嚇得四喜躲開跪下道：“陛下，是我啊陛下！”

    昭帝嘩啦掀掉了臉上的書本：“朕知道是你，所以才抓的?！?/br>
    四喜：“……陛下，奴這條小命要給嚇沒了，誰來伺候您吶？”

    昭帝說道：“少廢話，什么事？朕正思考人生大事呢，都叫你給打斷了?！?/br>
    四喜惶恐道：“陛下恕罪，尚寢局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