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袁樵冷靜了下來,想了一下,道:“我只知道,大長公主要為他訂先前禮部劉尚書的孫女,不過劉尚書貶到邊州做刺史,婚事才沒有定下來。方才的事情你先不要聲張,有些事不是看到了就要立時說出來的。切記!切記!留些日子,或許會更有用。” “記下了。那我咋辦?”劉尚書是誰,梁玉是不知道的,“邊州”在哪兒,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蕭度家里給他訂親了,他自己卻在外面勾三搭四,真不是個正經(jīng)人!白瞎了那張臉! 【嗯,要留到更有用的時候再說。這不就是好鋼用刀刃兒上嗎?】梁玉想。 袁樵心里也沒有個準譜,世家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他雖然算比較清楚里面的門道,但事關(guān)重大,他得趕緊回家稟告祖母,也許事情有了變化,這里面的可能就太多了。但是看梁玉緊張的神色,他還是放慢了步子,輕輕撫了一下她的肩,又燙著了似的縮回了手,低聲安慰:“事情還不到最壞的那一步。只要東宮還在一日,一切就都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再者,哪怕蕭司空想做小人,天下難道就沒有君子了嗎?不到最后別灰心?!?/br> 梁玉此時極其無助,這個無助是真實的狀態(tài),除了袁樵,竟沒一個能幫得上忙的。就是袁樵,她三番五次勞煩人家,也怪不好意思的,不敢就說還有沒有臉再勞煩人家下一回。只能說:“我知道,急也沒用,是不是?” 已到了永樂坊,袁樵將梁玉送到家門口,說:“我回去了。你等我的消息,我許會用祖母或者母親的名義下帖子。又或者用別的辦法,你一看就知道的?!?/br> “嗯?!?/br> 袁樵帶著不舍轉(zhuǎn)身,忽然聽到梁玉叫他:“小先生,你站一站。” 袁樵飛快轉(zhuǎn)身,袍角劃著圓?。骸鞍” 梁玉走近了幾步,仰頭看著他,認真地說:“小先生,你人好,幫我們家。我們家實在沒什么能拿得出手報答你的……” “我不要報答的!”袁樵急急地說,就怕她誤會了。 “不是的,”梁玉搖搖頭,“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心好是你的事,我們想不想著報答是我們的心。一次一次的,都是你在幫忙。只恨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只能欠著。感激的、喜歡的、看重的都不能給他好處叫他歡喜,就不是真的感激喜歡看重。他日必會盡我所有,我說話算數(shù)?!崩献泳筒恍呕畈怀鰝€人樣子來!我一定要幫小先生做個大官! “你不用這樣?!?/br> “用的。我問你,要是蕭度跟凌珍珍說,喜歡她喜歡得要死,可就是只能偷偷的,連個名份也沒有。那蕭度是什么人?” “敗類?!?/br> “您瞧,我不想當(dāng)敗類?!?/br> “我、我知道了,你、你進去吧?!痹脏距景桶偷?,恨不能把梁玉塞進門去,又不敢碰她,只能拼命催促。 梁玉可一點體會到他此時的感受,鄭重地說:“小先生,您記住了,我說話算數(shù)。” 袁樵算是怕了她了,連說:“好好好,我信?!?/br> 看梁玉進了門,袁樵才轉(zhuǎn)身匆匆與追過來的仆人會合,飛快地趕回家去。 ~~~~~~~~~~~~~~~~~~~~~~ 卻說梁玉溜出門一趟,沒遇著拐子反遇著牢頭。被押送回來的路上,又撞到一樁隱情,推開門的時候,還在琢磨著剛才的事情。雖有袁樵,她還是沒法當(dāng)個甩手掌柜。 一道走一道琢磨,一抬頭,只見正廳里居然亮著燈! 【親天!誰這么不要命?敢在這時候在正廳里點燈?】以梁滿倉的“勤儉持家”,這屬于浪費,是要天打雷劈的。 真不幸,做決定的是梁滿倉,他正想劈了親閨女! 梁滿倉帶著老婆、兒子、兒媳婦、兩個大孫子,一道去賞燈。燈好看,眼花繚亂!梁滿倉也是頭回見到這樣的奇景,喜歡得不得了,看到街邊的攤子,雖然沒人討要,他還是難得大方地給每人買了一碗元宵吃。看街邊有賣絹花的,給閨女、孫女,一人買一朵。最后又咬咬牙,買了點糖,預(yù)備彌補一下她們今天不能出門的遺憾。 并且說:“八郎這個狗東西,凈胡吣!我看咱們一個人也沒丟,挺好的!明天叫丫頭們也出來看燈?!弊笳矣艺?,沒找到梁八郎,他也不心急。兒子么,四處野多正常!回來打一頓就老實了。 回到家,梁滿倉志得意滿地道:“都出來,分花兒,分糖啦!” 呼啦啦,幾處院子里跑出一堆孩子來,叫爹叫娘的,叫阿公阿婆的,梁滿倉看著別人都有孩子叫:“阿爹可算回來了?!焙鋈幌肫饋怼]個人跟我說這句話呢?這不對呀! “玉呢?” 梁玉不見了,西小院里沒有,鎖是好好的,人不見了。正在此時,梁八郎拖著轉(zhuǎn)軟了的腿,哭喪著臉回來了。一見到梁滿倉,梁八郎算是找到了主心骨,撲上去哭道:“阿爹!玉搶了我的衣裳跑出去了,我沒找著?!?/br> 梁滿倉炸了:“你說個啥?!誰找不著了?” “玉啊?!?/br> 梁滿倉提起腳來踢了兒子好幾腳:“你給老子滾起來,好好說!” 南氏手里的念珠掉了下去,定定神,說:“都住嘴!生怕人不知道啊?!”這是有數(shù)的,哪家閨女丟了,千萬不能聲張,不然找回來也沒法做人了不是? 梁滿倉道:“把娃都帶回去睡覺!老大,你們都過來!”他手指一點,將今天帶出門的、留在家里十二歲以上的都薅到了正廳里來,公審梁八郎,問明白了好找人去呀! 梁八郎身心俱疲,一把鼻涕一把淚話都說不順溜了:“她拿菜刀,她還嚇唬我,搶了我的衣裳就走了!”他沒敢提骰子的事兒,就怕勾起梁滿倉的不快,再打他一頓。 梁滿倉氣道:“給我打!你長得橫高豎大的,居然叫個丫頭跑了,你干什么吃的?吃這么多還這么沒用,以后你別吃飯了!” 活活把梁八郎嚇哭了,他爹說餓飯,就是真的餓一頓。梁滿倉看他這沒出息的樣子,唾棄道:“再哭就餓死你?!绷喊死煽薅疾桓铱蘖恕?/br> 梁玉就是在這個安靜的時刻進來的。 一看這陣勢,梁玉就知道自己的處境絕不比捆跟條蟲似的梁八郎好!不叫出門跑了出去,還威脅親哥,還回來晚了被抓了個正著,三樣加起來,完蛋! 梁滿倉暴跳如雷:“你還知道回來?!”大步上前,邊走邊卷袖子,嚇得梁大郎、梁二郎一邊一個上來抱住了:“阿爹,那是玉啊,當(dāng)?shù)牟慌d打閨女的。這還是您教的。阿娘,您勸勸啊。” 南氏垂下眼睛,仿佛睡著了。 梁玉當(dāng)?shù)匾还颍骸按蟾缫矂e攔,二哥也別勸,我自己做了什么事兒自己清楚。我曉得自己跑出去不對,可八哥勸爹的理由更不對,這個我不服,我在家里一個月跑一個來回,幾十里的野地不是都自己走的?怕就不走啦?會出事就不干啦?人都是在床上睡死的,誰還不睡床了?路不平有人踩,我不服的事我就要去干。想干啥事、拿了啥好處,就得想好要受啥累。我現(xiàn)在平安回來了,要打要罰,我受著!以后出門,我會先跟家里人說的。” 梁滿倉罵道:“你翅子硬了是吧?還認打認罰?覺得自己是個硬骨頭?老子打斷你的狗腿!我叫你跑出去野!” 這下七個哥哥都慌了,一齊來勸:“爹啊,她都這么大了,不興打了啊。玉啊,你他娘的少說兩句吧!找打不是?!” 梁滿倉伸出手來,提起梁玉的耳朵,一路往后拖:“你他娘的給老子滾回你屋去,再不許你出來!” 人往屋里一塞,咣當(dāng)一聲,把院門給鎖了。 第20章 刺不刺激 梁玉從地上爬起來, 揉揉膝蓋,心說, 反正關(guān)不了幾天,三天, 頂天了。 摸到了油燈點著了,燈油只剩淺淺的一灘, 梁玉將衣擺掖到腰間, 抱著柱子嗖嗖幾下?lián)涞搅朔苛荷?。房梁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梁玉摒住呼吸,將菜刀從袖子里取了出來,擱到房梁上藏好, 又抱著柱子滑了下來。 落地之后, 將外袍脫了,撣了撣灰塵,再將地掃了掃,再找不出痕跡了才停手。這時才覺得冷——沒生炭盆。屋里還有攢下的一點炭, 梁玉給點上了,發(fā)現(xiàn)沒有熱水。小時候全家都沒晚上洗臉的規(guī)矩, 現(xiàn)在晚上沒有熱水洗臉就覺得不舒服了。 抱著被子, 依舊罩著熏籠,勉強窩著了?!具@么憋悶真他娘的難受!不如琢磨琢磨眼前的事,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br> 這個時候, 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被忽略的另一種可能——只是小兩口互相看對眼了。 【要是蕭司空的主意, 我現(xiàn)在還真沒法治。要不是呢?要是蕭度就跟凌家小娘子好了呢?蕭度個缺德鬼, 他來這一手,還真是給他爹搭出一架梯子來。他娘的!你們踩著梯子下來了,不就把我外甥閃在墻上了嗎?不不,等等,這事兒好像也沒那么糟?】梁玉只恨自己太笨,只能模糊覺得這事的結(jié)果有好有壞,但是怎么把它變成好事,還是沒有頭緒。 抓破腦袋也想不到再下一步是什么,梁玉干脆就睡了,一夜還睡得挺好,一點也不擔(dān)心自己會長期坐牢。果然,梁滿倉三天沒理她,就把她關(guān)西小院里,到了第四天,沒錢買菜了,得取錢、記賬,又將她放了出來。 梁玉心道,人吶,甭管在什么地方,想要橫著走,就得有一樣別人沒有的本事,能干旁人干不了的事。打從她被關(guān)起來,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 算完賬,梁滿倉叫大兒子把錢抱出去,梁玉知道,她爹要開始給她扯理了。 梁滿倉沉著臉道:“你總有理哩!你當(dāng)你爹樂意你一個丫頭跑幾十里的野地???你爹不心疼啊?我有個啥法子哩?你不去學(xué),就還是土里刨食。咱鄉(xiāng)下人的命賤,不值錢。拿命賭個前程罷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的命比以前金貴了,你心里有沒有個數(shù)?!老子最恨賭錢的人了!滾!接著教兔崽子認字去。” 梁玉靜靜聽完,低頭瞅著自己的鞋尖作出反省的樣子,其實心意一點也沒有變。她爹疼她,她知道。梁滿倉用自己的方式疼愛女兒,看起來那么的合理,十個人里有九個半得說一聲“明白人”,但那不是梁玉要的。她也知道,她是很難說服梁滿倉的,就像梁滿倉也不能輕易說服她一樣。好比一個人認為對鳥兒好,就是把它關(guān)籠子里喂著,而不是放出去叫鷹給叼了,你不能說喂鷹就是件好事??商斓刂g,本不該有囚籠。 與其浪費口水,不如沉默。 梁滿倉覺得,讓閨女拋頭露面討生活是丟臉的,以前是不得已,但凡他有本事,就想叫閨女風(fēng)不打頭雨不打臉,舒舒服服過日子。梁玉卻認為,凡事都得自己掙來,不賣力氣、沒有本事,就連說話的份兒也沒有。打從她當(dāng)了學(xué)徒,師傅給幾個零花,她在家里說話就硬氣。這種變化不是當(dāng)事人警醒,別人是很難覺察的。 梁滿倉認為,想“上進”就得守貴人給定下的“規(guī)矩”,他依順了蕭司空,所以近來順風(fēng)順水,但梁玉不這樣想。 她不喜歡蕭司空,不喜歡他們那一群人。他們看梁家就像是看捆在桌底的狗,看你老實了扔兩塊骨頭罷了。還不如個看門狗,那起碼能咬人。再好一點是獵狗。狗,不管什么樣的狗,都是上不了桌吃飯的。 她原以為自己也可以茍著,所以對蕭度說,她明白人有貴賤之分。可她終究不是條狗?;蛟S人的貪心會越來越大,總之,她不愿意再安于現(xiàn)狀,感激一口殘羹冷飯了! 蕭度跟個姑娘私會,她都要想禿頭,就怕全家死在他們的欲望上?!百F人”辦的這些事,真他娘的惡心!這樣的日子,她受夠了! 她總有種感覺,路就已經(jīng)擺在她的眼前了,只是被她忽略了:【到底是什么呢?就差一線了?!?/br> 但是在梁滿倉面前,梁玉還是一個十足十的反思模樣:“叫家里人為我擔(dān)心,一個節(jié)沒過好,我也不想的?!?/br> 梁滿倉嘆了一口氣:“你啊,遇事兒的時候多想想爹娘兄弟,別這么沖!好容易一家子過上好日子,甭作夭,成不?” “成。”梁玉答得爽快。 “行啦,你去拾掇拾掇,再教認字兒吧。不識字還是不行的?!?/br> “正月……” “咱哪有那個本事講究這些個?學(xué)!” ~~~~~~~~~~~~~~~~ 梁玉先沒去正廳,這會兒全家干什么的沒有,再開始識字也是明天的事了。她回自己房里取了點私房錢,跑去看她八哥。大過節(jié)的,兄妹倆互相坑,是她坑八哥更多,八哥要是生氣,她也得挨著。 走到梁八郎住的地方,全家就已經(jīng)都知道她被放出來了。梁八郎正趴在榻上哼唧,看到她來了,也不知道是哭好還是笑好,只好將臉往墻里一轉(zhuǎn)。心說,這都他娘的什么事?! 梁玉好聲好氣地:“八郎?” 梁八郎粗聲粗氣地:“啥事?” “還疼不?” “要不你試試?”梁八郎怏怏地說,“咱打個商量,以后我不坑你,你也別坑我,行不?” 梁玉忍不住笑了,將錢袋子吊在他眼前:“吶,衣裳他們給你洗好漿好了,這個給你,自己買想買的,當(dāng)我賠禮的,行不?” “你有錢?!”梁八郎驚得坐了起來,“這回不是坑我了吧?” “你咋總想著被人坑呢?” 因為我統(tǒng)共坑你一回,就叫爹給打個半死啊!梁八郎想了想,猛地伸手拽走了錢袋:“不許反悔啊。” “那可不一定,我也就只剩下這些了?!?/br> 梁八郎抱緊了錢袋,焐了一會兒,也不好意思了起來,又松開了:“說要給你帶燈的,沒帶回來?!?/br> “行啦,知道你疼我?!绷河駴]有說“你們好我也就好了”,因為她知道,這親爹哥哥在鄉(xiāng)間生活是很好的靠山,擱京城做官的人里,那就是個靠不住。他們甚至很難自保,只能在夾縫中輾轉(zhuǎn)。 但是多學(xué)點東西,總能頂點事。 梁八郎訕訕地:“哎,爹沒再打你吧?” “打我不會跑???” “你說認打認罰的……”他娘的,老子咋這么實誠呢? 梁玉笑得前仰后合,擔(dān)心之心散了大半:“你歇著吧,明天來上學(xué)啊?!?/br> 梁八郎死狗一樣趴在被窩里,不起來了。 第二天開課,梁滿倉一聲令下,還是人人都來了,梁八郎挨了扁擔(dān),足養(yǎng)了四天,也被轟了來聽課。 梁玉踏進正廳,就敏銳地嗅到了不一樣的氣味。爹和幾個哥哥還好,侄子侄女就…… 【他娘的!老子叫老子的老子拎著耳朵一回,你們就當(dāng)老子是病貓了是吧?!】 梁玉想的一點也沒錯,從小到大,她就沒挨過爹娘一個指頭,這回當(dāng)眾被揪了耳朵,無異于皇帝當(dāng)眾抽了凌賢妃一個大嘴巴。還關(guān)了三天!這是抽完大嘴巴又踹了一腳!眼界淺點的就會覺得這下她可失寵了,又或者,她也沒那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