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節(jié)
這些面是幾日前,夙姬與程無云結(jié)伴下山時采買來的。程無云不肯離開夙姬,夙姬就只能選在入夜后進(jìn)城,唯恐引起什么不必要的sao亂。 夙姬進(jìn)糧鋪買面,程無云就在外面乖乖等著,卻不小心嚇到了半夜起來開窗的人。 怕事情鬧大,夙姬只能帶著買好的幾口袋面,攜程無云匆匆離開,也不大敢再入城中。 食物不夠,好在有酒。 酒都是夙姬親自釀的,埋在竹林下,那是她從書上學(xué)的技法,釀過就埋在當(dāng)初她遇見程無云的竹林之下,有的時候她都忘了自己在哪里埋過酒,尋酒宛如尋寶,她花了不少時間,才挖出了幾壇,提早備下。 被竹泥溫養(yǎng)的酒,過了百年千年,口感醇冽,竹香撲鼻。 程無云見到眾人時,被夙姬打扮一新,還換上了新衣,看上去倒是比過生日的夙姬更喜慶些。小半張面具掩去了她被毀去的容顏,露出的那一半臉小小尖尖,相當(dāng)美麗秀雅。 好在她現(xiàn)在并不清楚臉上的傷意味著什么,看到大家,便行了個男子禮節(jié):“多謝你們,來陪阿夙過生辰?!?/br> 在程無云的那個年代,女子與男子行禮方式還是相同的。 她好像已經(jīng)全然忘了是她把大家綁來的,或者說,以她現(xiàn)有的認(rèn)知,不認(rèn)為這樣做有什么不妥。 夙姬很無奈地笑,在她身后,對眾人一一還禮,也是替她向眾人賠禮。 任聽風(fēng)一笑,抬手揚(yáng)袖,用竹扇壓住一側(cè)的禮箱,道:“這是我們靜虛峰所贈的禮物,還請姑娘笑納,祝姑娘快活人間世,平安百千年?!?/br> 程無云聽了祝詞,自是歡喜,顛顛地跑來,直接將禮箱拆了開來。 夙姬滿臉歉意,但在場之人無人介意。 大家都愿意相信,夙姬將來會把程無云教得很好。 獵戶撿了好幾塊形狀特異的石頭,一個書生把自己書箱里的書送了出去,一個上山來采菌蘑的婦人采了滿滿一把山花。 程無云最喜歡這花,接在懷里嗅了又嗅,還動手往自己頭上插,結(jié)果把一頭梳好的秀發(fā)給糟蹋得亂蓬蓬的。 無法,夙姬只能拉她在一邊的巖石上坐下,解散了她的頭發(fā),重新梳理。 程無云舉著花給她看:“花?!?/br> 夙姬:“花很好看?!坦媚铮獊y動,看前面?!?/br> 程無云便乖了,抱著一懷的馨香,嘴上猶不停下,自言自語:“花真好看。明天我把一山的花都摘給夙姬,夙姬就高興啦?!?/br> 夙姬握著她濃密的一頭烏發(fā),動作溫柔地梳理著:“不要了,偶爾摘一捧,夙姬很歡喜;全摘來,夙姬就不高興了,花在它該在的位置就好,程姑娘也是,不要動,乖乖的?!?/br> 程無云聽話地嗯了一聲,繼續(xù)轉(zhuǎn)動著手中的花,讓花瓣一下下蹭過她的臉頰。 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小碗薺菜餛飩,池小池取了一只小勺子,一口一口細(xì)致地吃完了一整碗。 這也算是和段書絕一起分享了。 在小碗見底后,他體內(nèi)的段書絕動了。 他拿著勺子,在碗底上寫:“這就是人嗎?!?/br> 這是句挺沒頭沒尾的話,但池小池想,自己知道段書絕想表達(dá)什么。 池小池?fù)Q了左手拿勺子,回答他:“是的?!?/br> 上輩子,段書絕被宴金華謀算了個徹底,幼時困于一片海域,后來困于漁光潭,相交寥寥,最真實(shí)的溫暖,只來自于他的小黑蛇。 但葉既明并非是人族。 他見到的人,是宴金華,以及被宴金華蒙在鼓中、不明真相、對他喊打喊殺的靜虛峰中諸人。 他沒見過這樣的情景,所有人均無多言,默契地維護(hù)著一只鬼的心愿,不存疑,不攻訐,不心懷歹意,他上輩子從未見過的三師叔,在一眾和樂的人群中搖扇飲酒,閑散自得,仿佛叫他看到了另一個境界。 人,也是有境界的嗎。 這才是人的樣子嗎。 段書絕在疑惑,池小池便為他答疑。 “是的”。 這才是人應(yīng)有的樣子,他所見的那些黑暗與不公,的確存在,但萬幸,那并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全部。 段書絕難得多話,他沉吟片刻,用勺子在碗底一字一字地寫:“我想知道更多?!?/br> 池小池回他:“不如慢慢去看?!?/br> 段書絕:“多謝池先生提點(diǎn)?!?/br> 池小池:“免。這餛飩挺好吃的,你寫完沒,寫完我再去盛一碗?!?/br> 他又去盛了一碗,餛飩的熱氣撲到臉上,很舒服。 久未開口的061笑說:“你挺適合悟道的?!?/br> 池小池說:“悟什么,多活活,總能活出來的?!?/br> 這個世界哪里有那么多的極惡極丑,極善極美,大多數(shù)都是灰色的罷了,說不上太好,也說不上太壞。 池小池見過最好的人,也見過最壞的人,他從不懷疑惡的存在,卻也不會為此去質(zhì)疑任何的好。 在他最恨、最不像人的那段時間,他會和婁影發(fā)短信。 那個時候,婁影已經(jīng)無法回復(fù)他了。 不過,池小池會默認(rèn)他看過了,或者正在看。 不管他有多累,多痛恨,只要在睡前,用自己那個小小的、功能簡單得只有通話和發(fā)短信的手機(jī)發(fā)上一條短信,他就能心安地好好睡上好幾個小時。 “婁哥,晚安?!?/br> “今天考了第一。想你了。” “有人找我拍戲,聽說是一個很有名的編劇看中我了,是不是假的啊,我要不要去?” “婁哥,我睡前有喝牛奶。一大杯。” 雖然在以后,這種療法的療效漸漸削弱,但好在婁影不會換號碼,始終在那里,溫柔地隨時準(zhǔn)備包容他。 為著這份溫暖,池小池也盡量去保持自己的心,好讓它不要變得太多。 然而,無論如何,他終歸不是以前的那個池小池了。 葉既明感到了他的沉默,便陪他一起在歡聲笑語里坐著。 文玉京被任聽風(fēng)叫去喝酒,他們也能趁機(jī)說些閑話。 葉既明叫他:“姓池的?” 池小池:“嗯?” 葉既明:“姓宴的老王八蛋,是怎么對夙姬和程無云的?” 上輩子,他也只是耳聞過此事,主題還是夸耀宴金華擁有著如何的雷霆手段。 池小池冷笑。 上一世,在奪取鮫人千年劍意的宴金華帶領(lǐng)下,時雨山付之一炬,程無云遭受重創(chuàng),被活活拖離時雨山范圍,灰飛煙滅,夙姬被擒投爐,宴金華意外獲得長生不死之藥,歡欣鼓舞,意氣昂揚(yáng),好不得意。 葉既明聽聞,差點(diǎn)當(dāng)場氣死。 但一轉(zhuǎn)頭,看到宴金華遠(yuǎn)遠(yuǎn)坐著,滿臉強(qiáng)行壓抑著的不甘,面前的餛飩也沒動上一口,不曉得是沒胃口還是不相信山鬼他們,心中的不快立時散去。 這輩子夙姬和程無云好好的,又得到了靜虛峰三師叔和小師叔的認(rèn)可,他就是后來走狗運(yùn),得到什么了不得的機(jī)緣,怕也找不到下手奪丹的借口。 既寬了心,葉既明張望四周,心下不無感慨。 他沒有讀過那本《鮫人仙君》,只大致知道劇情。 時雨山,是原本的他該和段書絕遇見的地點(diǎn)。 葉既明問:“你說,那名筆者,到底打算怎么寫我和小魚的初遇?” 池小池問:“這要問你了,如果你是在時雨山,第一次見到段書絕,會怎么樣?” “我跟他不熟的話,當(dāng)然會看不過他的偽君子相,要找機(jī)會教訓(xùn)一頓了。”葉既明說,“不過大概不會在給夙姬過生辰的時候,等下山再說罷?!?/br> 池小池飲了一杯竹酒:“那,這大概就是作者本來想寫的故事了?!?/br> 酒足飯畢,眾人辭行。 送走這些萍水相逢的善心人,夙姬轉(zhuǎn)身回到山中,卻遍尋不著程無云的蹤跡。 她繞山而行,不急不慢地輕聲喚著:“程姑娘,程姑娘。” 在路過當(dāng)初那片二人相會的竹林時,程無云從其中竹子上跳下來,落在她身上,沙沙地帶下一片搖落的竹葉,格格地笑著。 她一點(diǎn)重量都沒有,可以輕松背起來。 過去溫儒端莊的神女,趴在山鬼的背上,剛剛才梳好的頭發(fā)都散了開來:“都送走了?” 夙姬背著她,說:“送走了。” 程無云說:“那現(xiàn)在輪到我了。” 夙姬說:“好好好,送你回家。” 她背著她,往她們共同的家走去。 程無云抱住夙姬的脖子,思念起方才離開的眾人:“他們?nèi)苏婧醚?。明年還會來嗎?” 夙姬說:“那是緣分了,不必強(qiáng)求。聽我的,以后不要抓人了,可好?” 程無云說:“不抓?!?/br> 夙姬:“生辰的時候也不能抓?!?/br> 程無云愣了愣,趴在她背上艱難思索了好一會兒,才下了決心:“嗯,不抓?!?/br> ……這就算達(dá)成協(xié)議了。 程無云乖了一會兒,又提出要求:“今天的書,你還沒有讀給我?!?/br> 夙姬:“想聽哪個?” 程無云說:“《詩經(jīng)》?!?/br> 夙姬便隨便揀了一篇,輕聲背起:“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br> 山鬼念一句,神女跟著念一句。神女不很懂是什么意思,咿呀學(xué)語,學(xué)著她的說話腔調(diào)與發(fā)音。 她時而恍惚,覺得字詞熟悉,場景也熟悉。 仿佛在久遠(yuǎn)之前,再久遠(yuǎn)之前,她也這樣帶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