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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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計成天迎來送往挺愿意搭話,為人也本分厚道,又作興崔老道這樣的出家人,雖說腿有點兒瘸,卻也仙風(fēng)道骨談吐非常,當(dāng)下把地方上的情況給崔老道說了一遍。打把式賣藝變戲法跑江湖的進(jìn)了太原城,大多在關(guān)帝廟門前做買賣,那是城中最熱鬧的去處,干什么的都有,地保姓什么叫什么,上哪兒能找著他,怎么個脾氣,怎么個稟性,事無巨細(xì)都說到了。 崔老道謝過小伙計,離開面館前去拜見地保。問明白地面兒上的規(guī)矩,他是有師承門派的火居道,隨身帶有箓書,可以讓當(dāng)?shù)氐牡烙^給他作保,說好了到日子有一份孝敬,地保當(dāng)然也不會為難他,這才去關(guān)帝廟前擺攤兒。關(guān)二爺溫酒斬華雄、殺顏良誅文丑、過五關(guān)斬六將、千里走單騎,死后被世人奉為關(guān)圣帝君。山西太原城中的關(guān)帝廟,大大小小二十七座。咱說的這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廟中香火鼎盛,門前百業(yè)齊聚,說書算卦、相面測字、打把式變戲法,各路江湖買賣,干什么的都有,當(dāng)真是熱鬧非常。崔老道不能搶別人的買賣,人家有擺卦攤兒的,自己就不能跟別人一樣,得找沒人干的。俗話說“藝多不壓身”,崔老道肚囊寬綽,蒙錢的法子有的是。他在地上鋪了一塊白布,擺放一個簽筒子,筒中六十四根竹簽,分別對應(yīng)文王六十四卦,各有卦名卦詞。自己找了幾塊磚在后頭一坐,等著買賣上門。他這個買賣叫求簽,也叫搖卦。崔老道白天賣卦,夜里在關(guān)帝廟借宿,為的是三件事:其一,降妖捉怪必須有一個命硬之人,僅憑他崔老道可不成,須借搖簽賣卦找出這樣一個人;其二,關(guān)帝廟前熱鬧非凡,可以在此打探消息,太原城中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也瞞不過他;其三,崔老道嘴太饞,關(guān)帝廟前有的是好吃的,還別說什么七大碟八大碗、平遙的牛rou、大同的兔頭,單是各種面食,你一天吃一樣,連吃三個月都不帶重樣的,崔老道打削面館門口一過,哈喇子就能流下二尺長。 雖說崔老道初來乍到,腳踏生地、眼望生人,買賣倒是不錯,因為搖卦的就這一份,以前從來沒有過,來往的行人看著新鮮。崔老道又會招攬生意,擺好了卦攤兒,手拿一根樹枝子,低頭在地上畫,一邊畫一邊唱:“畫山難畫山高,畫樹難畫樹梢,天上難畫仰面的龍,地下難畫無浪的水,美貌的佳人難畫哭,廟里的小鬼兒難畫笑……”引得過往之人駐足圍觀,想看這位耍的什么把式。崔老道卻不抬頭,拿眼瞟著前邊有多少只腳,一個人兩只腳,數(shù)了數(shù)腳丫子,估摸圍了幾十個人了,他猛一抬頭,胡亂點指其中一位:“無量天尊,貧道等您多時了!”當(dāng)時就能把這位說蒙了,這一手兒叫“韓信亂點兵”,也叫“迷魂掌”。這位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呢,當(dāng)時就愣在那兒了,心說:你等我干什么,咱倆認(rèn)識不成?崔老道再拿江湖話一繞,基本上就跑不了了,十個人之中少說也得有七八個上當(dāng)?shù)模^來掏幾個錢抽上一簽,崔老道就開張了。 崔老道這一筒六十四支卦簽,僅有三支大吉、三支大兇,輕易地抽不上來,通常是說吉則吉、說兇則兇的平卦,怎么說怎么有,這就好騙人了。 看這位肥頭大耳、滿面油光,身上穿綢裹緞,兩只手伸出來明晃晃十個大金鎦子,擺明了是有錢的主兒,這樣的最好辦,抽出什么簽都往好上說,給這位說高興了,免不了多給幾個賞錢,這一天就夠吃夠喝了;反過來,趕上抽簽的是個窮人,看得出面黃肌瘦、三五天沒吃過一頓飽飯,腦門子都餓綠了,倆眼珠子發(fā)凝,這樣的主兒腰里頂多有幾個銅錢,求簽問卦無非是想轉(zhuǎn)運。崔老道不用問也知道,窮人三大愁,一是沒錢,二是沒錢,三還是沒錢,那就指給他一條“發(fā)財”的明路,這位信以為真,立馬把身上的錢全掏給了崔老道。他卻不想想,如若真有“明路”,崔老道為什么自己不去?這就是所謂的江湖伎倆。當(dāng)時的太原城沒有這路生意,老百姓瞧著新鮮,議論紛紛,都覺得遠(yuǎn)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外來的老道肯定也錯不了,一來二去傳開了,都說崔老道的卦靈,前來求簽算卦的人絡(luò)繹不絕。崔老道也沒少撈錢,成天足吃足喝,太好的吃不起,上頓刀削面、下頓刀削面,打個嚏噴從鼻子眼兒里往外甩面條。雖說吃喝不愁,但是來到太原城這么多日子,一直沒找到八字夠硬的人,卻也不免心焦。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崔老道在關(guān)帝廟前擺好了攤,等到看熱鬧的人圍攏上來,他猛然間一抬頭,看見人叢中有這么一位,三十來歲,身子挺單薄,臉色蒼白,眉宇之間隱隱約約有一層黑氣。崔老道心說:得了,今天拿你開張了。當(dāng)場點手一指:“說你呢,不用看別人,貧道等的正是你!” 這位一臉茫然,轉(zhuǎn)頭往兩旁看了半天,見兩邊的人也都看他,才知道崔老道爺叫的是他,這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雙手抱拳行了一個禮:“道爺,你與我素不相識,等我干什么?” 崔老道一聽心里有底了,這買賣成了,如果換一位明白人,直接來一句“你甭等我,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他就沒話可說了,因為這話沒法接??蛇@位是個棒槌,不明白崔老道的綱口,這句話一接,就算搭上了,后邊就全跟著崔老道的套路轉(zhuǎn)了。 崔老道笑道:“不錯,你我二人萍水相逢,貧道我卻看得出,你是個積陰德的人,做的行當(dāng)是三長兩短……”他將最后這幾個字拖得很長,一邊說一邊察言觀色,瞥見這位臉上變顏變色,陰晴不定,兩個眼珠子左右亂擺,心知又蒙對了,這叫“轉(zhuǎn)睛則有、定睛則無”。如果這位聽完了直愣愣地看著他,崔老道就得改詞。書中代言,什么行當(dāng)“三長兩短”?說寬泛了,是在死人身上掙錢的,“三長兩短”暗指棺材,因為捆棺材的皮條橫三豎二。其實崔老道不知道此人是干什么行當(dāng)?shù)?,只不過看對方面帶煞氣,身上有股子漆皮木料的氣味,就把話往這上邊引,沒想到還真蒙上了。即便沒蒙上,他也能拿話往回找。天底下三百六十行,他都能往“三長兩短”四個字上套,還都能說出道理來,這就是走江湖賣卦的本領(lǐng),沒這兩下子吃不上飯。話一出口見來人一臉吃驚,崔老道更有底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此人,這個人的兩只手又白又細(xì),不是干重活兒的樣子,指甲縫中有顏料,身上穿得也齊整,雖不是穿綢裹緞,至少沒有補丁,提鼻子再一聞,漆皮味兒還挺重,當(dāng)下說道:“如果貧道沒看走眼,閣下是一位畫棺材的漆匠?!?/br> 這位真是個畫棺材的漆匠,一下子被說中了,對崔老道佩服得五體投地。以前講究提前準(zhǔn)備壽材,因為“棺材”有兩個意思,這倆字得分開講,人死了之后叫“棺”,人還活著的時候叫“材”。上的漆一年刷一遍,這么刷出來的漆皮不僅好看,而且厚實,埋于地下還可以防潮、防蛀。大戶人家還得請匠人在壽材上作畫,憑這路手藝吃飯的稱為“漆匠”。干這個活兒不僅掙的錢多,還非常受人尊敬,是舊社會比較吃香的幾個行當(dāng)之一。手藝高明的漆匠,可以按照主家的情況畫棺材,比如這家至孝,便在棺材上畫“二十四孝”,到了陰間,閻王爺見是個孝子,必定不加責(zé)難,還有封賞;再比如這家八輩子種地,家境不錯,可沒出過一個念書識字的人,扁擔(dān)倒了也不認(rèn)得是個“一”,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就得讓漆匠在棺材上畫文房四寶,保佑后代兒孫出幾個念書人,改改門風(fēng);或者這家主人羨仙慕道,成天在爐中煉丹修行,就得往棺材上畫八仙過海,比喻得道飛升。最多的還是描龍畫鳳,并且以畫龍最難,棺材上的龍“鼻要闊、角要沖、鱗要細(xì)、須要動”,畫好了活靈活現(xiàn),真可以說能從棺材上飛下來,畫不好就成泥鰍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那不是添堵嗎?畫鳳也要畫“飛鳳”,身披五色霞光、周圍百鳥環(huán)繞,不能畫成土雞,讓人看了膈應(yīng)。咱們說的這位漆匠,看年紀(jì)三十上下,正是獨當(dāng)一面的歲數(shù),他這個行當(dāng)吃喝不愁,卻不是大富大貴,這樣的卦最不好算,往哪頭兒說都費勁兒。 崔老道眼珠子一轉(zhuǎn)有詞兒了,先是奉承了幾句,說畫棺材積陰德,久后必當(dāng)富貴,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問這位的姻緣。這叫探口風(fēng),姻緣找不出岔子再問別的,一步一步套他的話,不愁找不出破綻。人生在世,無論窮通富貴,總有為難著窄之處,知道你為什么發(fā)愁,后邊的話就好說了。 這一下正問到漆匠的短處,此人想媳婦兒都快想瘋了,做夢都是這件事,干他這一行的雖說受人尊敬,卻整天和棺材打交道,誰家有閨女愿意許給他?門不當(dāng)戶不對長得不好的,他又看不上,窮嫌富不要,兩頭兒夠不著,三十好幾了仍是光棍兒一條,出來進(jìn)去就一個人,自己吃飽連狗都喂了,躺被窩里連個說話的都沒有。此時讓崔老道一句話問到了點子上,心下更是佩服,以為碰見活神仙了,急忙懇請崔老道指點一番。 崔老道一看說中了,心知這是到嘴的鴨子了,今兒的飯轍又有了,于是捧起簽筒子讓漆匠抽一支簽。 漆匠咽了咽唾沫,兩只手在衣襟上使勁兒搓了搓,小心翼翼接過簽筒,搖了三搖、晃了三晃,“吧嗒”一聲掉出一支卦簽。他趕忙撿起來,用兩只手托著,畢恭畢敬遞到崔老道的面前。 崔老道本想蒙幾個錢,上館子吃刀削面去,這也出來大半天了,肚子正餓呢,沒想到一看卦簽大吃了一驚。這是支紅頭簽,此簽上上大吉,卦中四個字“鯉魚化龍”! 第六章 大鬧太原城(中) 1 崔老道來到太原城多半個月,在關(guān)帝廟門前擺下“文王六十四卦”,使出“韓信亂點兵”的江湖手段擺攤兒賣卦,除了填肚子之外,只為了找一個命硬之人,以便助他降妖捉怪。這天來了一位畫棺材的漆匠,崔老道本想蒙幾個錢把來人打發(fā)走,他好吃刀削面去,怎知漆匠從簽筒中抽出一支卦簽。崔老道接過來一看了不得,“文王六十四卦”雖是江湖上騙人的買賣,卻也有幾分靈驗。這六十四支卦簽分別對應(yīng)六十四卦,多為中上、中平、中下之卦,紅頭的上上簽僅有三支,非得是八字夠硬、命里有福的人才抽得中,這可不多見。漆匠抽中的正是其中之一,此卦名為“鯉魚化龍”。這一卦有講,說的是一條大鯉魚被網(wǎng)驚到,在龍門下一躍而過,化身為龍,主飛龍在天,乃是大吉之兆。正所謂“鯉魚化龍喜氣來,口舌疾病永無災(zāi);愁疑從此都消散,禍門閉來福門開”。這支紅頭卦簽上上大吉,竟讓個畫棺材的抽了出來。 崔老道一直坐在卦攤兒后的磚頭上,看罷這支卦簽,站起身來整了整袍冠,對漆匠深施一禮:“貴人,貧道賀喜了?!卑唇系囊?guī)矩,遇上抽中三支紅頭卦簽的,都得給人家道喜,趁機也能多討賞錢。 漆匠也知道此卦上上大吉,心下喜不自勝,真以為自己的時運到了,該當(dāng)天上掉餡兒餅,讓他連娶媳婦兒帶發(fā)財,這一下全齊了。當(dāng)場給了不少卦金,又把崔老道請到一個小飯館,點了幾個菜,燙了一壺酒,拜托崔老道好好指點一二,到底如何才能娶上媳婦兒,抱得美人歸? 三杯酒下肚,還沒等崔老道開口,漆匠先倒了一肚子苦水兒。他這個行當(dāng)掙的錢夠吃夠喝,在外邊干活兒也挺受人敬重,可是真不想干了,因為掙的是個辛苦錢,發(fā)財可指望不上。況且畫棺材這個行當(dāng)好說不好聽,終究是掙死人的錢,尤其是三十多了還娶不上媳婦兒,已然受不了了,求崔老道給他指一條明路,改改行、換換門風(fēng),有沒有身不動膀不搖就能發(fā)橫財?shù)男挟?dāng)? 崔老道心說:你當(dāng)真是白日做夢,有那買賣我自己早去干了,還等你來問我?心里是這么想,嘴上可不能這么說,略一沉吟,對漆匠說:“你命中是該有一場大富貴,能否鯉魚化龍在此一舉。不過貧道我可不敢擔(dān)保,怎么呢?富貴險中求,怕你沒膽子去拿……” 漆匠眉毛一擰,眼珠子一瞪,拍胸脯子告訴崔老道:“道爺盡管放心,咱從小跟師父學(xué)手藝,棺材里睡覺那是家常便飯,不知道什么叫個怕。只要發(fā)得了財,娶得上美人,沒有我不敢做的!您就直說讓我干什么吧!” 崔老道點了點頭,他來了半個多月,等的就是這么一位。為了找出躲在太原城中的妖怪,必須借膽大命硬之人再取一件法寶。他自己不敢去,自知沒那個命,因為誰得了這件法寶,誰可以大富大貴,站著吃躺著喝,一輩子享不盡的富貴。到時候別說娶媳婦兒了,整個太原城的姑娘都隨便你挑,三妻四妾不在話下。但是稍有閃失,就得把命搭上,后悔可也來不及了。畫棺材的漆匠抽中了“鯉魚化龍”的卦簽,可見他命中該有一注大財,夠得上魚龍變化。崔老道指點漆匠:“你依貧道所言,出了太原城往東走,有一座烏金山。深山絕壁上有一個山洞,洞中有很多古燈,什么樣的都有。那些燈再好你也別拿,只找一盞最不起眼兒的小紅燈,你把燈取回來,下半世的榮華富貴……不求自得!” 漆匠聽崔老道這番話說得云里霧里,也是不明所以:“道爺您是說,我下半世的大富大貴,只需上烏金山取一盞燈?那不是手到擒來嗎,又有何難?” 崔老道說:“先別著急,等我把話說完了再走不遲。此一去不僅山高路險,洞中還有看守寶燈的山鬼,可以說兇險無比。貧道給你一張五雷天師符,揣在懷中不可離身,保你往來平安。找到寶燈趕緊下山,切記不可耽擱?!?/br> 漆匠依言揣上五雷天師符,拜別崔老道,回去備齊水糧繩索,轉(zhuǎn)天一早直奔烏金山。此山又名龍王山,山勢北高南低,層巒疊嶂,林濤呼嘯,常有紫霧繚繞,平時罕有人至。漆匠按崔老道指點的方位,一路東去,找到深山中的一個洞口。 找是找著了,進(jìn)去可不容易。這個山洞位于峭壁之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漆匠不過是一個畫棺材的,想爬上去勢比登天,只有先到山頂,放大繩把自己順下來,方能進(jìn)得洞去。漆匠想著發(fā)財娶媳婦兒,早將“怕”字忘到了一邊,有這一口氣頂著,腳步如飛往山頂上走。無奈山路崎嶇陡峭,到了山頂天色已黑。漆匠等不到天亮,心想洞中不見天日,難分晝夜,半夜進(jìn)去也沒什么分別,當(dāng)下找了一棵一抱多粗的老樹拴上大繩,拽了幾下拴得挺結(jié)實,便將另一頭扎在腰里頭,伸胳膊蹬腿沒有半點繃掛之處,將長繩拋下懸崖,順繩子溜到洞口。但見洞中漆黑一片,深不可測。 漆匠點了一支火把,借光亮摸進(jìn)洞中,山洞忽寬忽窄、起起伏伏,越走越深,走了半天也沒看見崔老道說的寶燈。心里納悶兒腳底下卻沒停,又往前走出一段,見到一座宮殿的大石門。漆匠暗暗高興,也埋怨崔老道只說半截子話,不知什么人在深山古洞中造的宮殿,想來寶燈就在其中。他走到宮門近前,但見石門虛掩,心想:我是來取寶的,可別驚動了宮殿中的東西,于是躡手躡腳順門縫溜了進(jìn)去。大殿中燈火通明,亮同白晝,飛檐斗拱、金磚碧瓦,亮閃閃奪人二目、黃燦燦擾人心神。漆匠不曾見過這等景致,心想:皇上的金鑾殿也不過如此,只怕是到了神仙窟宅! 正當(dāng)漆匠驚奇詫異之際,突然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聽聲響是個女子,穿的木底繡鞋,踩在大殿金磚之上聲聲脆響,分外悅耳。舊時只有女子才穿木底鞋,講究的還要把木底鏤空雕刻,或是一朵牡丹,或是一枝紅梅,里頭放上香粉袋,走一步留下一個香粉雕花的足印,一般人可穿不起,光香粉就得多少錢?漆匠循聲望去,就見大殿柱子后面轉(zhuǎn)出一個絕色女子,身穿大紅羅裙,高綰美人頭,橫插一根金簪,上帶九連環(huán),走起路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清脆悅耳,真如風(fēng)吹荷葉、雨打芭蕉。往臉上一看更了不得,說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不為過,比畫上的美人兒還要俊俏。漆匠做夢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時間看直了眼,愣在當(dāng)場手足無措。美人兒抿嘴一笑,眼角眉梢說不盡的萬種風(fēng)情,又對漆匠盈盈下拜:“大王,臣妾在此恭候多時了?!泵廊藘阂婚_口,當(dāng)真是鶯聲燕語,仙樂也沒這么好聽,聽得漆匠身子發(fā)酥,愣了半天才緩過來:“你我素昧平生,姑娘為何如此稱呼?” 美人兒說:“大王有所不知,你我二人前世之緣未了,而今當(dāng)在洞府中廝守終身?!?/br> 都知道“色”字頭上一把刀,可是從古至今,坐懷不亂的能有幾人?多少英雄豪杰都折在這上頭了,又何況一個漆匠。聽完美人這一番話,漆匠魂飛天外、魄繞九霄,有美貌佳人相伴,死在這兒都愿意,還要什么寶燈。此時色心一起,十匹騾子八匹馬也拽不回頭。漆匠和美人兒寬衣解帶入羅帷,天師符離了身,他就變成了妖精的點心。崔老道該囑咐的都囑咐了,卻只忘了一節(jié)——漆匠三十多歲還沒娶上媳婦兒,讓這個光棍兒漢進(jìn)山取寶好得了嗎? 2 再說崔老道在太原城苦等漆匠,左等等不來、右等等不來,眼皮子倒是一直跳個沒完,心知此人有去無回了。也怪自己想得不周全,本以為再找一個命硬的人還得費一番周折,怎知沒過幾天,又有一個人抽出了上上簽。崔老道一看這位的八字更硬,這一簽叫“天官賜?!?,跟“鯉魚化龍”不一樣,乃天降富貴。抽中這支簽的是太原城外一個獵戶,也是一個“倒霉上卦攤兒”的主兒,身上沒別的手藝,祖宗八代均以射獵為生,長年累月鉆山入林,看山神老爺?shù)哪樕燥垺?/br> 打獵的大致上分兩路,頭一路叫“射獵”,用的是弓箭鳥銃,大到獐狍野鹿,小到野兔山雞,沒有不打的東西,趕上什么是什么;另一路叫“套獵”,下夾子、設(shè)套子,專取皮貨,也就是狐貍、黃狼這類皮毛值錢的野獸,賣皮子賺錢。套獵首先要保證不傷皮子,整張的獸皮劃上一道口子,價格會跌十幾倍,那就白忙活了。另外還講究拿活的,活剝的皮子最軟,價格也最貴。 抽中“天官賜?!币缓灥墨C戶,家里有桿土槍,常年在太原城外的山上射獵為生。雖說是祖?zhèn)鞯男挟?dāng),可到了他這一輩兒不行了,也不知道是山上的野獸少了,還是時運不濟(jì),靠這桿獵槍活了半輩子,愣是沒吃飽過?;畹饺缃襁€沒餓死,真得說是祖墳上冒了青煙。眼瞅入了冬,離年關(guān)不遠(yuǎn)了,媳婦兒孩子連件像樣的棉衣也沒有。無奈之下也去放夾下套,想趁寒冬臘月套一只狐貍。冬天的狐貍皮最厚實,賣的錢也多,到時候剝下狐皮來一賣,一家人能把年關(guān)對付過去。但是隔行如隔山,什么事兒外行也不行,即便都是打獵的,下套子和放槍可全然不同,下套的時機、地點,連風(fēng)向也有門道,失之毫厘往往差之千里。這個獵戶只能照葫蘆畫瓢,內(nèi)中的門道一竅不通,能逮到狐貍才怪。 接連十幾天,獵戶下的套子上連根獸毛兒也沒有,這一天垂頭喪氣往山下走,聽見百步開外的干草叢中有些響動。別人或許聽不到,打獵的耳朵不一樣,一聽這個聲響,就知道這是野獸,趕緊把槍端在手上,躡足潛蹤一點點往前蹭,倆眼緊盯草叢中的情形。突然“呼”的一聲,亂草深處沖出很大一只野獸。打獵的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氣,心說:完了,怎么趕上這個東西了!原來是一頭野豬,全身烏黑、背生鬃毛、口出獠牙、四蹄碩大,黑乎乎跟個小山包兒似的!獵戶全身上下抖若篩糠,險些尿了褲子,手上的槍都端不穩(wěn)了。常言道“一豬二熊三老虎”,老虎雖是獸中之王,兇猛卻排在豬、熊二獸之后。尤其是深山老林中的大野豬,可以長到七八百斤,向上齜出的獠牙猶如兩把尖刀,成天爛泥中打滾兒、松樹上蹭癢。松樹皮里黏稠的松樹油子,會被野豬蹭得滿身都是,又在地上連拱帶滾,使皮毛上的松樹油子沾滿了泥土,形成一片片的鎧甲。如果野豬全身上下都“掛了甲”,比真正的鐵甲也不多讓,皮糙rou厚橫沖直撞,山中的猛虎也怕它三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有人敢去招惹它。除非山中獵戶成群結(jié)隊、縱鷹走犬,才會圍獵野豬。如今讓這個打獵的一個人面對面撞見一頭大野豬,那是倒霉到家了。正所謂“迎面不打豬,背后不打熊”,野豬沖起來不管不顧,即使被打中了要害,只要還有一口氣兒,照樣會往前沖,那真叫碰著死、挨著亡。 打獵的眼前這頭野豬,是頭公的,山中行話叫“跑卵子的”,極為兇猛,掛了不下七八百斤的一身甲,齜牙瞪眼、目露兇光,后背上的鬃毛根根直豎。見到對面有人,便低頭沖將過來,登時地動山搖,帶起一大片塵土,如同腳下生煙一般。打獵的但覺得勁風(fēng)撲面,急忙摟火兒開槍,這是從前膛裝填火藥和鐵沙子的土槍,一膛鐵沙子打出去,都嵌在了野豬的皮甲上,不但沒打死,反倒打驚了,紅了眼要來拱死打獵的。 打獵的手上這桿槍,只能打一響,再打還得往里頭填火藥裝鐵砂,此時還不如燒火棍子好使。手上也沒有別的家伙了,他迫不得已,兩膀子一使勁兒,對準(zhǔn)野豬把獵槍扔了過去。掛了甲的大野豬連槍子兒都不怕,豈會在乎這玩意兒?一甩頭將獵槍崩出老遠(yuǎn),撞在山石上折成了兩截。打獵的見勢不好,手忙腳亂爬上旁邊的一棵小樹,可他心里也明白,上了樹也得死,這么粗的樹,野豬一下子便可拱斷。本想閉目等死,怎知那野豬沖得太狠,一頭撞斷了樹,卻收不住勢,又往前沖出幾丈遠(yuǎn),直接掉下了深澗??v然是皮糙rou厚掛了甲的野豬,掉到懸崖峭壁之下,摔下去也成爛菜瓜了。打獵的撿了條命,可山澗極深,人根本下不去,無從去找那摔死的野豬。倒霉不耍單,送到嘴邊的鴨子飛了不說,他那桿獵槍也斷了,心里頭要多懊糟有多懊糟?;氐郊抑袆e扭了一宿,覺也沒睡著,轉(zhuǎn)天一早揣上兩個銅子兒,垂頭喪氣地進(jìn)了太原城,想求上一卦尋條生路。 崔老道一瞧這個打獵的抽中了“天官賜?!?,正是一個膽大命硬之人,就把說給漆匠的話又說了一遍,也是千叮嚀萬囑咐,又畫了一道天師符讓打獵的貼身帶上,轉(zhuǎn)天前去烏金山取寶。 3 打獵的吃不飽穿不暖,但是成天鉆山入林,翻山越嶺是家常便飯,為了能夠發(fā)財,轉(zhuǎn)天一早就上了烏金山。他和之前的漆匠一樣,順繩子下到洞口,在山洞深處見到一座宮殿。打獵的為人粗魯,上前一看石門虛掩,他是推門便進(jìn)。來到秦磚漢瓦的大殿之上,迎出一個美人兒,仍是那番話,百般獻(xiàn)媚、千般勾引。打獵的比漆匠年長了幾歲,又是有媳婦兒的人,“色”字上并不如何吃緊,加之前半輩子窮怕了,進(jìn)山只為取寶,回去發(fā)了大財全家人共享富貴才是真的。況且來之前聽崔老道說過,看守寶燈的不是人,不論它如何變化引誘,千萬不可上當(dāng),否則小命不保。他也是有老小在家的,若有個緩急,可不是耍笑的,于是彎弓搭箭,讓那個美人兒帶他去找寶燈,敢說一個“不”字,先吃爺爺三箭。 美人兒見打獵的不吃這套,只好帶上他來到后殿,打開殿門往前一指:“華光亮處即是寶燈,汝當(dāng)自取?!?/br> 打獵的往前一看,不遠(yuǎn)處果然有華光瑞彩,當(dāng)即邁步而入。走出幾步再一回頭,身后哪有什么宮殿,仍是黑漆漆的山洞,但覺心下一凜,方知崔老道說的沒錯,多虧沒有上當(dāng)。打獵的發(fā)財心切,直奔光亮而去,不覺行至山洞盡頭,到地方一看傻眼了,可不是老道說的只有幾盞燈,黃澄澄的是金子、白花花的是銀子,什么叫珍珠、哪個是翡翠,珊瑚、碧璽、瑪瑙、象牙,堆得跟山一樣,晃得他眼都睜不開了。打獵的夢中也不曾見過這些珍寶,名字都叫不上來。后悔沒帶條大口袋,只得脫下棉衣,鋪在地上當(dāng)包袱皮兒,雙膝跪地,一把一把往里捧。起初裝的是銀元寶,五十兩一個的銀元寶裝了滿滿一下子,裹好了一想不對,銀子哪有金子值錢,山洞中的金子都是一條條的大黃魚,這得值多少錢呢?忙又脫下夾襖,往里邊裝金子,裝完一拍腦門子,還是不對,我得裝明珠翡翠,那才是最值錢的,拿出去得換多少金子?于是扒下里衣,揀選上等明珠玉器,又是裹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包袱。他光膀子拎上三個包袱正要走,猛然記起老道還讓他取一盞寶燈,心說:這老道也是糊涂,這么多的金珠寶玉不要,偏要一盞破燈,那能值幾個錢?我把這些金銀珠寶帶下山去,分給他些許便是。不過轉(zhuǎn)念又一想,他入寶山發(fā)大財全憑崔老道的指點,崔老道既然說一定要這盞燈,我也應(yīng)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別回頭崔老道瞧我發(fā)了財眼熱,還想分我一半走,那可不行。不如把寶燈帶出去,堵上他的嘴。 打獵的抬眼一瞧,洞壁上并排掛了三盞燈,最左邊是一盞八寶宮燈,分為八面,骨架乃八條金龍,整條的真金雕鑄,張牙舞爪、躍躍欲試,祖母綠的龍眼爍爍放光,八側(cè)燈罩皆為水晶,以八寶嵌成八仙圖案,燭火從中一照,燈盞流光溢彩、晃得人睜不開眼;右邊那盞燈也了不得,乃翡翠云紋燈,三條玉鏈拽定一個圓形燈罩,燈罩上遍刻云紋,先不說這個燈如何,單這三條玉鏈就是整塊翡翠雕出來的,任何一個翠環(huán)兒上都沒開口,可謂渾然一體。再看這燈罩,也沒有半個豁口。這么大一塊翡翠,千八百年不見得能碰上,晶瑩剔透、種水絕佳,暗刻祥云,略帶一點點春色,燭光映照下,祥云好似緩緩流動。打獵的暗贊真乃寶燈,定睛再一瞧中間的這盞燈,簡直太寒磣了,四根燈骨圍了一圈紅紗,當(dāng)中有個玉盞,上托一點燈火,說是玉盞可不帶玉色,也暗淡無光,頂多是塊好石頭磨的。打獵的心說:崔老道太沒見過世面了,讓我千辛萬苦來到烏金山,涉險進(jìn)洞避過山鬼,只為這么一盞平平無奇的破燈?這盞燈白送也沒人要,得了,我把一左一右兩盞寶燈取走,下了山和老道一人一盞。別說我不厚道,先緊著他挑,二一盞才是我的。 打獵的把三個包袱放在一旁,卻忘了天師符也在其中,走上前去伸手摘取寶燈。沒想到一拿沒拿動,只覺一股腥風(fēng)撲面,睜開眼再一看哪是寶燈,分明是一條巨蟒,一左一右兩盞寶燈,分別是巨蟒的兩個眼珠子。打獵的吃了一驚轉(zhuǎn)身要逃,卻被巨蟒一口吞入腹中,當(dāng)成了點心。 崔老道在太原城中等了好幾天,一直不見打獵的回轉(zhuǎn),料定此人也是兇多吉少,定然回不來了。崔老道心急如焚,一前一后搭上了漆匠和打獵的兩條人命,眼瞅快過年了,取不來寶燈,就找不出躲在城中的鬼怪,他也是有家難回??捎譀]有別的法子,飯總得吃,卦攤兒還得照擺,只盼找出一個膽大命硬之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稍诖颢C的抽中“天官賜?!敝?,崔老道這招“韓信亂點兵”再也沒點中過合適的人,干著急沒咒念。直到有一天,關(guān)帝廟前來了個人,掏出兩枚銅錢抽了一簽,這支簽太厲害了,卦名“斬將封神”。崔老道一千個沒想到一萬個沒想到,抽出這一簽的居然是這位! 4 文王六十四卦中的上上簽僅有三支,簽頭是紅的。漆匠抽的“鯉魚化龍”,獵戶抽的“天官賜?!?。第三支也有個卦名,稱為“斬將封神”,應(yīng)在水澤節(jié)?!皵貙⒎馍瘛闭f的是太公姜子牙,胯下四不像、懷抱打神鞭、手持杏黃旗,定下三百六十五位正神,被玉帝封為巡天都御使。卦曰:時來運轉(zhuǎn)喜氣生,登臺封神姜太公;到此諸神皆退位,縱然有禍不成兇;太公封神事非凡,謀旺求財穩(wěn)如山。抽得此簽之人,神鬼不近,不易被刑克,可也不見得混得多好。正因為命硬,免不了遇上溝溝坎坎,不會是一路坦途。那么說到底是誰抽中了“斬將封神”這支上上簽?zāi)??說起來并非旁人,居然是崔老道的相識,就是他剛進(jìn)太原城,在削面館吃面見到的小伙計。真得說是“遠(yuǎn)不遠(yuǎn)千里,近只在眼前”! 削面館的小伙計為什么會來找崔老道求簽?zāi)兀恳驗榇蘩系纴淼教侵?,唯獨得意刀削面。他一住幾個月,吃的館子也不少了,可哪家面館的味道也不如一上來吃的那家好。有事沒事過去來上一大碗削面,再跟小伙計聊上幾句,一來二去成了熟座兒。后來崔老道在關(guān)帝廟前擺下六十四卦做買賣,很多人都說他的卦準(zhǔn)。這個小伙計也求崔老道給他來上一卦,瞧瞧幾時可以轉(zhuǎn)運,如若真有苦盡甘來的一天,他就不在削面館當(dāng)伙計了。崔老道賣卦無非混口飯吃,覺得這個小伙子挺厚道,不愿意用江湖上的手段糊弄他,所以沒給他開過卦。這一天小伙計沒等崔老道去吃刀削面,直接跑到關(guān)帝廟前,說什么也得讓崔道長開一卦。崔老道也是無奈,不得已讓他抽了一簽,萬萬沒想到居然抽中了“斬將封神”。 崔老道心里“咯噔”一下,想讓削面館小伙計跟前兩位一樣上烏金山取寶燈,卻又怕他有去無回。兩人相識的時間不短了,崔老道很喜歡這個孩子,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又厚道又實在,是個好孩子,由于家里頭挺窮,至今沒說過親,還有老爹老娘得奉養(yǎng)。萬一有個好歹回不來,崔老道于心何忍?要說不讓這小伙計去,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再有人抽中此簽?崔老道躊躇不決,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又見關(guān)帝廟前人來人往,并非講話的所在。于是收了卦攤兒,帶小伙計進(jìn)了一個茶館。 二人點了一壺茶、一小碟干咸瓜子,坐定了說話。 削面館小伙計拜求崔老道:“我是真不想在削面館干了。道長您給我指條路吧?!?/br> 崔老道讓削面館小伙計別急,有話慢慢說。 小伙計說他從十一二歲起,就到削面館給老板當(dāng)學(xué)徒。以往那個年頭,當(dāng)學(xué)徒?jīng)]有不吃苦不受累的,為什么?你不給師父交學(xué)費白學(xué)能耐,還得跟師父吃跟師父住,規(guī)矩當(dāng)然多了去了。學(xué)幾年就得給師父白干幾年,先學(xué)徒再效力,當(dāng)成給師父的報答。這幾年相當(dāng)于把人賣到師父家了,里里外外的活兒都得干,進(jìn)門之前得先立下文書字據(jù),打死了都白打,死走逃亡皆為自取,與當(dāng)師父的無干。開刀削面館的老板手藝不錯,但是為人吝嗇,逮到只蛤蟆也得攥出尿兒來,他收學(xué)徒純粹是為了白使喚人。削面館就他們兩口子,削面、煮面、端面、灶上灶下,拾掇桌子洗碗倒泔水連帶收錢,沒有個閑著的時候,一天干下來腰酸腿疼,累得炕都上不去。尋思收個學(xué)徒的,這些活兒全歸他不說,還不用給工錢,等于白使喚人,至于管吃管住那就更不是事兒了,打了烊兩張桌子拼上當(dāng)床鋪,給口吃的餓不死就行,這么著收了這個小伙計。 削面不同于木匠、瓦匠之類的細(xì)致活兒,有個多半年即可出徒,老板愣教了兩年,就為了讓他干活兒。頭一年,小伙計連削面的刀都沒碰過,只是幫師父、師娘干粗活兒,端面、刷碗、擦桌子、掃地,給師父端茶倒水,給師娘洗衣服看孩子,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全是他一個人忙活。除了老板娘沒讓干,其余的全干了。累死累活不說,還不落好,不留神摔個碟子打個碗,師父師娘非打即罵,抄起來什么是什么,劈頭蓋臉往身上招呼。還跟他說了,摔一個碗多干一個月。好不容易快熬到出徒的日子了,卻失手摔碎了一摞碗。師父師娘正愁以后沒人干活兒了,再找個這樣的學(xué)徒可不容易,收來個jian懶饞滑的怎么辦?這一下行了,小伙計挨了這兩口子一頓打,還告訴他別想出徒了,至少再給干三年。這不是要人命嗎?小伙計當(dāng)時眼淚就下來了,別人學(xué)削面頂多一年出徒,他跟這兒干了兩年多,吃不飽穿不暖不說,當(dāng)牛做馬還成天挨打受罵,好不容易盼到頭了,這一下又多出三年,哪還有他的活路? 崔老道聽得直搖頭,這小伙計聰明伶俐,手藝也好,往灶臺前面一站,左手托著面、右手拿著刀,腰板兒挺直,看著就精神。削面的時候上下紛飛,又準(zhǔn)又快,一片片雪白的面片飛進(jìn)鍋里,煮一個開兒用笊籬撈出來在手里一轉(zhuǎn),把水瀝出去,眼不抬手不停往旁邊一甩,甩到離了二尺多遠(yuǎn)的碗里,一片也不帶掉的,手藝當(dāng)真了得。崔老道每次去吃刀削面,就喜歡看他這一手兒。趕上不忙的時候,小伙計就陪崔老道聊天兒。這孩子懂事兒,在外邊受了多大的委屈,回家見了老爹老娘也不說,只怕二老擔(dān)心,最大的心愿是有朝一日出了徒,開個削面館,掙點錢孝敬爹娘。 小伙計一把鼻涕一把淚訴完了苦,問崔老道他求的簽如何解,這苦日子幾時才到頭? 崔老道沉吟了半晌,終于下定了決心,告訴小伙計:“你這一卦大有來頭,往懸了說,富貴不可限量?!?/br> 小伙計一聽破涕為笑:“道長,我知道您心善,看我挨欺負(fù)可憐,卻也不用這么說。好話當(dāng)不了飯吃,大富大貴我不敢想,能再找一家削面館干幾年,攢下本錢自立門戶,我也就知足了?!?/br> 崔老道心想:也難怪,貧苦人家的孩子見過多少錢?說什么大富大貴他如何敢信?就對小伙計說:“卦象如此,并非老道我胡言亂語。自古道‘窮不生根,富不長苗’,豈能以眼下困頓,度量日后窮通?若依貧道所言,你定有一場大富貴,聽我的準(zhǔn)沒錯?!?/br> 小伙計是沒見過世面,可在面館中迎來送往,出來進(jìn)去的各色人等也見得多了,懂得幾分察言觀色。聽崔老道說話這意思十拿九穩(wěn)并非戲言,忙起身下跪,懇請崔老道指點一二。 崔老道照方抓藥,把跟漆匠和獵戶說的話,又原樣對小伙計說了一遍,仍是千叮嚀萬囑咐,告訴小伙計想發(fā)大財一定按照他的話做。 小伙計說:“道長,發(fā)不發(fā)財放一邊,既然您用得上烏金山寶燈,我便走上這一趟。能發(fā)財最好,哪怕發(fā)不了財,能給您幫上了忙,也是我不白去?!?/br> 崔老道聽罷暗暗點頭,心中贊嘆這個小伙計跟前兩位不一樣。漆匠和打獵的一個貪“色”,一個貪“財”,許下榮華富貴才甘心鋌而走險,可到頭來也死在這個“貪”字上了。削面館的小伙計雖然出身貧寒,也沒念過書,卻稱得上仁人君子。人秉天地而生,以五行配五德,五行乃是“金木水火土”,五德為“仁義禮智信”,仁字當(dāng)先,命中旺金,時運一來誰也擋不住,“斬將封神”一卦乃此人命中定數(shù)! 5 崔老道又將近日賣卦掙的錢全給了小伙計,讓他去削面館贖取學(xué)徒的文書。小伙計千恩萬謝,將崔老道叮囑的話謹(jǐn)記于心,躬身作了一個揖,轉(zhuǎn)頭正要走。崔老道一把拽住他說:“先別急,且聽老道我說一段書,再去不遲?!毙』镉嫴幻魉裕贿^既然崔老道還有話說,他只好坐下來,聽崔老道說了一回書: 說的是老時年間,開封府外有一戶人家,老爹早年沒了,老娘拉扯三個兒子度日。仨大小伙子正在當(dāng)年,家中卻連半畝地也沒有,只得靠上山打柴為生。窮老百姓過日子,雖然不至于揭不開鍋,可也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老娘這輩子吃齋念佛一心向善,家里頭供著佛龕,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非常的虔誠,也愿意齋僧布道,但凡有化緣的和尚老道上門,只要家里頭吃的,寧愿餓肚子也得拿出來施舍,從來沒有舍不得這一說。 話說這一日,當(dāng)天哥兒仨打的柴沒賣出去,家里僅有一塊糕餅給老娘吃了,兄弟三人大眼瞪小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就這么在家干挨。天至傍晚,有個老道上門化緣。老娘在家翻了一個遍也沒找到吃的,只好將香爐中插香用的米倒出來,淘洗干凈給老道煮了一碗粥。哥兒仨在旁邊眼巴巴看著老道喝粥,腹中仿若雷鳴一般。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歲數(shù),一天水米未打牙,此時已經(jīng)餓透了膛,可也知道老娘的脾氣,流出的口水往肚子里咽,誰也不敢說話。 道士喝完了粥把碗放下,抬起頭來問哥兒仨:“你們肚子里叫得跟打雷一樣,為什么不喝粥呢?”老大說了:“我們家只有香爐里那點兒米了,這是道長您來了,實在沒別的東西能吃,才倒出來給您煮了一碗粥。我娘這一輩子齋僧布道,不是一般的虔誠,我們豈敢同道長分食。” 老道一聽這家人太善了,何以窮困至此?按說不應(yīng)該?。”銓⑿值苋私械介T外,偷偷告訴他們:“村口破廟后邊有一塊大石板,下頭是一口寶井,你們哥兒仨誰的水性好,可在三更前后下去,伸手往井底去撈。有句話我得說在前頭,只許撈一次,撈上來什么是什么,拿回家放在被窩里,該睡覺睡覺,等到雞鳴破曉再打開來看?!闭f罷揚長而去。 哥兒仨聽得面面相覷,猜不透老道這番話的意思。老大跟他倆兄弟說:“我常聽人言,云游四方的老道多是高人,倒不妨試上一試,大不了白跑一趟,反正也吃不了虧,萬一是條財路呢?” 他們家門口有條河,說到水性哥兒仨都不錯,經(jīng)常在河里頭摸魚。當(dāng)天合計好了,回去伺候老娘睡下,夜半三更溜去村口,找到破廟后的石板,掀開來真是一口古井。年頭太久,井沿已經(jīng)沒了,僅留下一個大窟窿。撿了塊石頭扔下去,一聽這里頭的水可不淺。老大腰上綁了條繩子,讓兩個兄弟拽住,將他緩緩放入井底。 井水深不可測,老大一下水,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六月三伏的天時,熱得跟下火似的,井水卻冰涼刺骨,渾身上下針扎刀扎似的,心知此地不可久留,撈上東西趕緊走人。當(dāng)即一個猛子扎到水底,這下邊什么也看不見,只得閉上眼伸手亂抓,三抓五抓,發(fā)覺抓到一物,形似瓦片,不知嵌在什么東西上,他使勁兒拽下來,但覺此物沉甸甸的,想起老道囑咐過,只許撈一次,撈上來什么是什么,便將此物抱在懷中,搖動繩子招呼兩個兄弟拽他上去。三個人七手八腳將石板遮好,匆匆忙忙回到屋里。家中窮得點不起油燈,摸黑抹干了身子,將從井中撈上來的瓦片塞進(jìn)被窩,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起來一掀被子,嚇了一跳,從古井中帶出來的竟是一片金瓦,兩巴掌寬、一寸多厚。哥兒仨樂得鼻涕泡兒都出來了,有了這塊金子,置下田產(chǎn)地業(yè),變成了當(dāng)?shù)氐母粦?。只因施僧布道才有此番際遇,老娘更虔誠了,整日燒香念佛感念恩德,不再理會俗務(wù),交由老大當(dāng)家。老大沒忘記以前的苦日子,常跟兩個兄弟說,如今咱是有錢了,但是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還別說咱,真正的大宅門中都不許開小灶,一家老小在一起吃飯,家里縱有金山銀山,也有賬房先生管著,各房吃穿用度均有數(shù)目,不能想拿就拿,如此方可細(xì)水長流。咱們家一樣要勤儉度日,吃飽穿暖就行,絕不能過分鋪張。 老二、老三年輕氣盛,正是愛玩兒的時候,以前家里太窮,連飯都吃不上,不可能出去花天酒地,只能在家中苦挨,而今有錢了,仍是粗茶淡飯,這不跟自己過不去嗎?無奈家中大事小事都得聽大哥的,錢也是他把著,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想要錢必須找大哥。這哥兒倆一商量,倒不如咱也去古井中撈金瓦,撈上來不往家里交,咱自己換成錢,想怎么揮霍怎么揮霍。當(dāng)天夜里這倆小子下了井,一人撈上來一片金瓦,有錢之后見天兒吃喝嫖賭。 過了幾年,老娘舍俗家入了佛門,在山上的庵觀居住,留下兄弟三人過日子。老大早瞧出他這倆兄弟又下井撈金了,打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自己的兄弟什么脾氣、什么稟性,他太知道了。這倆小子不是過日子人,雖說“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爭陪嫁衣”,可還有句話叫“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于是提出分家。那哥兒倆有了財路,又不愿意受大哥管束,早不想在一起過了,說到分家也沒二話,正合心意,家產(chǎn)三一三十一平分成三份,從此各過各的日子。 老大一尋思,那倆小兔崽子好吃懶做,等到把錢敗光了,準(zhǔn)得再下井。老道說過,古井中的東西只能撈一次,可我總不能眼睜睜看他們將金瓦全撈走。誰撈不是撈,如今已然分了家,自己的日子自己過,倒不如先下手為強!當(dāng)天夜半三更,老大拿上繩子來到古井前,卻見井旁的樹上拴著兩根繩子,另一頭兒直通井底。老大一跺腳,心說:壞了,準(zhǔn)是讓那倆小王八蛋搶了先!他急忙捆好繩子下了古井,老二、老三果然先一步下來了。三個人你爭我搶,誰也不讓誰,都伸出手在水中亂抓,只恐被其余兩個人搶了先。 這一次沒抓到“金瓦”,卻摸到一條大鐵鏈子。之前的瓦片帶出去變成了金片,這條鐵鏈子有大腿般粗,如若也是金的,可比瓦片值錢多了。三人使上吃奶的勁兒,一人拽出一截。爬上井口誰也沒搭理誰,各揣一截鏈子,分頭回家鉆了被窩。當(dāng)天夜里兄弟三人做了同樣一個怪夢,夢見井中龍王找上門來,對他們怒目而視:“爾等太可恨了!先前你們仨一人揪去我一片龍鱗走也就罷了,如今為何又來揪我的龍須?”哥兒仨均是一驚而起,出了一身的冷汗,但聽得陣陣水聲,旋即房倒屋塌,一場大水將三個人淹死在了家中。說來也奇了,這場大水如同長了眼,十里八鄉(xiāng)都沒受災(zāi),單單沖了他們?nèi)齻€人的家宅。 崔老道講罷這段書,再次叮囑小伙計,切不可妄動“貪”念,到了烏金山,只取最不起眼兒的小紅燈,別的什么也別碰。這話說得簡單,可是從古到今,誰不貪財誰不好色?他崔老道就躲不過這個“貪”字,所以不敢上烏金山取寶。在這兒講古比今說得明白極了,真見了金山銀山,他也把持不住,因此叮囑再三。小伙計聽出了崔老道的用心,又對崔老道拜了一拜:“道長放心,您的話我絕不敢忘!”說完別過崔老道,回到削面館贖取了契約文書,出東門直奔烏金山。 正所謂“凡人不可貌相,海水豈能斗量”,賣刀削面的小伙計前去取燈,正應(yīng)了“斬將封神”之卦,這才引出“八珍樓顯寶,元宵夜照妖”! 6 且說小伙計收拾停當(dāng),一路急行上了烏金山。他和漆匠、獵戶一樣,從山頂順繩而下,推開山洞中宮殿的大門往里走。大殿中的美人兒一看怎么又來一位,這還有完沒完?只得故技重施。怎知小伙計吃了秤砣——鐵了心,無論美人兒如何勾引,就跟沒看見她一樣,穿門過戶到得后殿,但見洞中金珠寶玉堆成了山,他也不為所動,一左一右兩盞寶燈看都不看,徑直摘下當(dāng)中一盞最不起眼兒的小紅燈。霎時之間,宮殿美女、遍地珍寶都不見了。小伙計懷揣五雷天師符,手持紅燈走出山洞,馬不停蹄趕回太原城,去找在關(guān)帝廟門前等他的崔老道。 崔老道心里也沒底,先后送掉了漆匠和打獵的兩條人命,不知小伙計會遇到什么兇險,能否取回寶燈?著急歸著急,除了干等也別無他法。他此時正裝神弄鬼在那兒賣卦蒙錢,一抬眼看見小伙計提燈回來了,頓時心中一喜、眼中一亮。趕緊胡天黑地說了幾句吉祥話,打發(fā)走求卦的,匆匆收拾了卦攤,帶小伙計來到太原城中最大的酒樓門前,準(zhǔn)備擺酒慶功。 小伙計認(rèn)得這地方,拽住崔老道的衣角直往后退。這座酒樓上下三層,有字號的“八珍樓”,拿手的招牌菜是“八大碗”。一張八仙桌子圍坐八個人,上菜不用碟子,單使頭一號的大海碗,“煎炒烹炸燜溜熬燉”各占一碗,一做一整桌,您想單點可沒有。八珍樓的八大碗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是“山中走獸云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猴頭燕窩鯊魚翅、熊掌干貝鹿尾尖”,均為珍饈美味;中等的也不次,山珍海味樣樣俱全;就連下等的八大碗,也是大魚大rou,應(yīng)有盡有;此外還有一套全素八大碗,講究素菜葷做,吃著比rou還香。這都不是窮老百姓吃得起的。小伙計小聲跟崔老道說:“道長,八珍樓不是賣刀削面館子,咱可沒錢吃這些,您帶我上這兒來干什么?” 崔老道成竹在胸,昂首說道:“今天還就在這兒吃了,你把心放肚子里頭,有人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