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好好好,如此,便可放心了?!毙⑶f甚為滿意,說罷便隨手微微一擺,立即有宮人捧著禮盒上前,皇后與諸妃嬪皆有禮分賞。 賞給皇后的是一對鵝蛋大小的夜明珠,給昭妃和仁妃的是一模一樣的玉如意,給福貴人、賢貴人的則是每人一對翠玉鐲。 而皇后等也準備了敬獻之禮。 皇后敬獻老祖宗的是一串由深海紅珊瑚精心打磨而成的佛珠,共計一百零八顆,難得可貴的是色澤與大小及圓潤程度一般無二,不僅價格不菲,更因為是佛珠,而體現(xiàn)了皇后的良苦用心。 孝莊一生經(jīng)歷了三次精神歸宿的轉(zhuǎn)變,少年時信奉薩滿教,中年時因為順治第一位皇后染疾,而與西洋天主教神父湯若望結(jié)識,轉(zhuǎn)而信奉天主,再后來是受順治影響漸漸依佛門。 如今在慈寧宮西殿還設有佛堂,早晚禮佛誦經(jīng)頗為虔誠。 赫舍里的禮物不僅珍貴,還非常貼心。 其余妃嬪所獻也都是帶有吉祥意義的禮物,其中以昭妃所獻的菊花枕為冠。 枕面是東珠親自繡的萬字團壽,滿蒙漢三種文字數(shù)十種寫法的壽字繡滿枕面,非但沒有顯得零亂擁擠,其繡工與筆法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更是飛揚飄逸堪稱經(jīng)典。 而枕芯竟然全部是以這一季曬干的菊花花蕾為枕墊,東珠說“菊花可以明目清心,其香幽淡寧神,以此為枕可夜夜安寢”。 孝莊接過菊花枕,用手輕撫著上面的壽字,沉默了好一會兒。 直到蘇麻喇姑命人在室內(nèi)放好拜墊,皇上、皇后領諸妃嬪同行拜禮,孝莊方才連連說好。 第七章 天地交泰宮門怨 從慈寧宮出來,皇上去了乾清宮,諸妃各回寢宮,唯有皇后拉著昭妃站在御花園里的麗景亭中說話,隨行的宮女們都很知趣地在亭下的甬道低首而立。 站在亭上可以看到全園的景致,此時雖已至夕秋,園中罕有花草,但蒼松翠柏林立、奇石樓閣相映,依舊情趣盎然。 “東珠,你看那兒,你知道那道門叫什么嗎?”皇后指著坤寧宮與御花園之間的那道門問道。 “坤寧門?!睎|珠答道。 “你知道?”皇后臉上無喜無悲,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只略點了點頭,“原來你知道。那你就應該明白今兒自己的越禮之處?!?/br> 東珠面上毫不在意,甚至都沒有去看皇后。她只是望著滿園的翠柏緩緩言道:“后宮三大殿乾清宮、坤寧宮、交泰殿的命名取自《周易》?!?,天也’,‘坤,地也’。乾清與坤寧是天地清寧、江山永固、國泰民安的意思。這個,東珠自然明白,旁的卻不知了?!?/br> “如今乾清宮與坤寧宮已天地定位各有其主,若有人存著癡心妄想阻礙天地交泰,你說是不是越禮,是不是該罰?”皇后的目光從坤寧門收了回來,牢牢盯在東珠的臉上。 “皇后是后宮之主,皇后說該罰自然便是該罰。”東珠對上赫舍里的眼睛,面上卻露出三分頑笑之色。 “東珠,昔日我們是嬌養(yǎng)于閨閣之中的塔拉溫珠子,我們爭名斗氣,都是無礙的。如今后宮之中雖是昔日姐妹卻名位已定,我為后,你為妃,你要牢記自己的身份,若有越禮不軌之處,莫怪本宮無情?!焙丈崂锢滹S颯的話里帶著警告的味道。 東珠側(cè)首一笑:“皇后是主子,東珠是奴婢,自當以皇后馬首是瞻,請皇后放心?!?/br> 她頑笑般的神情讓赫舍里極為不滿:“你到底明不明白?非要我說出來嗎?” 東珠收斂了笑容:“是為了那個菊花枕頭嗎?” 赫舍里面色陰沉:“是。我素來知道你的心計,你就愛把心思用在這上面,取寵老祖宗,引皇上注意,一個菊花枕便奪去了所有人的關(guān)注,你置我于何地?” 東珠深深吸了口氣,眉頭微蹙:“想不到當了皇后,你還是這樣的脾氣,從小到大我的無心之舉總會讓你大發(fā)雷霆。好,我去找老祖宗把枕頭要回來,我自己枕行了吧。” 東珠轉(zhuǎn)身就走,赫舍里伸手去拉,這手剛剛抓到東珠的衣服便突然哎喲一聲摔了下去。東珠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亭下候著的宮女們就齊刷刷地擁了上來,被宮女攙扶起來的赫舍里立即說道:“不關(guān)昭妃的事,是本宮自己不小心,你們都把嘴封嚴了,今兒的事一個字不許往外露?!?/br> “是!”跟在皇后身邊的宮女立即去傳軟轎,看著有些愣神兒的東珠,赫舍里神情關(guān)切地說道,“好了,你不必自責了,都說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了。這里風大,別跟這兒站著了,你回吧?!?/br> 看著宮女們狐疑的目光,東珠便恍然懂了,這是苦rou計嗎? 赫舍里實在是太謹慎,太草木皆兵了,自己不過是一句頑笑話,她真以為自己會去找太皇太后要枕頭嗎?這不真成了小孩子打架斗氣了嗎?東珠其實只不過是想嚇嚇她,再借故離開。而她竟然如臨大敵,并以這樣的急智來為自己解圍,又無形中給東珠設了一個套。 看來,她的確比自己更適合宮廷生活。 東珠自嘲地笑了笑,行了跪安禮,便告退了。 春茵跟在東珠的后面,小聲喃喃著:“旁人沒看清也就算了,奴婢可是看得清清的,明明是皇后自己摔下去的,還這樣扮好人,什么意思!” 東珠沒有說話,徑直朝承乾宮走去。 這座宮殿為兩進院落,正門南向為承乾門,前院正殿面闊五間,殿前是寬敞的月臺,東西各有三間配殿。后院布局與前院相同也是正殿五間東西配殿三間,只是院落進深更長并種有古柏藤蘿,在西南角還有井亭一座依墻而建玲瓏雅致的亭子。 站在承乾宮前院正殿外,東珠抬起頭凝望著正中那塊匾額,那上面是先帝順治親筆題寫的“貞順明德”四個字。 這是她第二次認認真真地凝望這塊匾額,第一次是初六進宮那天,自己被蘇嬤嬤領到這兒時,那天盯著這塊匾額,東珠也愣了好半天的神兒。 “貞順明德”這是順治給烏云珠的評價嗎? 他愛她,也許正是因為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智慧、柔順、謹肅與貞靜這些優(yōu)秀的品德。 而她一代絕世紅顏過早凋謝,怕是也因為這些。 背負著這四個字,她沒有一天是為自己而活,也許她從沒有機會毫無顧忌地展現(xiàn)真實的自我。 從費揚古口中,東珠知道未出閣之前的烏云珠,也是一個愛說愛笑,愛穿男裝纏著阿瑪和兄弟騎射狩獵,喜歡上街四處閑逛的爽快女子。 即使是陰差陽錯被指婚給博果爾,在襄親王府里做福晉的她也是一個殺伐有度、開朗明麗的女子。 一切的改變,都從進宮那一刻開始。 背負著“妖妃禍水”罵名,宮中四年,她經(jīng)歷了榮寵、離怨、喪子、喪父的大喜大悲,禁宮磨平了她的睿智與性情,奪走了她的笑容與爽直,封閉了心的人如同枯木一般,僅僅四年,她病到藥石無醫(yī)。 淚水悄然滑落。 “主子!”春茵立即遞上帕子,東珠卻沒有去接,任淚水灑在風中,滴落而下平白污了那煙水藍色的衣裳。 第八章 熠熠珠輝奪人目 十月初六,康熙攜宗室子弟及朝廷四品以上官員至南苑校射行圍。這是康熙自登基以來的首次行圍,朝廷上下皆頗為隆重。 不僅行宮內(nèi)外修葺一新,就連草場正中所設的龍帳也氣派非常。 首日行獵開始之際,文武官員皆在龍帳外等候。一身戎裝的當朝輔臣鰲拜與遏必隆并肩而立,也立于校場之中,較場內(nèi)早已旌旗飄揚,鑼鼓震天。 “老東西,你說皇上小主子這是要干什么?京里多少大事纏身,卻突然下旨要來秋圍,往年也沒這個先例,這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宾棸萃绷送鄙砼缘亩舯芈?。 遏必隆呵呵一笑:“這咱們哪里知道呢?!?/br> 蘇克薩哈聽到湊了過去:“這還不明白,上個月大婚,這個月秋圍,這意思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 “什么意思?”鰲拜最看不上的就是蘇克薩哈,這滿漢皆通的滿族才子有學問倒是真的,只是從來說話都是云里霧里的,沒個實底,這樣的人不可靠也不可交。 “皇上成了婚就是大人了。這秋圍便是示威,示的是天子的龍威。明白了嗎?”蘇克薩哈朝著龍帳眨了眨眼睛,“沒瞧見嗎?索尼今兒都沒來,這老小子活得最明白了?;噬鲜君埻?,他便稱病配合。后面的戲怎么唱,倒難為咱們哥兒仨了?!?/br> 鰲拜把眼一瞪,剛要理論,只見遏必隆沖他使了個眼色。原來,金盔金甲在身的皇上走出龍帳,身后還跟著皇后與昭仁二妃。 君臣見禮之后,遏必隆的眼睛始終盯在東珠身上,東珠笑嘻嘻地沖他招了招手,倒讓鰲拜看見,不由笑道:“好個東珠丫頭,當上皇妃,越發(fā)出挑了,明晃晃地照得人眼睛疼!” 皇上跟前,東珠不敢造次,只是沖著鰲拜用手在自己的下巴處比畫了兩下,旁人不解,鰲拜卻面色通紅眼睛圓睜起了怒氣,沖著東珠揮了揮拳頭。 康熙看到不免問道:“鰲卿家這是何意?” 鰲拜瞪著東珠說道:“這丫頭是在羞辱老臣,去年我?guī)谖魃脚荞R圍獵,不小心小輸了一局,便讓她揪去一把胡子,剛才她就是比畫著還要揪老臣的胡子!” 康熙聽了只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飛快地掃了一眼東珠,東珠則側(cè)首避開。 皇后赫舍里淡淡一笑:“鰲大人口中的丫頭如今可是皇上的昭妃,鰲大人還請慎言。” “是,皇后娘娘說得是,老臣一時口誤?!宾棸萘⒓捶Q是,面上卻仍有憤憤之意。 康熙略一思忖,便對著群臣朗聲說道:“今兒在校場,不論身份官職老幼之別,皆以馬上功夫騎射本事競技,大家放手相搏,不必考慮其他。只期能切磋技藝,體察祖宗馬上得天下的辛苦,秋圍才不虛此行?!?/br> “是?!北娙私愿胶?。 曹寅牽來黑龍騎,康熙率先飛身上馬,鰲拜等人也紛紛上馬。 “先獵到獵物者為勝,賜黃馬褂!”康熙高舉金弓振臂一揮。 “萬歲、萬歲、萬歲!”八旗子弟山呼萬歲,策馬躍出。 “皇上說的話可當真?!币粋€俏生生的聲音夾雜在馬鳴鼓樂聲中是那樣的嬌柔,但卻因為突兀而分外引人關(guān)注。 康熙勒緊韁繩,回眸而望,竟然是她。 “你也要比?”仿佛有些難以置信。 “是,只是若臣妾取勝,不要黃馬褂,只想討皇上一個承諾?!睎|珠玉顏如珠,瑩光潤澤,更顯出與旁日不同的紅潤,俏生生立于馬前,讓人有些炫目。 “昭妃,不得越禮?!焙丈崂锪⒓瓷锨白柚?,仁妃也從旁攬過東珠的肩頭:“meimei別逞能,這跟咱們自家圍獵不同,那么多人,箭弩無眼,萬一傷著meimei……” 東珠倔強地揚著小臉,直勾勾地盯著康熙,眼中盡是期待。 “皇上放心,東珠……昭妃功夫不弱,讓她來吧?!宾棸菰拕傉f完,只見遏必隆狠狠瞪了他一眼。 “好,你自己小心。”丟下這句話,康熙打馬前行飛馳而去。 千騎齊躍,煙塵四起,一時間讓人實在看不真切校場內(nèi)的人和物。 南苑亦名南海子,在京城永定門外二十里,方圓一百六十里。有湖泊數(shù)處,草地隨湖岸蜿蜒,周圍繞以短垣,將麋鹿雉兔狍子蕃息其中,以供圍獵騎射。苑內(nèi)設立二十四園,養(yǎng)育禽獸,種植果蔬,有專門的海戶負責打理。 此時場內(nèi)鼓聲震天,龍旗飄揚,飛騎踐起的煙霧很快消散,馬騎以及它們的主人分散在各處尋找獵物。 東珠騎著一騎棗紅馬,披著銀白色的兔毛披風,她并不急于飛馳,只守在一處無人的濕地旁,這里非常安靜,遠處的殺戮聲嘶鳴聲一點兒都聽不到,只有颯颯的風聲。 從隨身攜帶的荷包里抓了一把粉末狀的東西撒在一處干爽的地面上,隨即便悄悄將身體隱藏在樹后,過了一會兒,果然有兩只斑鳩飛過來,它們搶食著那些粉末狀的食物,接著便很快倒在了地上。 東珠露出孩童般的笑顏,跑過去將兩只斑鳩拾起來抱在懷里,輕撫著它們的羽毛說道:“對不住了,先委屈一下你們,要聽話,乖乖地不要動,這樣就死不了?!?/br> 馬蹄聲由遠及近,轉(zhuǎn)眼已至跟前,馬上一身銀白色戎裝的他,是那樣的英武俊秀。 “你就準備這樣去拿黃馬褂?”他問。 她笑而不語,微現(xiàn)的梨窩讓她原本就秀美絕倫的容顏更添仙姿。 “你胡鬧!”他白皙的容顏微微變色,額上青筋突顯,“不僅是他會責罰你,就是今天參加圍獵的所有八旗子弟都會對你側(cè)目,這樣的嘩眾取寵,他們會認為你別有用心?!?/br> 他越焦急,她面上的笑容越加燦爛。 “你不是不理我嗎?現(xiàn)在又在做什么?”她調(diào)皮地問著,手里還在輕撫著斑鳩的羽毛,仿佛十分漫不經(jīng)心。 “我沒工夫陪你胡鬧?!痹谒哪_邊,他丟下一只野雞,“在宮里想要活得久,就別讓自己那么出色?!?/br> “你不明白嗎?”她收斂了笑容,“我才不稀罕什么黃馬褂呢?我也不是想得什么帝寵,我是想要一個承諾,讓他放我出宮!” 已轉(zhuǎn)身離去的他在馬上挺直的脊背微微輕顫了一下,“別做傻事?!苯又阋槐拮雍莺莩樵隈R上,飛躍出去。 “不要做第一個。今天第一個射到獵物的只能是他,是皇上。你不要去爭。誰都可以在他前邊去爭,卻不能是你。費揚古,記住我的話。”東珠幾乎是帶著哭腔喊出了這句話。是,這才是她在康熙面前逞能并執(zhí)意要參與圍獵的真正原因。 她了解費揚古,她知道他需要一個機會來在世人面前證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