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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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吉時就要到了,他人卻還未現(xiàn)身。倘若耽誤了,這對于一個萬眾矚目的新朝太子而言,絕非小事。 他聽到立在自己身后的參贊官也開始發(fā)出疑惑的竊竊私語之聲,愈發(fā)焦急,正要派人再去詢問,聽到前方傳來一陣隆隆鼓聲。他抬眼望去,看見皇帝服冠,著龍袍,與皇后一道,二人并肩乘輿,在儀仗的護衛(wèi)之下,擺駕而來。 納有數(shù)千之眾的太廟,頃刻肅穆無聲。 按著舊制,皇后今日本無列位,但既是新朝,有些規(guī)矩,自是皇帝說了算。他能召一千耄耋入太廟觀禮,自然也能攜皇后同行。 劉安松了口氣,立刻領(lǐng)著身后的禮官上前迎接。 帝后御坐,受參拜禮后,一名官員從太廟內(nèi)走出,高聲宣道:“巳時三刻正,大禮開始!” 他話音落下,四周奏起莊重而平和的樂舞,賓贊各自入位,典儀引太子而出,開始加冕之禮。 這一場禮儀,比起之前的皇帝登基禮,不過是將三跪五叩首降格為三跪三叩首而已,中間又穿插各種禮節(jié),日頭漸至頭頂,一個時辰過后,將近正午,冗長的繁縟禮節(jié),才臨近尾聲。 一列宮人手中托著鋪就黃帛的托盤,魚貫行來。 他們手中的托盤里,分別盛著太子冠、符印以及制冊。 謝長庚面向著太廟廣場里的數(shù)千人立于陛前。他對面的陛階之下,是等待著他加冠的太子和陪同的禮贊官們。 慕扶蘭一直坐在他身后。日頭之下,她看見一小片暗紅色的濕痕,漸漸出現(xiàn)在了他背部的衣上。 那印痕起先如同一滴漬染上去的水,漸漸擴如銅錢,越來越大,滲在龍袍紋理細密的織物經(jīng)緯之上,猶如一片透衣而出的血色的汗。 沒有人留意,他自己仿佛也絲毫未曾覺察。他依然那樣立著,肩背挺直,紋絲不動。 宮人終于停在了指定的位置,舉起托盤。 他邁著穩(wěn)穩(wěn)的步伐,下了陛階,雙手取了太子冠,走到那個跪在正中間的小少年之前,將那頂金冠,穩(wěn)穩(wěn)地戴在了他的頭上。 加冠后,那小少年再接過賜下的符印和制冊,高舉過頂,隨即三拜謝禮。 日頭明晃晃 地掛在頭頂。重重衣裳疊壓,慕扶蘭感到汗不停地從自己的肌膚里外冒,很快便濕透了內(nèi)衣。衣裳緊緊貼在她的背上,令她感到煎熬至極。 她的視線,無法從面前這個男人的身上挪開。也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般,她覺得時間過得是如此的緩慢。仿佛很久,終于,她聽到耳畔傳來禮官“禮畢——”的呼聲,再次響起樂舞,太子被引了下去。 禮官引導,廣場之上,今日列位的將近千名官員和那千名耄耋,齊齊下跪,叩首到地,排山倒海般的整齊恭送聲中,慕扶蘭看著他轉(zhuǎn)過身,朝著自己走了回來。 十步、八步、五步…… 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他額頭上沁出的一層細密汗珠,再也無法等他自己走完這段路了。 她不顧遠處幾名禮贊官的側(cè)目,起了身,朝他快步迎了上去,在側(cè)旁疾步追上的曹金和數(shù)名宮人的遮擋之下,伸手,一把扶住了他一側(cè)的臂膀。 指尖不經(jīng)意地觸到了他的掌心,觸手冷涼,濕漉漉的。 他的腳步頓了一頓,輕輕地脫開她握著他臂膀的那只手,自己繼續(xù)邁步,朝前而去。 慕扶蘭隨他默默行至輿前,如來時那樣,登輿,出太廟,繼而上了候在外的那輛宮車。 車門關(guān)閉,周圍再無旁人的視線了。 這一次,他未再拒絕她的扶持。 他被她扶著,慢慢地坐了下去,釋然般地輕輕吁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臉,見她看著自己,朝她微微笑了笑,低低地道了句“我無妨”,隨即閉上眼睛,頭靠向另一側(cè),枕在車壁之上,一動不動,仿佛睡了過去。 宮車疾馳,朝前而去。車輪忽碾過地上的一塊小石子,車身簸了一下。 他的身體跟著晃了一晃。 慕扶蘭下意識地再次伸手去扶他。 就在她的手剛碰到他的那一刻,毫無預兆地,這男人的身體軟了下去,仿佛從戰(zhàn)士堅硬的鎧甲殼里脫出一個初生嬰兒,無聲無息地從位子上滑落,委頓在地,額頭,壓在了她腳上那雙刺繡金鳳的宮鞋鞋面之上。 慕扶蘭低下頭。 壓在她腳上的這人,雙目緊閉,面如金紙,面上不見半分血色。 她跪在了車廂里,抱住他,解了他的腰帶,除去那數(shù)層外裳,看見雪白的里衣后背上,染了大片的血。 猩紅的血,還在不停地從傷口位置的濕漉漉的紗布上滲出,一滴一滴,濺落在車廂的地板之上。 她的牙齒,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壓迫住那道出血的口子,抬起頭,朝著車廂外厲聲喝道:“快些!再快些!” …… 一架坐輿,徑直被抬入紫微宮的寢殿里。太醫(yī)們圍在床前忙碌著,神色凝重。 慕扶蘭站在外殿的一面窗前。 她還盛裝在身,手中沾滿了干涸的血痕,未喚人清洗。幾個宮人遠遠站著,悄悄地看她。她卻望著窗外一片將綻未綻的春日花木,仿佛看得入了神。 內(nèi)殿里,傳出一聲鐵器墜在盛盤里發(fā)出的“?!钡拇囗?。 良久,她回過頭,望向朝著自己走來的太醫(yī)。 “啟稟皇后,陛下體內(nèi)袖箭已整段勾取而出,以探器仔細探過,再無遺留。傷口已清洗干凈,血亦暫時止住了,未再大涌。但皇后也知,陛下失血過多,神元大傷,又傷及肺腑,后續(xù)如何,還需察看?!?/br> 慕扶蘭沉默了片刻,說:“你們都辛苦了。先去休息吧,這里留兩人便可,其余去太后那里守著。陛下傷勢的后續(xù),我會照管。” 太醫(yī)諾聲而去。 謝長庚人臥在內(nèi)殿,眼半睜半閉,人亦半是昏迷,半還醒著。他想徹底睜開眼睛,全部的氣力卻都已經(jīng)離他而去,就連呼吸,也變得痛苦無比。他想就此睡去,那還清 明著的一絲意識,卻又仿佛被什么給緊緊地勾住,固執(zhí)地不肯就此離他而去。直到他的耳中隱隱飄入幾聲那婦人說話的嗓音,這熟悉而悅耳的嗓音,仿佛一陣輕輕拂過他周身毛孔的溫泉之水,他忽然感到自己整個人松弛了下來,痛楚仿佛也離他而去。他眼睛一閉,失了意識。 他這一覺睡得又長又沉。當他終于醒來的時候,他知道應(yīng)是深夜。 耳畔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音。 深宮長夜,幽冥般的死寂,他并不陌生。在他的那個前世里,他曾度過不知多少個如此的長夜。 但在此刻,在這深宮的寢殿,他的身畔,卻亮著一團昏紅的溫暖燈火。 他睜開眼睛,慢慢地轉(zhuǎn)過頭。 他看到她倚在床前一張臨時鋪出來的榻上,身子微微蜷著,閉著眼睛,仿佛一直守在這里,倦極,沉沉睡了過去。 他看著她。 就在這一刻,不知為何,在謝長庚的腦海里,忽然跳出了許多年的一幕。 那是遙遠的金城天山腳下,那一夜,小帳篷里,亦亮著這般昏紅的溫暖燈火,她尋藥下山,倦極了,便如今夜此刻,沉沉睡去,渾然不覺他的到來。 這恍如舊夢一般的情景,令他的胸腔之下,陡然涌出一陣酸澀。 那時候,他還曾滿懷暗暗的希望,希望能留下她。 他凝視著昏紅燈影里的女子,不敢大聲呼吸,唯恐驚醒了她。 他慢慢地坐了起來,下地,踩著還綿軟的步,輕輕來到她臥著的榻前,將蓋在自己身上的一幅被衾,輕輕搭在了她的肩上。 靠得近了,方看清楚,在她的眼圈下,泛出一層淡淡的青暈。 他凝視著眼皮子下的這張面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慢慢地伸了過去,然而,就在指尖將要碰觸到她的那一刻,他卻又仿佛被燭火給燎了一下似的,猛地收回了手,猝然轉(zhuǎn)身,卻不慎牽動傷處,肺腑里傳來一陣疼痛,胸口發(fā)悶,猶如想要咳血,眼前更是發(fā)黑,一時竟站不穩(wěn)腳。 慕扶蘭被驚醒了,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身上蓋著被衾,那男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背對著自己,一手扶著床沿,身體痛苦地佝僂了下去。 她吃了一驚,急忙下了榻,一把扶住了他,讓他撐著自己,慢慢地躺了下去,隨即坐在床邊,替他撫揉著后背的xue位。 謝長庚漸漸地緩了過來,閉著眼說:“我好了。方才只是不慎所致。你去歇了吧。有事我會喚宮人的?!?/br> 慕扶蘭慢慢地收回了手,卻并未起身離開。 她望著男人這張不見血色、冒著胡渣的憔悴臉容,低低地道:“那日我說過的,典禮可以延后。你又何必如此冒險行事?” 謝長庚仿佛睡著了,起先沒有反應(yīng)。良久,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她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說:“熙兒是天命所定。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定好的加冠冕禮,便不可改。” 慕扶蘭沉默了。他亦不再說話。 燈火跳躍。兩人一個臥,一個坐,近在咫尺,卻又猶如天涯相對,仿佛有無數(shù)的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說什么好。 “你……” “你……” 兩人忽然齊齊開口,又停了下來,對望了一眼。 他的眼眸分明暗沉無比,卻又隱隱像有光芒爍動。 慕扶蘭的心跳忽然加快。 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她轉(zhuǎn)過頭,看見熙兒走了進來。 小少年停在了兩人的近旁,說:“母后,你累了,你去歇息吧。我睡不著,我來服侍父皇。” “我會照顧好父皇的?!彼曋x長庚,說道。 第86章 慕扶蘭沒料到熙兒這時辰還會來這里。 內(nèi)殿深闊,帷幔重重, 亦無任何的通報。當她覺察時, 這孩子便已到了她的身后。 就在回頭,看到他的那一瞬間, 在她的心里,竟荒唐至極地冒出了一種猶如偷情被抓似的負疚慌亂之感。 她迅速從床邊站了起來,撇下床上那男人,轉(zhuǎn)身, 朝著自己的兒子走去。 “熙兒, 這么晚了, 你怎還沒睡?”她問。 “母后,你累了,父皇既醒了, 你去歇息吧。我方睡過一覺, 睡不著了, 換我來陪父皇?!?/br> 慕扶蘭遲疑著。 “母后,你好好去休息。這里不是有張榻嗎?我若是困了,我就睡這里。” 謝長庚臉上露出笑容。他仿佛想坐起來,說:“熙兒你也不用留。你們母子都去歇了吧……” 熙兒快步走到他的身旁,扶住了他的臂膀,讓他慢慢地躺了回去。 “娘親!”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慕扶蘭。“我想陪父皇。”他用強調(diào)的語氣, 再次說道。 熙兒對這男人的戀慕和信任,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他昏迷著的這幾日, 最擔憂難過的人,應(yīng)當就是這孩子了。 慕扶蘭望著這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終于點了點頭。 “你父皇剛醒,人還很虛弱,你不要和他說太多話。等下藥會送來,他吃了,你自己也早些睡下。若有事,隨時喚我,或是太醫(yī)皆可。” 慕扶蘭叮囑著。熙兒一一答應(yīng)。 她回過頭,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