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梁玉見無事,便與呂娘子轉回。在外面,她得端著架子,走得不快,才過了兩道門,紀申親自過來見她了。紀申上完朝就回來了,聽說梁玉又過來看一眼尸首,也打算見她一見。衙役又抄近路稟告了剛才的事情,紀申更要見她了。 梁玉也很詫異,她跟紀申是沒有什么交情的,是什么讓這位大人要見自己呢?紀申是一個白發(fā)多、黑發(fā)少的中年男子,因為頭發(fā)的關系,更近老年的樣子,但是腰很直,肩也挺著,身材略有點發(fā)福,一雙眼睛深沉而慈祥?!敬_乎是一個連無名尸都要好好照顧的人?!?/br> 梁玉猜不透他,先施一禮。紀申道:“煉師不必多禮,煉師有慈悲心腸。老朽也就不說客套話啦,還請煉師一直保有這份慈悲。如今酷吏橫行,煉師見到無辜者時還請施以援手?!?/br> 想到他治下干干凈凈的停尸間,梁玉不假思索地說:“好。” 第67章 當如流水 紀申近來也忙, 也不忙。 說不忙, 是因為酷吏們分擔了他的許多工作。 紀申出仕的時候是以不畏強權而聞名的,他從縣令做起,愛護治下百姓就不免與豪強一類人物產生摩擦。“愛民”的名聲還沒打響,“剛直”的說法就已經流行了,好在有老百姓的口碑,沒有被打扮成一個“酷吏”?;歌⒕褪侨≈兴@一點, 讓他來做這個京兆尹。 京師什么都不缺, 尤其不缺權貴, 這些都是需要有人管的, 紀申就是桓琚特意挑選出來的人?,F(xiàn)在好了, 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被酷吏們取代了??崂粢怀? 無論是平頭百姓還是地痞流氓, 有點眼色的都偃旗息鼓了。 說他忙,是他自己給自己找事兒,眼看酷吏越來越多,管得越來越寬, 紀申憂心忡忡, 在盡著自己的一分力, 努力將惡果減到最小。桓琚是肯定要用酷吏的, 這個無法逆轉,但是紀申不想等到整個朝廷流完了血, “死了之后就不會再死了”。 梁玉只是他努力中的一部分, 一個比較小的部分。話說完了, 他便要請這年輕的小姑娘離開。 梁玉卻不想馬上就走,她正在迷惑的時候,見到紀申又說起了酷吏,發(fā)揮了自己不懂就問的長處,見縫插針問道:“紀公,我近來常聽人說酷吏不好,可是為什么我讀史,見《酷吏傳》里有郅都,這樣的人不好嗎?”【1】 聽了她的話,紀申面上的憂色漸重:“煉師讀的是《史記》?” “是?!?/br> “《酷吏傳》里可不是只有郅都啊,煉師還記得有其他的人嗎?懲罰豪強,追查權貴不法之事是需要有人去做。但是這么做不必非用酷吏啊,煉師再讀下去就會知道,世上有許多能吏皆能如此。唉,老朽問煉師,郅都做了什么?” “直諫,廉潔,勇敢,為雁門太守,到他死匈奴不敢近雁門?!?/br> “那是做這樣的人容易,還是欺壓善良、拷打已經被逮捕的人容易?”紀申語重心長地說,“酷吏中雖有能吏,但是酷吏這種東西不可以存在的。有人喜歡說有損圣人的名譽,有人喜歡說風化、風氣被帶壞了,不能開惡例。其實你看,我們打個比方,有一個人,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做出什么陰險尖刻的事都不太令人意外,一本萬利,代價不過是自己一條命罷了,賭徒、投機客。如果背后有了一個家庭,就不能再凡事都不在乎了,就會收斂。如果是背負了一個國家呢?” “原來是這樣。紀公是有要守護的人?家國?” 紀申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煉師,就是這樣?!?/br> 紀申給人的感覺太舒服了,梁玉不由將自己的疑惑拿來問他:“紀公,我生在鄉(xiāng)野、見識市井,如今也在讀圣賢書,雖讀得不多,也理解得岔了,可是這兩樣真的差得好多。我先前經的見的,都是錯的嗎?我要如何改?光讀書就可以了嗎?” 這是她最大的疑惑,她憑直覺知道,袁樵說的是對的,可是要怎么做呢? “也不能說是錯,唔,煉師問的是為人之道、行事之道。依老朽之見,在于懂得圣賢之道又見識過世情之后是不是還能選擇直道而行。洞悉世情與圣賢之道并不相悖,體味過人間百態(tài)是上天賜給的經歷呀!比死讀書強得多了。煉師不必拘泥,所謂‘小棰則待過,大杖則逃走?!媸芰舜笳缺桓改复蛩懒?,豈不是陷父母于不義?那是愚孝。凡事的道理莫不如此。”【2】 “我有點懂了,您能說得再明白一些嗎?” “做人當如流水,柔軟無形,隨著器物的形狀而改變。但是!水總是水,它不會變成別的什么東西。水,亦可驚濤駭浪。” 梁玉點點頭,覺得紀申這么講就非常的明白了?!捌┤缃ǚ浚ベt之道是梁柱,其余的東西都依附而來,無論是草頂還是瓦頂,無論是涂了香料還是光禿禿的土墻,無論有沒有家具、掛不掛帳幔,梁柱還是梁柱?!?/br> 紀申沒打算跟她聊這么長的時間,此時卻忍不住多說了:“煉師已經懂了一些了,還要繼續(xù)努力呀。雖有棟梁,家中藏污納垢,蛇蟲鼠蟻齊聚,是要蛀壞梁柱的?!?/br> “知道有不好,所以才要做好?” 紀申笑了。 他的歡喜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純粹,為一個與他無關的人明白了道理而開心。梁玉摸摸胸口,心道,他是個好人,還是好人招人稀罕。 梁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圣人正在興頭上,您……珍重?!?/br> 紀申挺了挺胸,微胖的肚子也更挺了一點:“我何惜此身?” 這個老人,他無所畏懼。他憂心酷吏的惡果,卻不是為了自己。他知道酷吏橫行之后要面對什么,但是無所畏懼。愿意挺身承受這樣的后果而不覺得遺憾,沒有后悔,一片坦蕩。 【這大概也是一種圣賢了吧?他晚上一定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覺,不怕任何鬼魅?!?/br> 梁玉很羨慕他,脫口而出:“我也想像您這樣無所畏懼,我該怎么做呢?我說一直做著好事,是不是就能領會到一點了?”她從來沒有立過這樣的志向,此時也不知道要從何做起。 紀申顯得很高興:“煉師自己就能找到路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煉師讀荀子了嗎?”【3】 “沒、沒,我、我回去就讀!”梁玉答得特別大聲。 紀申放聲大笑:“讀吧。讀點書是有好處的。” “哎?!?/br> ~~~~~~~~~~~~~~~~~ 從京兆出來,梁玉一身陰霾盡去,口角含笑坐上車,卻見呂娘子一臉的若有所思。梁玉碰碰她的胳膊:“呂師?怎么了?” 呂娘子道:“是我小瞧天下士大夫了?!奔o公的風度,與昔年袁府君有幾分相似。 梁玉臉上也是一紅:“是呢。唉,何止是官人們呢?就是我那道士師父,也比我穩(wěn)。說起來,史……”她開了個頭,又止住了。人都死了,她竟不知道從何說起。 兩人沉默了一陣,還是梁玉硬著頭皮說:“咱們以后,都改了吧?!?/br> 呂娘子默默地點頭。 “那書場,立時就收了攤子,也惹人懷疑。寫完了這一本就不再寫了吧,咱們還是好好讀書。” 呂娘子這回說話了,開口有些艱澀:“三娘,我……我還是辭了館吧,三娘的老師不需要多么高明,一定要正直。我教三娘,誤人誤己。聽我說,我本以為自己智計無雙,只恨是個婦人才不得施展,經此一事?!眳文镒訐u了搖頭。 梁玉握住她的雙手,誠懇道:“你要再走了,我還有誰呢?你我一體,從來沒有變過,咱們一起讀書吧?!?/br> “紀公說的是,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我是黑的?!?/br> “我也不是白的呀,”梁玉依舊誠懇,手上加重了力道,“我更怕自己變成‘愚’的,咱們互相提醒,好不好?” 呂娘子的心里是十分不舍的,梁玉留得又堅決,下車的時候,她低聲說:“別叫我?guī)煾道?,我也教不得你,就留下來做個伴兒吧。” 兩人回到了無塵觀,死了一個史志遠似乎對所有人的生活都沒有什么影響,書生們依舊照著梗概編故事,其他人就更是與史志遠沒什么交情了。門外書場上依舊是熱鬧,因為熱鬧還引來了不少小販賣種種吃食玩藝兒。 紅塵世間的冷酷,莫過于此。 梁玉與呂娘子沒有先回后宅,被阿蠻和安兒等攔住了:“先去去晦氣啦。”拉到前殿依次敬神,殿里的熏香繚繞一身,仿佛真的把晦氣給熏跑了。 侍女們也不喜歡史志遠,梁玉心想,不過之前我看重他,所以都忍著。心中輕嘆,梁玉平靜地說:“現(xiàn)在好了吧?在外頭弄了一身的汗?!?/br> 阿蠻笑道:“水都準備好了,呂師的那一份也放在您房里了?!?/br> 呂娘子也含笑致意。 兩個人被侍女們引著分開了,梁玉穿衣服的時候,阿蠻一邊幫她理后領,一邊說:“三娘,那收的錢怎么辦?” “收什么錢?” 自打無塵觀掛匾,總有不少人給她送各種各樣的禮物,但是無塵觀從來不是一個開張接待香客維生的地方。梁玉只收禮單,里面也不都赤裸裸的寫著錢,總有些玩器、珠玉之類。開門收錢,沒有的。 阿蠻翻了個白眼:“不就是那個老鼠精么?他掌管書場能白忙一場么?他吩咐了下去,凡來的小販,每人抽一成的好處,又立了功德箱,就瞞著您一個人罷了?!?/br> “……” 經阿蠻解釋,梁玉才知道,因她對錢不上心,又將書場交給了史志遠去掌管,史志遠就趁勢發(fā)點小財。男仆們住在別院,梁玉也不怎么管,史志遠就使喚男仆做了功德箱、監(jiān)督小販。與此同時,每出一回新書,他都讓抄書手多抄幾套,等無塵觀出了新的之后,將舊的販賣出去。 梁玉訕訕地道:“他倒是會生財?!睌R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梁玉自己也能想出這主意來,不過是如今不大死摳錢了,也就不動這個腦子了。 阿蠻嗔道:“三娘~你倒是拿個主意呀?!?/br> 梁玉道:“是得給他們一個頭兒了,等我想想。那些都是府里出來的人,得仔細些,免得叫家里人再來說這說那的。” “是?!?/br> “錢么,一日一點,你去點一下吧。小販們的錢就不要收了,不夠寒磣的?!?/br> “那數(shù)目可不寒磣,”阿蠻小聲說了一句,“一天幾貫錢呢,新書上的時候,十幾貫、幾十貫能都有的。有這個錢,做什么不好呢?老鼠精還賣頭一場的座席,也能得不少錢。” 梁玉抿抿嘴,對阿蠻道:“選你的時候就知道你識幾個字,會算嗎?” “我倒是會寫,算術上不大行,安兒會算。” “你們兩個先將這件事管起來,等我閑下來,看我……”她發(fā)狠發(fā)到一半,又將一股氣咽了下去,“小販們的錢不收了,功德箱扔那兒吧,每天點一點?!贝_實,有這個錢干什么不好呢? 阿蠻一喜,笑道:“是。座席呢?” “照舊吧。唔,取十貫錢,送到我?guī)煾改抢?,不拘哪個師兄或是師侄,給史先生做場超度的法事吧?!?/br> “是?!?/br> “史……先生還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你一并說了吧?!?/br> 阿蠻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也都差不離就是那些個事兒,他還有意換掉抄書手和書生,不過現(xiàn)在這些人是您選的,他就打算另招幾個。招貼還沒寫完,他自己先完了?!?/br> 人死為大,阿蠻咽下了罵娘的話。 兩個說話的時候呂娘子換好衣裳來了,她因想起一事想要告訴梁玉,默默聽完了,只說了一句:“三娘,你前天就該去看望婕妤的,明天可不要再忘了。” 梁玉進宮很規(guī)律,約摸十天去看梁婕妤一次,如今南氏也有門籍可以去看女兒,母女倆有時結伴,有時就岔開了。這幾天梁玉一腦門子的官司,哪里有功夫去見梁婕妤? “哦,好!”終于可以喘一口氣了,也確實得見一見梁婕妤了。梁玉指使阿蠻:“都還照咱們原來的樣子辦事吧。他那宅子那里,沒咱們什么東西吧?” 呂娘子冷笑道:“我干嘛留東西給他使?吃里扒外的東西!”史志遠投過來才多久?就干了這么多的事,他可真有能耐啊!要不是答應了要跟梁玉一起洗心革面做好人,她真想再買一堆的和尚道士作法咒這死老鼠精下輩子真投個老鼠胎! “不偷油,那還是耗子嗎?”梁玉道,“是我自己失了計較,不要再說他了。罷了,反正我現(xiàn)在也閑著,呂師,咱們今天將觀里的賬目、事務都再理一理吧?!?/br> 呂娘子道:“好。眼皮子底下最容易生事端,三娘既許了阿蠻、安兒,也正好借此機會給她們兩個立個威吧。” 當下行動起來,各種簿冊舉凡財物、人口、房屋等等,一一清查。梁玉將清點之后的賬冊分別交由幾人看管,給無塵觀再次立下了規(guī)矩。 ~~~~~~~~~~~~~ 次日一早,梁玉便妝扮妥當,乘上車去延嘉殿看望梁婕妤。 依舊是李吉接了,兩人走了百來步,梁玉忽然停住了,將李吉上下打量:“我怎么看你走路的樣兒都不對了?你胖?” 李吉摸摸臉,心滿意足地說:“三姨好眼力,奴婢近來確實發(fā)福了?!?/br> “你日子夠滋潤的。”胖得走路變形,也是份能耐啊。 李吉謙虛地說:“全仗著太子、婕妤、三姨的恩典。三姨想必是知道近來朝上的那件大事兒的,嗐,穆士熙,本來賢妃娘娘的枕頭風都要把他吹到尚書的位子上了?,F(xiàn)在呢?啪,掉大獄里了。落到崔老虎的手里,他能囫圇著出來都是祖墳冒青煙了?!?/br> “宮里也傳開了?” “可不是,賢妃娘娘先前還捂得死緊,現(xiàn)在她也捂不住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還有昭陽殿那一位,她倒霉的時候比賢妃娘娘還要長呢,賢妃娘娘還能吹個枕頭風,她那口氣兒都吹不到圣人的枕頭上?!?/br> 李吉絮絮叨叨,將近來宮里的事情給梁玉說了個遍,其中不乏表功、吹捧之詞。大意是,賢妃原本以為這事還能挽救,還想給穆士熙求情,桓琚一直沒有答應。 杜皇后這二年日子一直艱難,但她是正妻,娘家勢力也還是有的,仍然在苦苦支撐。賢妃就不一樣了,她在宮外的最大倚仗就是穆士熙,皇后還有個宗法名份,賢妃連這個都沒有。 于是,宮里不少嬪妃開始給自己找后路。眼看桓琚收拾穆士熙都沒有耽誤處置杜、趙,又有徐國夫人代女結怨,原本被杜皇后鎮(zhèn)壓下的人也想另謀出路。原本賢妃是個好靠山,賢妃自己也遇到事了,便有一些聰明人看中了梁婕妤。 梁玉道:“我上回來還不是這樣的?!?/br> 李吉道:“那會兒圣人不是還時常召幸賢妃娘娘嗎?這十來天,圣人都宿在兩儀殿了,后宮都見不到圣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