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前幾天,袁樵都是悄悄地隱了,放任嚴(yán)中和聽書,他只要悄悄地在一邊看著,看到梁玉偶爾從門里出來,就覺得心里美滋滋的了。等嚴(yán)中和聽完了書,他再出現(xiàn)把嚴(yán)中和“抓回去”。他想,這可也不算私下見面的,不違約。 這一次,他違約了。 呂娘子曖昧地隱了,留下梁玉跟袁樵隔著三步沉默地對峙。袁樵住前跨了一步,梁玉退了一步,袁樵再跨一步,梁玉又退。袁樵站住了,輕聲道:“好罷,我不動了。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講?” “小先生,你別等三年了,想娶誰就去娶了吧?!?/br> 袁樵跩開步子站到她跟前:“你再說一遍?!” 梁玉抬起頭,一開口就知道自己要哭:“小先生,我說過,我要活出個人樣子來??梢沁B人都不做了還談什么人樣子?我得先做個人。人呢,又有好人,還有壞人,我怕是做不了好人了。” “我教你,”袁樵平靜地說,“我教你怎么做好人,我是你先生。” 梁玉搖搖頭:“來不及了,我就要沒有好下場了?!?/br> 袁樵雙手輕輕一抖,扣住了梁玉的肩膀:“叔玉?!?/br> 梁玉心頭一顫,想掙扎,沒掙開:“你松開。” “要去做,就是還沒做,能把事情告訴我嗎?” “不能?!?/br> “你要做的事,現(xiàn)在不告訴我,我總是會知道的,到時候你要我情何以堪呢?” 梁玉就禁不住他這樣,哪怕他生氣失望走了呢?也比現(xiàn)在這樣能讓梁玉接受一點(diǎn)。她說:“我、我做錯了事,我起了貪心,快要把自己也給坑溝里去了?!?/br> “說事?!?/br> 梁玉將心一橫,簡要地將事情給說了,包括史志遠(yuǎn)已經(jīng)不見了。 漏子捅得有點(diǎn)大,說起來已經(jīng)是做了壞人了。說了要教她做好人的小先生:“……” 讓他說什么好呢?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袁樵摸了摸心口,他不想不相干。該怨誰?算了吧,埋怨又不能解決問題。 他不想去批判梁玉,批她什么?她要活出個人樣兒來就得去爭,可誰認(rèn)得她呢?指責(zé)她不該出頭、就該老老實(shí)實(shí)趴著嗎?梁家老實(shí)又怎么樣?梁六郎分明是被算計了,御史臺都血洗了一遍。 袁樵努力平復(fù)著心情,分析著利害。這事要是揭出來,可比穆士熙的案子還要大了!袁樵額角的青筋跳了兩跳。 “叔玉,我不是無知孩童啊,”袁樵輕嘆一聲,“世上不是只有好人和壞人的,我也不是天真爛漫吶。你有事可以對我說,以后不要再這樣做了。唉,世間除了陰謀,還有陽謀,你的書都讀到哪里去了呢?罷了,我教你讀書吧?!?/br> 【怎么就拐到讀書上頭去了呢?】梁玉重復(fù)了一句:“教我讀書?” 袁樵道:“你會留下史志遠(yuǎn),并非全是為了不肯得罪小人,你是覺得他有才華,甚至有些看重他,因?yàn)樗斆?。你要知道,世上有許多聰明人用他們的聰明去曲解經(jīng)典,以為自己解得通透,合人本性,蕓蕓眾生就是如此,‘圣賢說得太虛偽,我做不到的圣賢也不可能做到。’‘多假呀,我身邊就沒有?!?/br> 叔玉,圣賢之所以是圣賢正為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你讀的是圣賢的心聲,圣賢與眾人就是不同的,為什么眾人可以自私,圣賢就不能無私?為什么我們不能見賢思齊?不要曲解經(jīng)典。不要以為合了性子就是好的,不要再迷戀不知所謂的聰明人,不要把自己泯滅在眾人之中,好嗎?世上不只有利益,還有大義,先前沒有認(rèn)真教你,是我的錯。自今而后,我好好講,你要好好記。” “好?!?/br> 袁樵道:“這件事,你交給我?!?/br> “我……” “以后,絕對、不許、再做這樣的事情?!痹噪y得認(rèn)真。 梁玉下了個狠心:“好??墒悄阋趺崔k呢?” “我先打探消息?!痹砸恢λ闶撬ヂ涞?,然而袁氏的關(guān)系網(wǎng)還是在的。無論有什么應(yīng)對,第一是要把事情給弄清楚。 “那報案呢?” “也去吧。” 梁玉心中大定:“好?!?/br> ~~~~~~~~~~~~~~~~~~ 梁玉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夜,將袁樵說的話背了一遍又一遍,心道:我這是真的配不上他了,只要過了一關(guān),我一定要好好做人,一定要配得上他。 到第二天一早,史志遠(yuǎn)還是沒有回來,梁玉與呂娘子便以“要接著編書,等不得”為由,前往京兆報了個案。 京兆尹紀(jì)申,官聲一向不錯,既不畏權(quán)貴,又不酷烈,京城人都說他不錯。此時紀(jì)申還在朝上,京兆府接了這位“外戚”的帖子也沒有很奉承,記下來之后就客客氣氣地請回了?!氨2积R您一回去,人已經(jīng)坐書案后頭了。文人書生,好個酒,喝多了也是常有的?!?/br> 梁玉與呂娘子也就是要京兆的一個記錄而已,也沒有很催促,客客氣氣地告辭了。京兆府上下對她們也有了一個初步的評價:雖然傳聞里頗為兇悍,見著面還挺講道理的。能得圣人青眼,果然是有緣故的。 回到無塵觀之后依舊沒有發(fā)現(xiàn)史志遠(yuǎn),梁玉的心跳得更快了,這回額上都上汗了,對阿蠻道:“再叫老徐去宅子那里看看。要是不行,往酒肆里找一找。” 阿蠻道:“三娘,您為個那樣的人著什么急呢?衣衫都汗?jié)窳耍烊Q一件吧。雖說是夏天,風(fēng)一吹也怕著涼的?!?/br> 阿蠻說得也對,梁玉叫桃枝打了水來,重新?lián)Q了身清爽的道袍,坐在蒲團(tuán)上發(fā)呆。 她這才知道自己先前遇到事情的鎮(zhèn)定,都是因?yàn)槟切┦率钦娴牟粫ψ约簶?gòu)成什么危險,史志遠(yuǎn)不一樣。而她鬼迷心竅沒有跟袁樵斷了關(guān)系!斷,一定要斷,如果真熬過了這一關(guān),再去求復(fù)合! 正在胡思亂想,安兒進(jìn)來了,臉上有點(diǎn)奇怪地道:“三娘,有帖子?!?/br> 梁玉接過了帖子一看,卻是蕭禮的帖子。這可真是奇了怪了,她跟這位蕭大官人是半文錢關(guān)系也扯不上的,連蕭禮的夫人陸氏,都是因?yàn)樽罱趭蕵坊顒拥那鍐卫锛恿艘豁?xiàng)聽書,才往還塵觀來得次數(shù)多了一些的。 蕭禮的帖子也很奇怪,是邀梁玉見面的,還說越早越好今天最好。這個就更奇怪了!他們兩個,一男一女,有什么好聊的?蕭禮的年紀(jì)夠當(dāng)她爹了!話雖如此,梁玉還是決定見一見蕭禮。 地方是蕭禮定的,大概是顧及到了雙方的性別、年齡等等的原因,蕭禮表示他隨后會與夫人一同拜訪,但是請梁玉安排一下,希望可以單獨(dú)見一面。 安兒道:“來人還在外面等回信呢。” 梁玉便回了一帖,寫的是,既您想給夫人驚喜,我一定招待她聽書看戲吃燒鵝。 晚場的時候,蕭禮顯然是早退了一點(diǎn),攜夫人過來聽書。梁玉對陸氏道:“傍晚最熱,別與他們擠了,不如就在我這里,后面臨水的地方叫他們再加演一場,如何?” 陸氏笑道:“當(dāng)然是好。” 梁玉往陸氏臉上看了一看,湊上前低聲說:“我妝臺在那兒,您去補(bǔ)補(bǔ)妝?”陸氏雙掌在頰上一按:“哎呀,我這就去?!睅е膛チ肆河穹坷?,梁玉對阿蠻使個眼色,讓她跟著去,自己卻說:“我再去安排一下,您不必著急?!?/br> 出了后宅,蕭禮正等在老君殿里,跟老君像對著發(fā)呆。梁玉輕輕移步,未及行禮,蕭禮已轉(zhuǎn)過身來,指著蒲團(tuán):“坐吧?!?/br> 反客為主? 梁玉在另一個蒲團(tuán)上坐下了,說道:“不知道您有什么指教呢?” 蕭禮無暇維持他良好的風(fēng)度,他太累了。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卷紙來遞給梁玉:“煉師看看吧?!?/br> 梁玉就著夕陽的光,打開了這一疊字紙,看不幾行臉色微變。這是穆士熙管家的供詞,他承認(rèn)自己根本不是去追查穆士熙被便的文書的,因?yàn)槟率课醺緵]有文書失竊!越看下去越心驚,這都是史志遠(yuǎn)干的?【蕭禮來找我干什么?史志遠(yuǎn)在他手里了?】 史志遠(yuǎn)何止是在蕭禮的手上呢?下面是史志遠(yuǎn)的供詞,那一筆字,梁玉看著十分的眼熟,只是這供狀寫得很有些春秋筆法,是他失言說了一個投書的辦法,根本沒有提到穆士熙。然后呂娘子找他干一件大事,以便邀功。梁玉將紙邊都捏皺了,臉上卻是苦笑,史志遠(yuǎn)還真是沒有坑她。 史志遠(yuǎn)為了將自己摘干凈了,當(dāng)然不敢說是自己起的稿子,他又不知道抄寫的人是誰?!拔揖瓦@么一說”,他當(dāng)時這樣講,“旁的就不知道了?!彼步o自己留了一條后路,沒有直接供出梁玉,以后有一個萬一,還能再改投回來。 蕭禮緩聲道:“煉師這里有一個史志遠(yuǎn),是么?” “是,”梁玉將供詞放下,“您來找我,不是崔穎找我,想必是有打算的?!?/br> “我較煉師年長,便說幾句無禮的話。我掌大理,審訊的手段還是有一些的,也曾外放,見過的世情也不算少。什么樣的賊人沒有遇到過呢?史志遠(yuǎn)自敝府被逐,幸賴煉師施以援手才免于倒斃街頭,我代家父謝過煉師。其后煉師又救過他一次,都沒有挽留。這些我都清楚,只想勸煉師一句,好心不要濫施,該拒絕的時候還是要拒絕的。煉師身邊的人有罪,難道煉師就可以幸免了嗎?!” 蕭禮語氣變重了些:“煉師,如今酷吏當(dāng)?shù)?,還請慎重!請不要給小人攻擊東宮的理由。有些事,不是你想扛就能扛得下來的。即使是死黨,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蕭禮先入為主,認(rèn)為梁玉是策劃不出整件事情的。無論是出身、年齡、經(jīng)歷,件件都不可能。梁玉今天表現(xiàn)得十分鎮(zhèn)定,是有興風(fēng)作浪的潛力的,蕭禮不會過份小瞧婦人,婦人里心狠手辣的他見過的也不少。但是這件事,蕭禮還是覺得不大可能是她。倒是這個呂娘子,是需要注意的。他認(rèn)為不是呂娘子主動找史志遠(yuǎn),而是相反——但呂娘子也是個不安份的人。 呂娘子天降一口大鍋猶不自知,梁玉知道這個時候越幫呂娘子說話,就越會讓蕭禮懷疑呂娘子,忙說:“她生來坎坷,我會讓她舍不得寧靜的生活的。” 無塵觀短期連死兩個人也有點(diǎn)招眼,蕭禮不好再逼迫,再三叮囑,一定要看好呂娘子:“煉師,有的時候,你下不去手會有人代你下手的。小人用起來都很順手,小人從來不可靠?!?/br> 此時此刻,梁玉再沒有不答應(yīng)的。蕭禮道:“時候不早啦,還等著燒鵝呢?!彼裁凑漯}沒吃過呢?說燒鵝的時候都有點(diǎn)寒磣。 梁玉低聲問道:“那……史先生呢?” “明天就知道了,”蕭禮淡淡的說,這一刻,他不是被叫個小名就臉紅的阿姣,抽回了供狀,一張一張親自在供桌上的紅燭上引燃燒掉。 紙灰如黑色的蝴蝶飛舞飄落,蕭禮緩緩地說:“煉師,這里是京師,無邊富貴,無限殺機(jī)?!?/br> 梁玉倒抽了一口涼氣,鄭重一拜:“是?!?/br> 蕭禮與陸氏聽完書、吃完飯,天也黑了,兩人趕在宵禁前回去,梁玉已沒了機(jī)會去找袁樵,她很擔(dān)心這一晚上的消息不通,會讓袁樵再多做一些不必要的事情、代不必要的代價。觀門關(guān)上之前,袁樵出現(xiàn)了。 梁玉看到他就笑了出來:“小先生?!?/br> 袁樵從馬上跳下來:“叔玉?!?/br> “在蕭禮手上?!薄笆碓诰┱住?/br> 兩人相視一笑,袁樵又跳上馬:“我得走了,坊門要關(guān)了?!?/br> ~~~~~~~~~~~~ 這一天夜里,梁玉將蕭禮的話翻過來覆過去的仔細(xì)回憶。蕭司空她也見過,也許是蕭司空并沒有把她當(dāng)一回事,給她的印象既不深也不算頂好,但是蕭禮不同。 【蕭家有這樣一個人,大概是不會被一鍋端了。呿,我這會兒還想這個干什么呢?我根本不是濫好心,其實(shí)是壞心?!苛河駪n郁地想,結(jié)果差點(diǎn)坑了所有人,真要謝謝蕭禮。 次日,書場才布置好,就有京兆府的人登門,客客氣氣地請無塵觀去認(rèn)領(lǐng)尸體——史志遠(yuǎn)死了。 即使已有了心理準(zhǔn)備,梁玉心里還是咯噔一聲——一條人命就這么沒了,史志遠(yuǎn)死得這么突然,就像他坑死了穆家車夫一樣。然而梁玉心里還是有些空落落的,滋味難言。 京兆府的人這么快找過來乃是因?yàn)槭分具h(yuǎn)長得太有特色了,呂娘子跟他們?nèi)フJ(rèn)尸,衙役邊走邊小聲說:“我們還以為當(dāng)時娘子說得簡單會認(rèn)不出來,沒想到……”呂娘子就說了一個:“肖鼠。” 今天,在一處略偏僻的排污渠里掏出一具尸體來,一桶水澆臉上,對比衙門里報過走失人口的案子,沒人想起來在外面寫個揭帖讓人領(lǐng)尸,就直接通知了無塵觀。 史志遠(yuǎn)已經(jīng)被清洗干凈了,老鼠一樣的長相,原本干瘦的身軀近來吃得略有了些油水,以一種生前絕不曾有過的安靜姿態(tài)靜靜躺在那里。停尸間里很干凈,看尸體的老者拿了張?zhí)詈玫氖駚斫唤o呂娘子:“娘子看看,這位……” “這人與我沒什么干系,是聘的一個書記?!眳文镒庸麛嗥睬辶死险呖赡苷f的安慰的話。 老者也松了一口氣:“哦,應(yīng)該是酒醉失足,跌到渠里折斷了脖子。昨天就撈上來啦,收拾了一下,您看這尸首?您要不斂走呢,我們就給收斂了?!?/br> 呂娘子很想扭頭就走的,想了一想,還是說:“過一時,我叫人送些錢來,您給他買身衣裳斂了吧。” “哦,有,有,這些都有準(zhǔn)備的。紀(jì)公一向仁慈,凡這樣的,即便沒人認(rèn)領(lǐng),我們也要好好葬下去的?!?/br> 呂娘子對老者微微一福:“您辛苦了?!?/br> 回到無塵觀,梁玉正在老君殿前轉(zhuǎn)著數(shù)珠,呂娘子一進(jìn)來,梁玉按著數(shù)珠問:“怎么樣?” “死了。喝死的。” 梁玉低聲道:“取些錢,將他收斂了吧。他還有親人嗎?” 呂娘子道:“沒聽說過。那宅子怎么辦?怪晦氣的?!?/br> 梁玉道:“都給了他了,他要是沒有親人,京兆會收回去了吧。咱們?nèi)ゾ┱赘惶税?,也算相識一場,送一送他。也提醒提醒自己,不謹(jǐn)慎,這就是下場?!?/br> 呂娘子低低地應(yīng)了。 梁玉再來京兆府,心情就不一樣了,上一回是強(qiáng)壓著焦慮,這一次是有閑心觀察。她沒有進(jìn)停尸房,按照“不算親近的賓主關(guān)系”,她可以因?yàn)槭分具h(yuǎn)做事做得不錯給他巨賞,卻沒有這種依依惜別的情份。取了錢交給京兆府,經(jīng)手的衙役與老者都說:“太多了?!?/br> 梁玉道:“有多的就留著發(fā)送無名尸。對了,他還有座宅子,是先前贈給他的,他沒有親人,這宅子……” 這種事情么,衙門里見得多了,不過親口將送給死人的再要回來的“貴人”還是挺少見的。衙役還是說:“您倒不是不可以收回……” 梁玉擺擺手:“留給京兆府吧。史先生的后事,還請你們多費(fèi)心,我人手不夠不大好辦這個?!?/br> 衙役暗自慚愧:我真是小人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