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含了抹輕笑，朝她伸出手。

    豐鈺垂了垂眸子，輕喊了一聲“侯爺”。卻沒將指尖搭上他的手。

    清冷的嗓音猶有隱約的沙色，安錦南似是無奈地?fù)u了搖頭，伸手撫了撫她背脊，昂首率先邁出了院子。

    祭祖的禮儀有些繁復(fù)，安氏乃是大族，世代參軍，一門多英烈。

    安錦南與豐鈺祭了先祖，添了豐鈺的名姓后將族譜供回龕中。豐鈺注意到那枚寫著“安門冷氏”的牌位。

    她是后繼之人，當(dāng)向先者致禮。

    她輕輕攥了下衣袖，垂頭拜了下去。

    少時她在舅家玩耍，曾隔墻遠(yuǎn)遠(yuǎn)見過那冷氏。當(dāng)時她年歲尚小，還不懂何為驚艷，只覺那豆蔻之齡的少女，似乎比她在畫上見過的還柔婉可人。一雙水眸，笑起來時，有彎彎的弧度。一雙遠(yuǎn)山眉，淡而柔美，似有撫不去的愁怨在其間，叫人想要奉上一切逗她開顏。

    豐鈺沒想過要與冷氏比個高低?？伤溃约簩淼娜松?，少不得被拿來與之相比。

    她反而在意的是安錦南的心思，他心內(nèi)，是否會覺得，她不及冷氏？

    她微微轉(zhuǎn)過臉來，余光打量他神色。

    他面孔如染了一層霜，與兩人獨處時的模樣天差地別。

    他眸中似凝了化不開的冰雪，嘴角涼意森森，是刻骨的孤絕。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最底下的一排案上，孤零零供著一個小輩的名牌。

    安羽驄。

    一系列儀式完備，豐鈺被小環(huán)扶起，接下來便是冗長的認(rèn)親，她不必跪，朝長輩們一一行了福禮。而后是內(nèi)宅的見禮，安瀟瀟一早就侯在垂花門接應(yīng)，安錦南目送豐鈺進了二太太的內(nèi)園，才自行離去忙他的事。

    屋里一陣靜謐，半點不聞該有的笑語。豐鈺曾與安二太太有過一面之緣，知道那是個常年守在內(nèi)宅的寡居之人。

    安瀟瀟遞給她一個“別怕”的安撫眼色，笑著撩開簾子，“嬸娘、阿娘，長嫂到了。”

    這陌生的稱呼令豐鈺面色一頓，接著啟唇一笑，移步入內(nèi)，就見氣壓沉沉的屋內(nèi)，站起來五六個婦人。

    地上幾個一臉悶悶不樂的孩子，用晶亮的目光打量著她。

    唯一人安坐在炕上，正是二太太無疑。

    尋常她往上房行禮請安，無論是豐家還是段家，總是笑語陣陣，或是有些說話聲。

    這屋里靜的可怕，安二太太似乎沒一絲身為主人、要陪客人寒暄的自覺。

    見豐鈺來到，她有些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來了？”

    冰冷冷的一聲招呼，若是不熟知她的為人，只怕以為她是對豐鈺有什么不滿。

    豐鈺突然憶起安瀟瀟適才的眼神。

    她抿唇一笑，毫無芥蒂地持了禮“晚輩遲來，給二嬸和各位嬸娘請安。”

    第65章

    眾人哪里能受她的禮？那膝蓋不及彎下就給爭搶著扶了起來。

    安二太太不冷不熱地道了聲“坐。”

    眾人忙不迭讓位出來, 重新?lián)Q了新茶。豐鈺問候了安二太太的身體，又與族中的長輩們寒暄幾句，她態(tài)度不卑不亢, 對眾人與二太太亦無差別, 原本冷凝的屋中氣氛因著她的微笑而變得暖了少許, 那幾個孩子躲在母親身后，偷眼打量著她, 豐鈺就笑著喊小環(huán)遞了見面禮, 男孩子一人一套筆墨紙硯，女孩子是手鐲釵子等物，又給二太太身邊體面的嬤嬤和侍婢們都抓了一把金銀錁子。

    她身后的安瀟瀟一改往日的活潑靈動，進屋后垂頭立在角落里，一言未發(fā)。豐鈺笑著朝她招手道“瀟瀟, 你怎不坐下？”

    安瀟瀟擺了擺手, 還不及說話, 就聽二太太冷冷地道“坐什么？屋里都是長輩們，弟弟meimei們年小尚都規(guī)規(guī)矩矩立著, 她怎就得坐？”

    一句話把本已活躍起來的氣氛降到了冰點。安瀟瀟垂眼道“我替娘和嬸娘們奉茶，嫂子不必理會我?！?/br>
    說著，從侍婢手里取了茶壺過來，一一替眾人添了水。

    豐鈺笑容微僵, 不想二太太屋里規(guī)矩這樣大。怪道適才那些個小孩子個個兒都很拘謹(jǐn)似的。

    安二太太鼻中哼了聲, 朝安瀟瀟橫了一眼“還不領(lǐng)著你弟弟meimei們外頭玩兒去？”

    安瀟瀟從善如流地道了聲“是”, 朝眾小輩兒招了招手“走吧, jiejie帶你們逛園子?！眰?cè)過頭，背著二太太朝豐鈺眨了眨眼，吐了吐舌頭，這才又恢復(fù)那副乖順模樣，給眾位長輩施禮告退。

    豐鈺聽見門口處傳來幾聲小孩子的歡呼，不由心里暗笑。

    二太太積威已久，想是族里那些小輩都怕極了她。不由借著喝茶的空當(dāng)多看了安二太太兩眼。

    她不過三十五六歲吧，約莫和客氏差不多的年紀(jì)，早早守了寡，一個人拉扯大兩個閨女一個兒子，據(jù)聞那大女兒幾年前因難產(chǎn)死了，家中就余安瀟瀟和一個幼子。皺紋早早爬上她的臉，兩鬢也不少白發(fā)，半點不及客氏打扮的俏麗，外貌看上去有四五十歲年紀(jì)。

    輩分高，為人又嚴(yán)厲，不怪小輩們怕她。

    豐鈺本想趁初進門的機會與各房打好關(guān)系，安錦南回鄉(xiāng)后辦了族學(xué)，又?jǐn)U建了祖宅，接了不少族中子弟在這院子里讀書生活，與嘉毅侯府一墻之隔，抬頭不見低頭見，她覺得相處好關(guān)系也是必要的?？啥@幅明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算是給她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族中嬸娘們礙于二太太威嚴(yán)，也不怎敢多語，屋里一時有些尷尬。

    豐鈺便欲起身告辭，才要開口，卻聽窗下一陣齊刷刷的行禮聲。

    侍婢匆匆進來“太太，侯爺來了！”

    眾人一驚，均從座中站了起來，安二太太穿鞋下炕，道“還不快請？”

    話音才落，就見簾子一挑，安錦南高大的身影從外步入。

    他換了一身天青色云紋錦袍，頭上束著玉冠，施施然走進，面無表情地略施了一個晚輩禮“見過各位嬸娘。”

    話落，那沉沉雙眸便朝豐鈺看去。

    眾人笑著請他入座，安二太太道“侯爺怎過來了？可是杰哥兒又闖了禍？還是瀟瀟那死丫頭錯算了侯府的帳了？”

    這話說得叫人難以回答。好似安錦南上門來，就只是來尋麻煩似的。

    豐鈺偷覷安錦南神色，見他似乎是早已習(xí)慣了安二太太的焦慮，面色并不變化，勉強勾了個溫笑，道“聽說長輩們都在，特來請安?！?/br>
    言不由衷地又將豐鈺上下打量一遍，徑自走去她身側(cè)，就在她下首坐了。

    眾人心中無不咂舌。安錦南進來后，主位就讓出來了，除了安二太太是他正經(jīng)長輩，旁人誰敢坐他上頭？他倒十分伏低做小，在新婦手邊隨意入座……

    不由打量這二人，見一個臉色微霞，一個冷眸頻顧，倒有些如膠似膝難舍難分似的。

    登時心下了然。

    侯爺這哪里是來請安的？是怕安二太太給新婦受排揎，特來給她仗勢的才對。

    安錦南似看不見眾人探究打量的目光，撿了幾樣事隨口與眾人閑談，說的不外乎各家子弟讀書的進展如何，鄉(xiāng)里的田產(chǎn)可足夠等等。

    安二太太附和了幾句，安錦南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眼豐鈺，指頭在桌上敲了敲，緩緩道“將來家中這些事務(wù)，有需效勞處，只管遣了管事的來報內(nèi)子?！?/br>
    豐鈺怔了一下，方反應(yīng)過來他口中的“內(nèi)子”指的正是她自己。

    少頃，外頭傳來一陣急躁的腳步聲，一個剛變聲的少年一路往里闖一路嚷道“娘！給我一百兩，快！”

    安二太太陡然站了起來，顧不得安錦南和眾人在側(cè)，急慌慌地迎出半步“杰哥兒，發(fā)生什么事了？”

    闖進來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面貌與安瀟瀟有五成相似，生得人高馬大，有些肥壯，想是闖進來太急，沒聽清侍婢的勸阻，沒料到安錦南在屋中，一進屋那臉上急躁的表情還來不及換下，就怔怔頓在了門口。等安二太太過來將他手扶住了，才回魂行了個禮，垂頭喪氣地道“兄……兄長！”

    安錦南垂眼撣了撣袖子上本就不存在的灰，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答話。

    安二太太掏出帕子替安錦杰抹了汗涔涔的額頭，關(guān)切地道“出了什么事？急成這樣子？”

    安錦杰咬了咬牙，又瞧了安錦南一眼，支吾道“沒……沒事……”

    “那……”安二太太才要說話，那頭安錦南就站了起來，他看了眼豐鈺，不涼不熱地道“二嬸和嬸娘們慢坐，屋中還有事，我與內(nèi)子先行告退?！?/br>
    眾人忙又匆匆恭送二人，安錦南行過那安錦杰的身側(cè)，不知想到什么，轉(zhuǎn)過頭來，眸光如電般在少年面上掠過，然后沉沉道“過了今夏，杰兒便滿十五。依族中舊例，該送往軍營歷練……”

    一句話說得安二太太瞳孔猛地縮了縮，苦著臉就欲攀扯安錦南的袖子“杰哥兒他體弱多病，又……”

    “不急?！卑插\南打斷她，“明兒先去崔寧的侍衛(wèi)營報個到，跟著崔寧學(xué)幾天棍棒功夫。”

    說罷，也不理會安二太太和那安錦杰面色有多難看，提步就朝外走。

    豐鈺隨在他身后出了門，才轉(zhuǎn)出院子，面如寒冰的高冷侯爺就轉(zhuǎn)過頭來，握住了她的手。

    “還好？”

    他深邃的眸中，盡是憂心關(guān)切。豐鈺下意識避開了他的手，待反應(yīng)過來他前來的用意，不免又覺窩心，悄悄勾住他衣帶，低聲道“我能應(yīng)付。”

    她習(xí)慣了單打獨斗，陡然有個人對她處處關(guān)心，她竟還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兩人一前一后步入侯府正院，水仙和韓嬤嬤等人已經(jīng)擺了膳食，侍婢們一字排開侯在桌旁。

    安錦南不喜身邊人多，下意識地蹙了蹙眉。韓嬤嬤道“夫人娘家?guī)淼牧鶄€，來侯府日淺，恐夫人行事不便，侯爺本就囑咐老奴，說替夫人另備幾個服侍的人，這是百合、牡丹……”

    豐鈺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安錦南垂目坐在那，手中握了杯茶，淡淡瞟了韓嬤嬤一眼，“待夫人有需，你再帶人進來不遲。都散了吧。”

    韓嬤嬤欲言又止，終是沒說什么。

    屋中只余下夫婦二人，豐鈺遞了杯茶過去，試探道“我能不能叫我的婢子們，在韓嬤嬤手底下學(xué)學(xué)規(guī)矩？”

    安錦南挑了挑眉，聽她道“初來侯府，我身邊幾個年紀(jì)都不大，以后屋里的事我想他們管著，又擔(dān)心失禮鬧了笑話?！?/br>
    她說話的語氣十分小心，是一種示弱，也是試探。她想知道安錦南對她，到底可以放手到什么地步，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憑侯夫人的身份，管理這院中的人事。

    如果安錦南不給她臉面，她便永遠(yuǎn)只是個空架子，一如失勢后的客氏，只要豐慶不允，她就完全被隔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夫為妻綱，這世道本就只會難為女人……

    安錦南抬眼，就撞上一對炯炯的眸子，她似乎有些忐忑，不自覺地咬著嘴唇。

    安錦南沒有多想，他伸出手，勾住桌案對面他新婚妻子的下巴，探身過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聲音不自覺地加了幾許纏綿意味“家里的事，你做主就行。”

    他稍退一寸，眸色變得越發(fā)深邃，將人手臂握住，拉拽到自己身側(cè)，待那軟軟彈彈之處坐上自己的大腿，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腦，一手去扯她前襟的絆扣……

    氣息微亂地道“她們絆住你太久……”

    薄薄的唇擦過她耳際，帶來絲絲縷縷的熱意，手探入那大紅春衫的下擺，將曖昧的低語送入她耳中。

    “本侯整個上午，都在渴慕于你……”

    豐鈺被他捏揉得微痛，隔著衣襟按住他的手。臉色是不自在的潮紅，瑟縮著道“侯爺，我……妾身還未吃飯……”

    從清晨至中午，只飲了半杯茶。

    安錦南頓住動作，眉頭蹙起，遲疑了一瞬，才不情不愿地松開了手。

    豐鈺飛速逃開，背對他理了衣襟。心里不由怪責(zé)安錦南滿心滿腦都是那回事。

    身后，傳來安錦南幽幽的話音。

    “你吃快些，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