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孟家母女送上車，林氏舒了口氣，問道，“姑娘呢？”

    陪房陳嬤嬤道，“跟霍家姑娘在后院放鷂子呢。”

    林氏點點頭，笑道，“她在這府中憋了這么久，有阿璇陪著也好?！?/br>
    說話間主仆二人往府里去。

    馬車圍著太守府轉了一圈，才要出青蓮巷，卻有銀鈴般悅耳動聽的笑聲傳進來，孟蕎心念一動，掀開車簾，便見高墻之內有兩個鷂子在互相追逐，她靜靜靠著，神情滿是憧憬。

    孟夫人怕外面風大吹著她，伸手過來要放簾子，瞧見孟蕎的神色，知她是羨慕了，寬慰道，“母親帶你去蜀地過年，那邊氣候溫和，冬日好過些，等你身子好了，母親也帶你去放鷂子。”

    霍璇收回手，任孟夫人將車簾放下，靠過去貼在她身上，低低道，“好?！?/br>
    漣歌和霍璇各自放了一會兒鷂子，覺得無趣，便乘著西風，開始比賽看誰的鷂子飛得高?；翳泄Ψ颍χ鴮攘ψ⑷胼S線，那只老鷹形狀的鷂子得了力，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漣歌勉力控制著手中的大蝴蝶，卻怎能追上她的，不樂意道，“不能作弊啊。”

    “怎能說作弊？”霍璇搖頭，“我的功夫是我一年年辛苦練得的，是我自己的功夫，可不是從別處借來的。”

    她這樣說也沒錯，可漣歌不會功夫，又哪里公平，但她這番強詞奪理的說辭，漣歌卻無力反駁，恰巧泛舟的兩人結束手談，正從湖中回來，漣歌空出右手揮舞示意，喚道，“哥哥，來幫幫我?！?/br>
    蕭洵長身玉立，身著銀色滾黑邊的圓領袍立在舟頭，很有幾分英氣逼人。聽見漣歌叫他，從舸上一躍而起，下一瞬已穩(wěn)穩(wěn)落在她面前，只一看便明了她的意思。

    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平時里再怎么穩(wěn)重，和meimei在一塊兒的時候玩心總還是有的，從漣歌手中接過軸線，往霍璇那邊望去，也不怕人說以大欺小，道，“注意了?！?/br>
    這一對比，男女之間的力量懸殊就很明顯了，蝴蝶鷂子到了蕭洵手中就像活過來一般，幾個騰空，快速追趕上那只鷹，眼看著就要超過了。

    霍璟等船舸靠邊才邁著長腿上岸，好整以暇坐到?jīng)鐾だ锟粗翳侵焕销棻怀^，也沒個要上前幫忙的意思。

    霍璇眼中狡黠的光芒乍現(xiàn)，手微用力，老鷹不再乘風高升，而是直直地往蝴蝶撞過去，蕭洵也不躲，兩根軸線相撞，“啪嗒”一聲斷了。

    兩只大鷂子失了牽引，搖搖晃晃落下來，掉進湖里。

    誰也沒贏。

    “阿璇，你太jian詐?！睗i歌控訴。

    “彼此彼此?！被翳行喝の叮拖矚g惹她炸毛，漣歌知道自己找兄長幫忙也是不對，嘟著嘴不再說話。

    當是時，管家蕭佰急急忙忙找過來，見了蕭洵和漣歌，邊行禮邊道，“公子，姑娘，趙大人過府來，說請姑娘去府衙一趟，京中有貴人至?！?/br>
    趙清是蕭元敬身邊的師爺，一般是不會做這等傳話的小事的。

    兄妹倆對視一眼，從對方眼里看出凝重來。

    霍璟很知禮的起身，道，“我營中還有事，就先告辭了?！?/br>
    蕭洵點頭， “下次再敘?！?/br>
    霍璟沖著漣歌頷首，算是打招呼，帶著霍璇走了。

    “來的是何人？”漣歌皺眉。

    “不知道，”蕭佰搖頭，“趙大人未明說?！?/br>
    蕭洵知是問不出什么來了，對漣歌道，“我與你一起去?！?/br>
    兄妹兩人心中忐忑，卻隱約覺得與漣歌所救之人有關，蕭洵沉聲道，“此事莫透露給夫人知道?！?/br>
    趙清來時亦有此吩咐，蕭佰心中有數(shù)，道，“小人省得?！?/br>
    第23章 風起

    歷來太守府皆是一府兩用，前院做府衙處理公事，后院做太守私宅住人。但濮陽因徐太守的緣故，太守府有兩座，他們住的那幢宅邸掛了牌子稱“蕭府”，在城西青蓮巷；蕭元敬處理公務的府衙在城東鎣華街，另有知縣衙門和旁的幾處官宅，算是濮陽的行政區(qū)。

    太守府衙碧瓦朱甍，氣勢雄偉，隱約可見兩排府衙親兵腰懸寶劍，身披寶甲，在府內巡邏，朱門大開，左右各十二個守衛(wèi)站成兩排，任風吹雨大，自巋然不動。

    大門口臥著一對石獅，右邊那個怒目圓睜，威風凜凜，獅首高昂，胸前繞著一根花紋帶子,脖上吊著一個大鈴，它那寬大的脊背.如同一座高山，縱然趴著，也令人覺得膽寒；左邊那只則相對可愛，眼睛又大又圓，笑意吟吟，嘴巴微張，吐出大舌頭，兩只前爪半抱著一顆珠子，粗長的尾巴盤在身側，神態(tài)怡然。

    若有作jian犯科，我自殺氣騰騰，面對平頭百姓，我當笑臉迎人。

    馬車停下，早有人在門口迎接，兄妹二人被帶到蕭元敬辦公的書房。

    蕭元敬正端坐在桌案旁寫折子，聽見下人通報，讓他們進了屋，頭卻不抬。角落的銅壺更漏轉過兩刻鐘，他才寫完最后一個字，待墨跡干了合上奏本。

    見蕭洵也來了，他倒不例外，只是也沒工夫跟他說別的，對漣歌道，“金陵來了人，點名要見見你?！?/br>
    他甚至不知來的人是何身份，但見那人白面無須，長相陰柔，且手里拿著是璟陽宮的玉牌，是內侍無疑。

    蕭元敬不敢怠慢，請他下去稍作歇息，立即派趙清去請漣歌。

    “爹爹？”漣歌苦惱，心下?lián)鷳n是不是那人回京以后意難平，著人來處置她了？可他也不像是會恩將仇報之人啊。

    “應當不是?！笔捲磽u頭，見兩個孩子眼帶疑惑的看著他，說道，“來的是璟陽宮的人，璟陽宮是太后的居所?！碧竽讣沂切旒遥c何家并不親厚，那人若真想做點什么，沒必要越過何家去勞煩太后。

    “太后娘娘？”漣歌愣了，更是一頭霧水。

    “別怕。”其實蕭元敬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但怕兒女更心慌，便沒說，“一會兒有我出面，若非必要，你莫說話。”

    漣歌點頭，父子三人說了會子話，便聽外間趙清來報，“大人，鐘內侍大人到了。”

    蕭洵望一眼蕭元敬，斂住氣息，閃身躲到書架后去。

    “請進來?！背瘽i歌投下一個放心的眼神，蕭元敬站起來。

    房門應聲而開。一個五十歲許的內侍帶著兩個長隨進入門來，著鴉青色錦緞五品大監(jiān)服，身量中等，也不倨傲，恭恭敬敬朝蕭元敬行了官禮，后笑瞇瞇地將漣歌打量一遍，才道，“想必這位就是蕭二姑娘了吧，不錯，是個有福氣的。”

    這話說得在場人一頭霧水，漣歌心中存疑，禮數(shù)上卻不缺，福身做禮，“小女見過鐘內侍?！?/br>
    “姑娘莫客氣?！辩娨仔Φ暮苡袔追执认?，到次位坐下，對上首的蕭元敬道，“咱家今次是奉了太后娘娘之命，前來請教二姑娘獻上一物?！?/br>
    他拱手朝著東方金陵方向行了一禮，道，“太后娘娘入秋后偶感風寒，身體抱恙，久治不愈。決明天師言娘娘是被畢月烏沖撞了，需得用兩位寧平十四年三月初八卯時生的女孩兒的一縷頭發(fā)，串成佛珠，于護國寺中百僧誦《華嚴經(jīng)》滿七天。太后娘娘佩戴在身，方能延年益壽，身體康健?！?/br>
    父女倆皆是一愣，萬萬沒想到是這么件事。

    鐘易輕笑，“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在太后娘娘那里積了這么大的善緣，對二姑娘來說，那是百利無一害的好事啊。”

    聽起來確實是挺好的事。雖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但太后做為國母，莫說讓她獻上一縷頭發(fā)，便是想讓她獻上一顆頭顱她也沒得選。何況鐘內侍說的對，這于她而言，確實是在太后娘娘那里結善緣的大好機會。

    漣歌恭謹?shù)?，“內侍大人言重了。能為太后娘娘盡綿力，小女義不容辭。莫說是要我一縷頭發(fā)，就算是要我的血rou，我也在所不惜。”

    “只是不知，這一縷頭發(fā)到底是多少？”

    鐘易拍拍手，他身后的長隨一個捧出錦盒，一個遞給他一把剪刀，他走過去對漣歌道，“請二姑娘轉過身去。”

    漣歌從善如流，任內侍解開發(fā)髻，如錦緞般黑亮柔順的秀發(fā)長及腰臀，是讓人艷羨的美麗光澤。感覺他的手指在頭上掠過，便聽“咔嚓”一聲，知道他是剪完頭發(fā)了。

    鐘易用錦緞將那縷烏發(fā)束起，小心翼翼放回錦盒內。漣歌欲轉過身將頭發(fā)束好，卻被他用雙手穩(wěn)住腦袋，耳畔傳來他溫和的聲音，“咱家在宮里也常伺候太后娘娘梳頭，就讓咱家為姑娘把頭發(fā)梳好吧?！?/br>
    蕭元敬自他接過剪刀便緊張得將心吊到嗓子眼兒，直到見他真的只是取了漣歌一縷頭發(fā)才落下，聽他這么講，眉頭微蹙，“小女如何當?shù)么笕怂藕?，請大人莫要折煞小女。?/br>
    鐘易手腳利落，已經(jīng)將漣歌全部烏發(fā)在頭上挽成驚鵠髻，“太守大人不必介懷，二姑娘愿為太后娘娘盡心，便是咱家的恩人。咱家就是個伺候人的，為二姑娘梳一次頭算不得什么?！?/br>
    漣歌靜靜聽著，心中腹誹，你雖是伺候人的，可你平日里伺候的也不是一般人啊。

    鐘易將先前從漣歌頭上解下的發(fā)釵和珠花重新戴上去，動作間衣袖輕撫，刮到她的耳朵。后面的人雖是內侍，但到底曾是個男人，漣歌心中其實很有些不適應，被他衣袖一刮，小巧的腦袋下意識往前傾了一個弧度，露出一截秀美頎長的玉頸，衣領下一小塊粉色胎記像是一瓣蓮花。

    鐘易恍若未見，笑道，“多年未梳這樣年輕活潑的發(fā)髻了，咱家的手藝竟然還未退步?！?/br>
    漣歌蓮步輕移，向他施禮道謝，“小女多謝大人?！?/br>
    “不妨事?！辩娨仔呛?，對蕭元敬道，“如此，咱家就先回京復命了?！?/br>
    事關太后，他自不便逗留，為表鄭重，蕭元敬親自將他送出府。

    “父親，兒子覺得這事情還是有些蹊蹺?！笔掍跁芎竺媛牭谜媲?，覺得這事有些……難以言說。若要找生辰和漣歌一樣的女孩兒，金陵里有的是符合條件的人選，怎還尋到千里之外的濮陽來了。

    蕭元敬哪里不知道這樣的道理，他腦中閃過一個可能，心下駭然，臉上卻神色淡淡，沉吟片刻才道，“事關天威，莫猜了。今日之事，別透露給你們的母親知曉，免得惹她擔心。”

    兄妹兩個對視一眼，應諾。

    鐘易于十日后回到金陵。

    順貞門是進入皇宮內院的最后一道關卡，鐘意著長隨遞了牌子，驗明身份之后，正要入內，卻聽身后傳來馬蹄踏地之聲，獵獵聲響，整齊劃一，另有輕緩的車輪滾地之聲相和。

    知是有人欲進宮去，他連忙停步，退到宮墻一側隨守門士兵一同跪下，讓貴人先行。

    能于此處還乘坐在車輦上的，無非皇子公主宗親之流，都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內侍官惹得起的。

    三十二人的皇子親衛(wèi)分成兩排沿著宮道疾馳，靠近宮門時才停下，當先一人面若刀削，身材魁梧，著黑色飛魚服腰懸龍泉劍，正是徐立。

    守門宮人將朱色大門打開，親衛(wèi)開道，鑲金嵌玉的紫檀蟠龍祥云車輦緩緩進入宮門，車角掛著宮燈當搖搖晃晃，月明紗制成的帷幔迎風飄揚。

    大皇子儀仗一路行至長信宮，傅彥行從車上下來，少詹士陸憲之一見他便迎上去，“殿下，太仆寺員外郎黃宗在里頭候著?！?/br>
    傅彥行點點頭，忽地想起剛才瞧見的人，叫住徐立，“將張玄暉叫來?！?/br>
    張玄暉是太醫(yī)院首，負責調理文昌帝的身子，前陣子太后有疾，也是他在著手醫(yī)治，徐立知曉殿下想知道什么，準備退下又聽他道，“查查鐘易去做了什么?！?/br>
    大楚皇室這些年，子息單薄。先帝那輩，只有先帝和老晉王以及早夭的福王三位皇子，公主也只得了南陽太長公主一個。

    到了陛下這輩更是荒涼，先帝只生了他這一根獨苗便龍馭殯天了。

    皇帝陛下十二歲登基，十八歲大婚親政，滿朝文武怕他像先帝一樣出意外，雖不敢明說，求他納妃的折子卻一摞一摞地往勤政殿送。他不堪其擾，一口氣下令納了四位妃子，直至皇后生下嫡長子，貴妃生下皇二子，嫻妃生下皇三子，朝臣們關注的重點才從“陛下今天幸后宮了嗎”改成“皇子殿下們今天做了什么”？

    皇帝其實并不沉溺于女色，后再未納妃，繼三皇子后，只有皇后又添了華昭公主，其他妃嬪再無所出。只有四個孩子，對于皇帝來說還是太少，但是比起前幾位，也算數(shù)目龐大了。朝臣們心滿意足，整日里盯著皇子皇女們的成長教育，倒讓文昌帝松了口氣。

    沒了“朕的臣子整天擔心朕的江山后繼無人”的煩惱，帝王將全部精力都放在政事上，勵精圖治，創(chuàng)立了“寧平盛世”，一時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許是天下安定的太久了，他沒了追求，逐漸沉迷求仙問道，吃“仙丹”，用五石散，生生將身子拖垮。兩年前忽然起了去泰山封禪的念頭，卻在前往泰山的途中風邪入體，一病不起，至今已纏綿病榻兩年，不得起身。

    朝中國事泰半交由內閣和兩位皇子代上處理。

    太仆寺員外郎是皇帝近侍官，每日在皇帝身邊隨侍，替天子傳達旨意。

    黃宗一臉肅穆，待下人都退下去，方才壓低聲音，對傅彥行道，“殿下，皇上早上發(fā)了頭風……”

    傅彥行眼中是化不開的濃墨，聽了這話瞳仁微縮，黃宗知他心中不好過，卻不得不道，“洛神醫(yī)說，怕就是這幾日了。”

    他深深彎腰大拜，神態(tài)恭謹謙卑，對傅彥行道，“請殿下早做打算?！?/br>
    第24章 云涌

    傅彥行身形一震，陷入長考里。黃宗知道自己不便再待下去，躬身請退，“臣需得回陛下身邊去，請容臣告退?！?/br>
    傅彥行擺手。

    十八歲的少年，平時里再英明神武，面對這樣艱難的時刻，生離死別，即將失去最重要的親人，焉能不痛。傅彥行雙手微微顫抖，半晌才恢復清明。

    外頭有細微的腳步聲，是徐立帶著張玄暉至，傅彥行以手撫眼，瞬間恢復成高高在上，氣勢威赫的清冷模樣，“進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