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東暖閣喜床之上，身著皇后禮服的赫舍里蕓芳獨(dú)自端坐在繡著龍鳳呈祥精美圖案的大紅喜褥上，目光中帶著殷切的期望，看著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皇上，緊張地微微咬住了朱唇。

    站在喜床邊上，看著放在喜床四角的玉如意，康熙的神情很是有些凝重。

    坐在床上的被大紅色包圍的這個(gè)女子，是他的皇后。

    她是太皇太后為他欽定的，也是他自己詔告天下親自冊封的。

    在今天入洞房掀蓋頭之前，他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用各種理由告誡自己，赫舍里蕓芳是最優(yōu)秀的，是最適合做他的皇后的人選。

    她是索尼的孫女。

    是外間廣為流傳并備受贊譽(yù)的“四全姑娘”。

    她容貌端莊，舉止得體，儀態(tài)萬千。在整個(gè)婚禮大典中，進(jìn)退有度，就連一向嚴(yán)謹(jǐn)?shù)目低醺x、一向挑剔的安王福晉都對她贊賞連連，露出由衷地欽佩。

    但是，當(dāng)他掀開蓋頭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功課都白廢了。

    掀開蓋頭那一瞬間，她的面上洋溢著女子特有的嬌羞，此外還有竭力掩藏卻又無從掩藏的興奮以及一種志在必得的神色，正是這種神色在無意間觸動了少年天子心底的脆弱。

    她終究是自得的。

    她的自得映襯了他的自卑。

    自他為成帝王之后，最怕的就是別人把他同他的父皇相提并論，哪怕是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比較，他也受不了。

    因?yàn)樗?，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的父皇?/br>
    他也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shí)間，也和世人一樣認(rèn)為他的父皇太過懦弱，太過自私，太過草率。

    但是當(dāng)他漸漸長大并開始臨朝聽政時(shí)，他才一步一步走近他早已去世的父皇，也才明白在那種種驚世駭俗為人所忌的行為背后，父皇的睿智與勇敢，也更能體會到父皇的孤獨(dú)與無奈。

    他曾發(fā)誓，這一生，絕不走父皇的老路。

    可是，在掀開蓋頭的那一瞬。

    他仿佛親歷了他父皇當(dāng)初第一次、第二次大婚時(shí)的情境，于是他掉頭就走，仿佛逃一樣地逃出坤寧宮向御花園走去。

    好像他的父皇在第二次大婚時(shí)，也是丟下皇后走出坤寧宮。

    是的，這個(gè)時(shí)候他需要透透氣兒，需要外面的天空、宮墻、花草，沖淡那滿眼令人窒息的紅。

    于是，他看到了那樣一幕。

    他的兩個(gè)小妃子正在執(zhí)手聊天，她們聊得很投入，絲毫沒有意識到不遠(yuǎn)處的殿廊下有一抹明黃。

    對于那個(gè)叫東珠的昭妃，從進(jìn)宮時(shí)起，康熙就看她有些不順眼。

    都說她比赫舍里更美，更具才華，可是在秀女御前終審時(shí)卻突然染疾不能應(yīng)選。老祖宗命人詳查發(fā)現(xiàn)她竟是自己服了藥的，那藥還是放在空心珠釵里帶進(jìn)宮的?？滴趼犃诵睦锖懿皇娣?，她這是不想應(yīng)選，這樣的女子應(yīng)該是極為自負(fù)又頗有心計(jì)，不入選最好，所以他痛快地撂了牌子?？墒菦]承想，老祖宗卻非要她入宮為妃，為此還惹來和碩長公主的入宮責(zé)難。老祖宗為什么要讓她入宮？就因?yàn)樗嵌舯芈〉呐畠?，是鰲拜的義女？聽曹寅說鰲拜這個(gè)義父還是她自己認(rèn)的。

    這個(gè)丫頭太有心計(jì)，康熙一開始就不喜歡。于是分宮的時(shí)候，便讓她去了承乾宮。

    宮里人都知道承乾宮是父皇寵妃董鄂氏烏云珠的寢宮，以為皇上是恩寵東珠，其實(shí)這承乾宮自烏云珠死后再也沒人住過，多年未修繕早已如同冷宮，更流傳著不祥的征兆。

    做了這樣的安排之后，康熙心里才略舒坦了些。

    前日九月初六，她和仁妃佟佳錦珍一道入宮，在慈寧宮里康熙第一次見到了她。

    她長得極美，美得讓人生厭，至少是讓康熙不快。因?yàn)樗X得這樣的美太不真實(shí)，太過招搖，也太驕傲了，于是他刻意地冷淡她，無視她。

    然而，剛剛她的一番話讓康熙極為震撼，他不得不仔細(xì)打量起她，可惜只看到她的背影，這樣也好，他可以很認(rèn)真很從容地看她。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她的背影，讓他想到了這樣一句。

    直到蘇麻喇姑再三催促，他才不得不回到坤寧宮，面對他的皇后，他的洞房。

    “皇上不喜歡臣妾？”赫舍里見康熙揭開蓋頭以后就有些失神兒地走出東暖閣，如今被蘇嬤嬤請回來又是一副茫然的神情，不由心底一沉。從小假作男孩教養(yǎng)的她顧不得矜持與羞澀，昂著頭直接問道。

    這倒讓康熙有些意外，對上赫舍里的眼睛，片刻思忖之后說道：“皇后何出此言？”

    赫舍里站起身，走到康熙跟前輕輕轉(zhuǎn)了個(gè)身，大紅的禮服與朝冠包裹著她舞動起來如同一團(tuán)火焰：“皇上可看清楚了？臣妾完完整整地站在皇上跟前兒，皇上如果不喜歡，可以把臣妾退回去?！?/br>
    “退回去？”康熙啞然，赫舍里十三歲了，比自己大一歲，比東珠大兩歲，可說出話來卻像個(gè)孩子。

    “嗯，民間百姓都可以退婚，皇上當(dāng)然也可以了?！焙丈崂镄α耍缤被惾?。

    “皇后說笑了。民間百姓退婚，那是為人妻者犯了七棄之罪?；屎蟪鲎允兰?，首輔索尼家風(fēng)謹(jǐn)肅，皇后得其言傳身教，性稟賢良必為天下婦人之楷模?！笨滴醮鸬?。

    “皇上，民間百姓家里若妻子犯了七出之條方可休離。但皇上不同于百姓，皇上是天子。只要皇上不喜歡便可以休棄不需要理由?！焙丈崂锸諗苛诵θ?，徑直對上康熙的龍目。

    康熙不太習(xí)慣一個(gè)年輕女子這樣直視自己，他微微有些皺眉?！盎屎笥终f笑了。其一，皇上雖是天子，但做任何事也需要理由，也有祖宗家法典章制度管著，有群臣與百姓看著。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不能言行有失，德性有虧。二則，朕沒有不喜歡皇后?！?/br>
    赫舍里定定地看著康熙，目光一動不動，仿佛要從這里探入他的心底以辨明這話的真?zhèn)巍?/br>
    不知過了多久，一抹笑容浮現(xiàn)在赫舍里的臉上。

    “臣妾謝皇上?！彼Ь吹囟坠蛄讼氯ァ?/br>
    康熙有些意外，伸手將她扶住。

    “從今天起，皇上不僅是天下萬民的皇上，也是臣妾，是赫舍里蕓芳的天?！焙丈崂锏穆曇粑⑽⒂行┹p顫，一雙手輕輕環(huán)住身著龍袍的康熙，漲得通紅的臉順勢埋進(jìn)他的胸口。

    聽得出來，皇上的心跳得很厲害。

    赫舍里閉上了眼睛，瑪嬤說得對，九月初八真是個(gè)好日子。這一天她不僅要做大清的皇后，因?yàn)樵谒?，大清已有過好幾位皇后，她要做的是一個(gè)真正幸福的皇后。

    所以，她要牢牢地圈住他，要讓他喜歡自己，勝過其他一切女人。

    一夜無眠，天剛蒙蒙亮，內(nèi)務(wù)府執(zhí)事人等連同兩位親王福晉、兩位命婦便在坤寧宮殿外等候，待帝后起身便伺候冠服、進(jìn)獻(xiàn)果茶，皇后捧柴，交全福命婦交結(jié)發(fā)薩滿收存。

    內(nèi)務(wù)府于坤寧宮明殿內(nèi)預(yù)設(shè)天地桌，陳設(shè)如意，供香燭、香斗、蘋果；北向設(shè)喜神桌，伺候皇上詣天地香案前上香，皇上上香畢，同皇后向天地香案前行三跪九叩禮。接著詣喜神桌上香，同行三跪九叩禮。

    禮畢，帝后同詣灶君前上香行三跪九叩禮。

    內(nèi)茶膳房預(yù)備團(tuán)圓膳桌于坤寧宮殿門外，女官恭進(jìn)膳桌。

    一系列隆重而繁雜的禮儀之后，皇后在坤寧宮稍歇，接受皇妃、女官們的朝賀。而皇上則前往壽皇殿在列祖列宗圣容前拈香行禮。

    接下來，皇后領(lǐng)皇妃女官們至慈寧宮拜見太皇太后與仁憲皇太后，至此，整個(gè)大婚才告圓滿結(jié)束。

    從壽皇殿出來，康熙棄轎而行。

    親隨侍衛(wèi)曹寅說道：“從這里若是走到慈寧宮得半個(gè)時(shí)辰，皇上還是乘輦吧！”

    康熙未曾答言，只是緩緩踱步前行。

    看他神色凝重，曹寅便不再開口。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福全與常寧迎向走來?！俺几Ｈ?、常寧給皇上賀喜，皇上大喜！”

    “二哥，五弟?！笨滴蹩吹剿麄z，心情一下子明朗起來，“你們怎么到這兒來了？今兒尚書房難得放一天假，朕還以為你們倆早就溜出去玩了?！?/br>
    福全憨然一笑：“本來是想出去的，只是常寧嚷著要去看皇嫂，剛到了慈寧宮又讓蘇嬤嬤給趕出來了，說是皇上還沒到，哪有讓新媳婦先見小叔子、大伯子的道理?！?/br>
    “蘇嬤嬤就是講究多?！背幠昙o(jì)小，也顧不君臣之別，上來就拉著康熙的手，“皇上哥哥，快點(diǎn)走，常寧想趕緊去看看皇上哥哥的四全姑娘！”

    就這樣，康熙被常寧牽著，與福全一道步入慈寧宮。

    一進(jìn)延壽堂，原本熱熱鬧鬧的鶯歌燕啼全部戛然而止。

    “臣妾參見皇上?！被屎笈c皇妃、女官們齊刷刷地行禮請安。

    康熙先給孝莊行了禮，又免了女眷們的禮。福全與常寧的到來使得室內(nèi)又熱鬧起來，大家各自落座上茶，自然是一番禮來復(fù)往的寒暄。

    孝莊與皇上坐在鋪著猩紅氈毯的炕上，下首坐著皇后，地下兩面相對的雕花紫檀圈椅上一則坐著福全、常寧，另外一側(cè)坐著昭妃、仁妃，還有兩個(gè)穿著新宮裝的女子。

    “老祖宗，這些都是我的皇嫂嗎？”常寧看著滿室的女子有些嗔目。

    “常寧說話還是這么不著調(diào)?！毙⑶f笑著抿了一口茶，“蘇麻，你給咱們常寧指引指引?！?/br>
    “是。”蘇麻喇姑首先指著皇后說道，“這就是皇后娘娘。”

    “皇后，四全姑娘？”常寧瞪著眼睛上下打量皇后，赫舍里看著比自己小上好幾歲的小叔子這樣看自己，覺得有些好笑，依舊行了禮：“五爺安康?！?/br>
    “安康，安康?！背幙戳丝椿屎?，又把目光掃向其余妃嬪，看來看去一下子停在了昭妃身上。

    昭妃今日穿的不是隆重的皇妃禮服，也未帶朝冠，一身淺藍(lán)色的修身旗裝恰到好處地顯露出她嫵媚玲瓏的身姿，藍(lán)色淺至如水的旗袍下擺處以暗紋繡成的粉蝶若隱若現(xiàn)似展翅欲飛，再普通不過的旗髻上除了一支白玉簪并無半分裝飾，整個(gè)人低眉斂目平靜嫻雅如同一枝芙蕖。

    素衣素妝，無半分雕琢之態(tài)，卻美得不可方物，讓所有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這是誰？比咱們妍姝還漂亮？可是從畫兒里走出來的嗎？”常寧瞪大眼睛脫口而出。

    毫無章法的問話實(shí)在太過突然，一屋子的人都愣了，只見東珠一縷淺笑，清冷中透出三分俏皮，起身微微施禮：“五爺謬贊，東珠給五爺請安！”

    常寧立即跳了過去：“這個(gè)美人jiejie會說話啊，原來是真人啊，剛才那樣一動不動的，我還以為是地方上敬貢的什么稀罕物呢！我還說這蠟人做得真好看，正想請皇帝哥哥借我回去擺兩天呢！”

    眾人皆笑，唯蘇麻擋在常寧前邊：“我的五阿哥，什么日子口您也敢胡吣，這話也是渾說的！”

    孝莊則不動聲色，只略微含笑著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康熙也是無話，目光掃了一眼東珠，便長長久久地凝視著皇后。

    赫舍里面色微紅，說不出是緊張還是害羞，短暫的停頓之后，她起身走過去拉起東珠的手走到康熙和孝莊跟前兒：“老祖宗，昭妃meimei是芳兒的閨閣好友，從小琴棋書畫、德容言工都不曾輸于芳兒，如今我們能一道入宮為老祖宗盡孝，能長長久久和和睦睦地在一塊兒，真是我們的福氣?！?/br>
    “好好好?！毙⑶f連連點(diǎn)頭，“皇后賢良，皇妃嫻靜，你們姐妹和和美美地侍候皇上，哀家也就放心了。”

    這邊常寧還扯著蘇麻喇姑問東問西，蘇麻喇姑也只得一一介紹，介紹了仁妃，又指著下首一位身穿藕色旗裝的女子說道：“這是新進(jìn)宮的福貴人?！苯又阒钢渚G色旗裝的女子說道，“這是賢貴人?！?/br>
    “皇上哥哥真厲害，一下子就給咱們?nèi)⒘宋逦换噬嘶屎?，還有兩位皇妃，兩位貴人。”常寧嗔目，表情實(shí)屬夸張，又把目光轉(zhuǎn)向福全，“二哥比皇上哥哥還大呢，二哥可還一個(gè)沒娶呢！”

    “常寧，你再渾說，我不理了?！备Ｈ昙o(jì)大些，面子自然掛不住，拔腿就往外走。

    常寧立即追了出去。

    “二阿哥、五阿哥?！碧K麻喇姑要攔，只聽孝莊說道：“罷了，他們倆走了，咱們正好說說體己話。”

    她話音剛落，自皇上以下，皇后連同兩位皇妃及兩名貴人都起身恭聽教訓(xùn)。

    孝莊的目光在眾人面上環(huán)視一番方才說道：“剛才五阿哥所說的話雖有些莽撞，卻也算不得胡謅，先帝十五歲大婚，而當(dāng)今皇上年方十二便立后冊妃，你們可知這是為何？”

    眾人并非不知，只是皆不敢答言。

    唯有福貴人，博爾濟(jì)吉特烏蘭，她是孝莊的侄孫女，任憲皇太后的侄女，從小在蒙古長大，性情十分爽直，她接語道：“皇上天資聰穎，比先帝早兩年大婚也不足為奇，況且太皇太后定是想早點(diǎn)兒抱曾皇孫了?！?/br>
    孝莊含笑，康熙則面露不悅瞪了一眼福貴人，福貴人立即茫然失措。

    赫舍里面上越發(fā)和煦，開口說道：“福貴人說得不錯(cuò)?；噬下敺f過人，馭事比常人早些也是有的，此其一。其二，便是當(dāng)今時(shí)勢。正因?yàn)闀r(shí)勢，臣妾等才有緣入宮伺候皇上。臣妾明白，越是如此時(shí)勢，妾等言行越要如履薄冰，時(shí)刻謹(jǐn)記老祖宗的苦心與遠(yuǎn)慮，定不會令老祖宗失望?！?/br>
    這一番話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不管是誰都十分佩服。

    所說的話亦不僅僅是得體。

    她的話正說中孝莊的心坎。

    此時(shí)冊后納妃，明眼人都知道所為何來，但是作為當(dāng)事人的她竟如此不遮不掩，坦然甚至是怡然的接受，并在諸妃面前做如此表態(tài)，果然氣度非比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