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余總，您別意外，其實真正挑頭這事的不是我，是狄沖。是他在臨簽協(xié)議之前跟我說，有明白人告訴他了，按照公司給我們的條件，我們是吃虧的，等公司上市以后，這項專利肯定不只現(xiàn)在這個價錢，所以按照現(xiàn)在的價錢折股份給我們，我們是吃虧的，必須得讓公司用現(xiàn)金把這個差額給補回來，這樣對我們來說才公平。”

    “我和他說，但我們和公司都談好了，馬上簽協(xié)議了，現(xiàn)在再臨時加價，不太好吧？”

    “狄沖就跟我說：你想想，這可是不小的一筆錢，你靠死工資得賺三輩子。將來你不是想換個大房子還想送兩個孩子出國留學嗎？沒有這個錢，光靠股份，你同時干不成這些事?！?/br>
    “我聽到這些，鬼迷心竅地被他說服了，我問他萬一公司不答應(yīng)怎么辦？我們不就得失業(yè)了？”

    “狄沖他和我說，不會的，公司不答應(yīng)我們的條件，我們就不轉(zhuǎn)專利，那到時候公司上市肯定受影響。周總一定不想耽誤公司的上市進度，所以他最后一定會向我們妥協(xié)的。他還說我們是靠技術(shù)吃飯的，有真本事，周總需要我們，不用怕這件事會得罪周總。他這么一說，我就徹底被他洗腦，就跟著他干了。然后我們兩個人一起去說服了曾強?！?/br>
    余躍聽完杜然的話，消化了一會，問他：“既然你說主意都是狄沖出的，為什么跟公司談判條件的時候，是你出頭呢？”

    杜然兩手交握在一起，兩個手掌根兒不安地互相搓。

    “是狄沖讓我做出頭人來談的，他說我是我們?nèi)齻€人當中說話最利索、擺起姿態(tài)也最硬實的人，他和曾強一個當眾說話就臉紅一個一緊張就木木訥訥不知所云，要是由他倆出面談，會毫無威懾力。我也覺得依他們倆的性格出頭談事不行，所以就由我來了。”

    聽到這，楚千淼心里像被掀翻了一鍋沸粥。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狄沖才是整件事的幕后主謀？那個靦腆笑著，塞給她一把榛子的狄沖。她以為的老實人狄沖，原來居然是他，在老實的皮相底下cao縱了這一切。

    她以為杜然心機深胃口大態(tài)度強硬不好擺平，結(jié)果他竟是被人巧言迷惑后被用來當成槍使的傻人一個。

    她價值觀里，所有關(guān)于老實人的印象全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

    “怎么會這樣呢？狄沖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她不知道意外已經(jīng)頂破她的喉嚨嘴巴自己涌了出來。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淡定一點?！?/br>
    她扭著臉抬頭，看到是任炎。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她身旁。

    “你還見得還少，所以還覺得吃驚。你看看他們幾個?！彼孟掳忘c點一旁各個一臉淡定仿佛看戲的秦謙宇他們幾個人，“經(jīng)歷得多了，也就像他們那樣覺得沒什么可失望的了?！?/br>
    “資本市場這種和錢打交道的地方，容不下對人性的信任。看開點吧?！比窝桌涞卣f。

    第14章 幫我買本書

    談判會議室里，杜然還在說話。

    “其實我們?nèi)齻€人里，我是看著厲害，但卻是狄沖他心思最多，我和曾強平時只顧著搞研究，比較一根筋，不像狄沖，他其實心里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楚千淼想起了那一大捧榛子。

    是啊，狄沖他能想著在來問她問題的時候，給她帶上那一捧榛子。的確，他是個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這么一想她更有點難過了。她被那些樸實的榛子打動過，吃得心里暖暖的。現(xiàn)在有人來揭發(fā)了那些榛子真正的品質(zhì)——它們才不樸實，它們背后是事圓滑世故。樸實的榛子吃了叫人感動，圓滑世故的榛子吃了叫她覺得自己像接受了什么本不該接受的賄賂。

    楚千淼摸摸脖子。從嗓子眼好像在往上返榛子皮味兒。

    很快杜然那邊解決了，還剩下和狄沖的談判依然在膠著。

    楚千淼到這時不得不佩服任炎。他在那頓飯就談判的情況，條縷清晰地分析出各種可能性，包括最丑陋的那一種?，F(xiàn)在靦腆的狄沖正在那種最丑陋的可能性里游弋，和公司的談判代表打游擊。

    他說：你們?nèi)绻淮饝?yīng)我的條件，就沒什么好談的了，我們還是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你回去以后再讓周總好好想想，合計合計，因為這事耽誤公司上市值不值得。

    公司談判代表說：你這樣鬧，又何必呢，最后什么也得不著。還不如見好就收，依然能拿到原來約定好的那些股份。

    狄沖不干，堅定地表示必須加錢。他說他不接受職務(wù)發(fā)明這種鬼說法，他堅持專利就是他們?nèi)齻€人共有的，公司不給加錢，他就不轉(zhuǎn)專利。

    公司談判代表漸漸沒了耐性，變得強硬起來：狄沖，這世上不是你不接受的事，就不能成立了，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你接不接受，職務(wù)發(fā)明申請的專利都歸屬于公司，這是既定事實。既然你是這樣的態(tài)度，那也確實沒什么好談的了，加錢的事，你不用再想，股份從這一刻起也不再有你的份兒！

    狄沖的靦腆終于在臉上裂了縫?？p隙下鉆出了絲絲猙獰。

    他敲著桌子說：你們就這么對待公司的技術(shù)功臣嗎？好、好，我要到法院去告你們！到時候我看瀚海還怎么上市！別以為我不知道，如果想上市的公司因為商標、專利、專有技術(shù)以及特許經(jīng)營權(quán)這些東西產(chǎn)生了糾紛并且出現(xiàn)了訴訟事項，等上市審核的時候，根本過不了！你們要是這么欺負人，那我也不忍了，大家魚死網(wǎng)破吧！

    ……

    楚千淼不忍心再看下去。太丑陋了。他全然在按照任炎提前預(yù)設(shè)的最丑陋的那種可能性在演繹他自己。

    一時間她心里充滿失望。她說不清是對人性說反轉(zhuǎn)就反轉(zhuǎn)失望，還是對自己太看重人與人之間的人情味兒失望。

    當天下班前，這件事的最終處理結(jié)果出來了。

    曾強和杜然，繼續(xù)留在公司研發(fā)部工作，他們依然會被分得公司股份。

    楚千淼起初覺得周瀚海太大方，替他感到吃虧。可她聽了秦謙宇的評價之后才發(fā)現(xiàn)，周瀚海其實一點也不虧。

    “周總絕對是個聰明人，這年頭懂技術(shù)的人難求，這回他不計前嫌用股權(quán)留住了兩個技術(shù)人員，沒有流失人才不說，還既收獲了好人格好口碑，又收到了兩顆迷途知返從此為他死心塌地賣命的心，很值了?！鼻刂t宇是這么說的。

    這樣一想，楚千淼覺得周瀚海可真不簡單，他能把事做得這么透。秦謙宇也是，真不簡單，看著嘻嘻哈哈，卻能把周瀚海做的事看得這么透。

    至于狄沖，他什么也沒有。他因為不服公司的決定，當即提出從瀚海家紡離職。據(jù)說他收拾東西的時候場面鬧得很難看，他嘴巴一直沒停地罵著曾強杜然是叛徒，他說他一定會告公司的，他會讓現(xiàn)在欺負他的所有人到時都會后悔莫及的。

    當他帶著收拾好的東西離開公司前，楚千淼在走廊里遇到了他。

    狄沖還是那副靦腆樣子，只是那靦腆已經(jīng)兜不住他眼底的貪欲和野心。

    楚千淼本來是想來問問：狄老師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難處急需用錢才這樣的？

    這年頭誰都容易有個突發(fā)的難言之隱。

    但在看到狄沖的眼睛后，楚千淼想自己不用再問了。

    她停在原地。倒是狄沖看到她，主動走過來和她說起話：“小楚律師，太好了能遇到你！那天的榛子還好吃嗎？”

    楚千淼一愣，點點頭：“好吃?！?/br>
    “好吃就好，那我就沒白給您帶！”

    楚千淼默然了。

    狄沖確實是世故的。他在提醒她，你吃了我的榛子呢。她想接下來他不會對自己提要求吧？

    “楚律師，你是大律所出來的，你不僅是律師，你更是個好人，你跟其他人不一樣，你熱心又善良！所以楚律師，你幫我打官司告公司吧，公司真的太欺負人了！”狄沖抱著紙箱說，紙箱里都是他的個人物品。他說話的語氣，他抱紙箱的姿態(tài)，聽上去看上去都那么的弱勢和可憐。

    但他可憐的表象下，卻是不知足和不可理喻。他現(xiàn)在變得很丑陋。

    楚千淼說：“抱歉，我做的是非訴業(yè)務(wù)，不幫人打官司的?！?/br>
    狄沖臉上的表情變得訕訕的。訕訕之后是一種恍然和覺悟。

    “呵。”他一聲輕笑，“我怎么忘了，你和他們是一伙的啊，你怎么可能會幫我打官司呢？你就繼續(xù)和他們狼狽為jian吧，那捧榛子，我就當是扔進垃圾桶了！”

    他說完抱著箱子轉(zhuǎn)身要走。

    楚千淼覺得氣和血一起往上沖她的頭。

    人原來一翻臉可以變得這么不堪入目。

    她雖然熱心，雖然容易感動，但她真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她更不是任人罵她是垃圾桶時她都會無動于衷的圣母。

    “你站??！”楚千淼叫住狄沖。

    她快步上前，繞到狄沖跟前。

    “狄沖，你那把榛子不是金子種出來的，你靠它裹挾不了別人的人情。今天沒有任何人欺負你，是你自己變得貪心不足。你知道人在什么時候最丑嗎？就是在別人不肯滿足你的過分要求時，你一下就翻了臉口出惡言！太丑了！”她掏出錢包，從里面拿出一張五十塊，放到狄沖手捧的箱子蓋上，“這是買你那一捧榛子的錢，只多不少，剩下的錢送你買本書看，《好好說話，好好生活》，記得好好看！”

    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不管狄沖又把他的丑釋放了多少出來，他又在那嘀咕些什么。

    走過拐角，她身上的力氣像被抽掉了……但還來不及抽，她就被直不愣騰站在那里的兩個人嚇了一跳。

    “豁！”她向后拔高一跳，看清躲在這聽墻角的人是任炎和秦謙宇。

    秦謙宇給她豎大拇指：“千淼我以為你就拍馬屁厲害，沒想到你懟人更厲害，都不帶臟字兒的！還《好好說話，好好生活》，諷刺得真牛！對了真有這本書嗎？”

    楚千淼拍著心口壓驚點頭：“有，作者梁實秋。”

    “有文化！真有文化！”秦謙宇的大拇指又晃到她面前n瑟了兩下。

    任炎嘴角一抬，問她：“是對人性還抱有幻想，于是想過來看看，狄沖是不是有什么缺錢的難處？”

    楚千淼沒想到自己一下就被人看穿了。

    “我現(xiàn)在沒有幻想了?！?/br>
    三個人走出企業(yè)。楚千淼準備去坐地鐵，但被任炎出聲叫住。

    “你等下。”

    叫住她后任炎又吩咐秦謙宇：“去對面星巴克買三杯咖啡。”

    秦謙宇顛顛地去了。

    “聊兩句?！比窝讓Τы嫡f。

    瀚海家紡環(huán)境很好，公司大門和辦公樓之間有一片空地，周瀚海讓人在這建了假山?jīng)鐾ぁ?/br>
    任炎帶著楚千淼走進涼亭，他們圍著石桌坐下。

    “你是有點難過嗎？”任炎開門見山地問。

    楚千淼點點頭。她回想著當時狄沖靦腆笑著，塞一大捧榛子在她手上，那時他看上去是一個多么有人情味兒的人啊。可一轉(zhuǎn)臉他就變得那么丑。她想貪心可真是萬惡之源。

    “任總你說狄沖以后會怎么樣？他為這事，什么也沒得著，還把工作鬧沒了，你說他這么干值得嗎？”楚千淼唏噓地問。

    “你用不著替別人感慨，狄沖他敢這么干，就一定有后路，而且他那條后路給他提供的待遇肯定更好，甚至比周總許的股份還好。否則他當然不會這么義無反顧就辭職了?！比窝椎恼Z氣波瀾不驚。

    “可是他入職的時候簽了競業(yè)禁止協(xié)議了啊，他離職后三年內(nèi)是不可以到與原單位有業(yè)務(wù)競爭的單位上班的?！彼齽傉硗赀@部分的底稿，記得很清楚。

    任炎：“想規(guī)避掉這個問題有很多辦法可以cao作。”

    楚千淼嘆口氣。她是學法律的，當然知道有法律在，就有鉆法律空子的人在。

    “其實公司折給狄沖的股份，并不少了，他何必一定要鬧到這種地步?！?/br>
    任炎一笑，笑容嘲諷：“當你知道你有可能得到更多的錢，就不會滿足于眼前的數(shù)了。歸根到底，是把利益看得太重，慢慢的最后眼里就只剩下錢?！?/br>
    “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道義，不重要了嗎？人情味兒不重要了嗎？只有錢沒有朋友的日子，過起來不干巴難受嗎？”

    過生日的時候，人家有朋友給自己唱生日快樂，他呢，讓錢給他唱嗎？那錢也得長得出嘴長得了牙才行啊。

    任炎搖頭笑了，笑容里滿滿都是諷刺。

    “楚千淼，你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一年了不是嗎？居然還這么天真。那我就再告訴你一次，今天這種情形其實就是小兒科，以后你在項目上，會見到更多更慘烈更意想不到的事情，這些事情的發(fā)生歸根結(jié)底都是因為錢。這就是成人的世界，這里講人性的博弈，不提倡交換真心。我今天看在我是你師兄的份上，多提點你一些，省得你以后又像今天這樣大驚小怪。以后做項目，收起你的人情味吧，否則一不小心，它就會讓你看起來像個笑話?！?/br>
    楚千淼聽到最后一句，猛地抬起頭。她想辯解點什么，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好多話很沒頭緒地擁堵在嗓子眼，噎得她難受。

    秦謙宇拎著三杯咖啡回來了，分給楚千淼和任炎一人一杯。

    楚千淼接過咖啡，試了試溫度，不太燙。

    “我特意說的，不要那么燙的，要直接能喝的！”秦謙宇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