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 事實還是大大出乎了梁玉的預料,這一天,美娘回來照舊吃完了飯,飯量沒增也沒減。飯后,美娘整理一番,鄭重地求見梁玉。 梁玉知道她要攤牌,也不晾著她,痛快地讓她進來說話。冬天的陽光不錯,據(jù)舂米大嬸說,這里冬天能見太陽的日子也不算太多,今天算是個好天氣了。陽光照在小姑娘身上,看起來就像是一幅畫兒。 梁玉看著就歡喜:“快來坐,你吃烤栗子不吃?” 美娘在梁玉面前站穩(wěn)了,定了定神,眼睛在她手上的書頁上看一眼又垂了下去。而后退了一步,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梁玉將書放到一邊,扶起了她,問道:“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為難的事情了嗎?快起來說話?!?/br> 美娘搖了搖頭,反手把住梁玉的手臂,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梁玉,認真地說:“娘子,我姓楊,阿爹給我取的名字叫做美娘。我的祖父,用你們的話說,是個土司。” 梁玉一頓,硬將她提了起來:“怎么不早說呢?你說令尊令堂過世,我便將你送與你祖父如何?” “我祖父早死了,”美娘聲音有點發(fā)硬,“你們說的那個什么鬼土司,根本不是我家人!這里早就沒有什么土司了,朝廷也是不認他的!朝廷根本不認這里有土司了!再有就是假的!是與朝廷過不去的!我家不是這樣的!” 第98章 竟有此事 竟有這樣的事情? 梁玉的心里是詫異的, 面上卻不動聲色, 將美娘移到榻上,雙手扶著美娘的肩注視她的雙眼, 道:“你緩下來, 慢慢講?!?/br> 這件事情很急, 越急就越不能慌。梁玉對美娘還是將信將疑, 這幾天美娘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小姑娘心眼兒忒多。但凡美娘說的有五分真, 這就是一件大事, 且必須要讓官府知道, 以楣縣的現(xiàn)狀來看,縣令是壓不住這件事的。 【得先弄明白了?!?/br> 美娘從梁玉臉上看不出端倪, 只能講了實話:“現(xiàn)在這個土司, 并不是我們族人, 是與我家攀了親戚的, 聽說,外面管這個叫‘聯(lián)宗’?!薄?】 梁玉從匣子里取出一塊糖來遞給她:“先吃了它。”梁玉的經(jīng)驗, 嘴里有點兒東西的時候心情會沒那么糟糕。 美娘噙著糖, 似乎是平靜了一點,慢慢地想起來需要從頭開始講起, 咽了糖, 才說:“他是假的, 我們家早便離開這里了。本來住得好好的, 可我阿爹阿娘死了, 叔叔說, 家是他的了。” 梁玉安靜地聽,關(guān)鍵處問一句:“你沒有兄弟?” 她聽袁樵講過楣州的情況,楣州原本是羈縻州,世襲的首領(lǐng)就是楊家。約摸個四、五十年前,算來是美娘祖父一輩,楊家發(fā)生了一場內(nèi)亂,給了朝廷將這片勢力收服的機會。朝廷出動了大軍,幫助美娘的祖父平息了這場內(nèi)亂,之后自然是不肯再扶起一個土皇帝來的。美娘的祖父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趁勢“歸化”,族人也泰半被編入了戶籍,由朝廷派官員來管轄。 據(jù)袁樵講,楊家并沒有留在楣州而是到鄰州居住了。一則這里是楊家的舊勢力范圍,朝廷不愿意楊家繼續(xù)在這里扎根恢復元氣,二則當時楣州遭受了很大的破壞,生活不大方便,三則鄰州比楣州的條件要更好一些,也適合享受慣了的人居住。 朝廷本想將楊家遷入京中居住,因美娘的曾祖母病重,此事便暫時擱置了。舂米大嬸當說的“朱公”就是當時陸續(xù)派到這里安撫地方的官員中的一位,朱公治理本地,美娘的祖父也幫過一些忙。因楊氏溫順,楣州危害不大,朝廷漸漸不提此事。 楊家不在楣州居住了,地方官員也不需要去拜會他,袁樵只是在講解地方沿革的時候給梁玉提了一下。 本以為楊家從此安心居住,數(shù)代之后也就化入眾人。豈料又出了這樣的事情! 美娘點點頭:“嗯,阿爹阿娘只得我一個孩子?!闭f完,臉上現(xiàn)出憤憤的神色來。放到以前的他們的習俗里,哪怕她有親兄弟,如果兄弟不如她,她也能…… 但是現(xiàn)在,祖父已經(jīng)死了,祖父留下來的一切都是叔叔的。 “是你叔叔將你出賣的?” “出賣?差不多吧,”美娘咬咬唇,“這里的這個‘土司’與我叔叔認了兄弟,又要為他的兒子娶我。” 梁玉氣笑了:“什么鬼?” “他本不是我們的族人,是與你們一樣的山下人,想在這山里扎下根來豈有那么容易的?” 梁玉明白了,聯(lián)姻么。一旦與爭權(quán)奪勢掛上了鉤,什么規(guī)矩都能扔到一邊去了。兒子娶“侄女”又算什么呢?還有舅舅娶親外甥女的呢。梁玉問道:“這個假貨,是個什么樣的貨色?” 美娘恨恨地道:“不是好人!可是也有點狠勁。” 據(jù)美娘所言,這位“土司”不但狠,而且頗有心機。 梁玉問道:“這個假貨,他有多少人?又有多大的勢力?” 美娘皺起了彎眉,艱難地搖搖頭,微帶一點惶然地道:“不知道。” 梁玉又問了美娘一些細節(jié),心里有了點數(shù)。對美娘道:“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美娘一口咬定:“沒有一個字是假的?!?/br> “對誰都敢這么講嗎?” 美娘精神一振:“我敢!” “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先不要做聲,也不要再出去了。剩下的事情,我來安排。” 美娘別無他法,只能帶著心事答應了。梁玉喚來桂枝:“你陪著美娘,咱們家也不要讓外人進來。”桂枝道:“三娘放心,咱家從來不許亂人進的。” ~~~~~~~~~~~~~~ 讓桂枝陪著美娘回房,梁玉先把王吉利找來,讓他加緊宅子里的防護。王吉利道:“三娘放心,小人一定將這宅子圍成鐵桶,滴水不漏。” 梁玉這才把呂娘子請過來,與她商議此事。 呂娘子才將馬廄等有了一個規(guī)劃,正籌劃年后改建,打聽本地雨季、問明工價,確定何時適宜開工。見到梁玉問道:“怎么?三娘又坐不住了?” 梁玉道:“不是‘又’坐不住了,是上回起來到現(xiàn)在還不能坐下。有一件事,要快!我可把美娘帶在馬前游了一趟街,還讓她在街上亂跑了三天呢!多少人將她看在眼睛里,一旦有消息傳出去,這事可不?。∥译m有二十騎士,恐怕對付一個假土司是很不夠的。衙門那里那點人手也指望不上……” “等等!”呂娘子打斷了她的話,“假土司?” 呂娘子這幾天常聽舂米大嬸說“土司”,并沒有往心里去。楣州早就沒有朝廷承認的土司了。但是,一般人的習慣,又有些變通。譬如講蕭司空,即便他死了,如果他的兒孫不如他爭氣,全家就他名頭響,外人提起來也會講“司空家”如何如何。呂娘子默認舂米大嬸說的“土司”也是這么個情況。 楊家做了多少代的土司,雖有內(nèi)亂,子孫繁衍得也不少,朝廷要遷要征,也是嫡系,散落在楣州的旁枝,應該是征不完的。哪個都是“土司”家,沒毛病。 梁玉將美娘講的復述了一遍給呂娘子,末了道:“美娘也不知道這個假貨有多大的勢力,然而能做畢喜的靠山,勢力應該不小才是。我最怕的是,他手里有兵!”想想看,袁樵搞掉杜家用的是查出隱瞞的青壯,這一片山陵,溝壑縱橫,里面能隱藏多少人呢?杜家那都是種田的,楣州這里攀山越嶺,可比尋常農(nóng)夫要精悍得多! 呂娘子道:“眼下有幾件事,第一,美娘年紀小,她未必說謊,可她知道的也未必全是實情,要核實;其二,不可先與何刺史、王司馬講,并不知道本地官員、士紳與這‘土司’勾結(jié)與否、關(guān)系有多深;其三,好些人知道美娘在這里,至少要做個樣子來,已將她送走了!” 梁玉道:“這個好辦,我明天就去驛站,大張旗鼓送她走,半路再讓她悄悄潛回。”如果安全的話,送美娘上京是最好的選擇。但是誰也不知道路上有沒有埋伏,如果美娘在半路上被劫殺了,那就是白送一條命了,還是偷養(yǎng)在自己家里比較安全。 呂娘子道:“我這便去縣衙?!?/br> 梁玉道:“帶上禮物,我一個流人,給官員送禮不是很常見的嗎?何刺史、王司馬那里也不要空了,都派人去送些禮物。你親自去縣衙,從他那里商量一個主意出來,問他看何、王二人是否可靠。我的意思,我擺一場酒,連同刺史、司馬一道請了。他們一起來,如果可靠,就與他們共謀,畢竟他們才是掌管楣州的人,最好不要越級辦事。如果不可靠,也要先先穩(wěn)住,不能打草驚蛇?!?/br> “好?!?/br> 梁玉派三個騎士分往三府送帖,只縣衙那里多一個呂娘子——袁樵是有母親、祖母在的,派人致意并不突兀。往袁府是商量事情,往何、王兩處只是先贈禮物。一旦袁樵那里有了反饋,梁玉再確定這場酒要怎么擺。 何、王兩處都回了帖子道謝,呂娘子回來的最晚,帶回了袁樵的話——何刺史與王司馬對朝廷的忠心看得出是可以信任的,只是他們一個病歪歪、一個哭唧唧,想要他們頂用,恐怕不太容易。他審畢喜的時候已經(jīng)留意了這個“楊土司”,獲悉的情況與美娘所言相差無幾,美娘的話是可以相信的。袁樵還知道了“楊土司”的規(guī)模約摸能有個四、五千戶,是一股不小的勢力——頂?shù)蒙喜钜稽c的縣半個縣的戶口了。能有這么多的人是因為楣州連年治理不利,朝廷管得松了,私人的勢力就膨脹。 不過也不用太擔心,袁樵才到楣州就已經(jīng)往京城上表,同時讓押送的官員日夜兼程往回趕。他已經(jīng)請求朝廷整頓楣州及附近的防務(wù),以備不測。審完畢喜,袁樵核實了情況又向京城再發(fā)了一封急報。只要他們穩(wěn)住了這一段時間,等朝廷有了反應,大軍一到就萬無一失了。 時間!一切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時間的問題。如果朝廷反應快,一切都能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如果反應遲鈍而他們驚動了“楊土司”,就怕對方來個魚死網(wǎng)破。 時間!要搶時間! 酒當然要擺,還要大張旗鼓的擺,但是不建議將所有的事情都對何、王二人講。不是不信任他們,而是不信任他們身邊的人,誰知道假土司在楣州滲透得有多么厲害呢? 袁樵還給了梁玉一個主意,先假裝把美娘送走,再擺酒。這樣即便何、王二人身邊有人泄漏消息,也只能泄漏一個“美娘”已經(jīng)被送走的消息。再制造一個“失蹤”,或可暫時穩(wěn)住假土司。 袁樵與梁玉都明白,最好的安撫是把美娘交給她叔叔,這樣肯定就能夠放松“楊土司”的警惕。但是兩人都沒有提這件事。 梁玉問呂娘子:“那他有沒有說,這個‘楊土司’究竟有沒有謀反的意思?” 呂娘子道:“畢喜也沒大看得出來,然而只有四、五千戶,能謀什么反?又不是在京城有四、五千精兵?!?/br> “就算四千戶,一戶抽兩丁,八千兵,”梁玉的臉色很不好看,“要是交給我,就先拿一座小城,開了府庫取兵甲,再發(fā)一城之兵。一面農(nóng)耕,一面征戰(zhàn)……” “停停停!”呂娘子連連擺手,“咱們是要平亂,不是作亂,你說這個做什么?” “我就說說罷了,要做最壞的打算嘛。現(xiàn)在還是穩(wěn)住他!我現(xiàn)在就安排,這樣,讓王吉利準備酒宴,我去見美娘!” ~~~~~~~~~~~~~~~ 美娘正在房里不安地踱步,榻上堆了各色的綢緞衣料,桂枝道:“小娘子看,這個怎么樣?要過年啦,得裁新衣裳的?!?/br> 美娘勉強笑笑:“我如今有家不能歸……” “那就更得叫自己過得好?!绷河裢崎_了門。 美娘略帶緊張地問:“您與人對了消息了嗎?信我了嗎?”她有她緊張的道理,她父母、祖父母都過世了,當家的是叔叔。如果是五十年前,她能扯起隊伍跟她叔叔對著干,但是依照山下的“規(guī)矩”,她叔把她賣了都沒人管。何況給她找個看起來還挺有勢力的“婆家”呢?照山下的說法,給孤女找歸宿,這是一個對侄女好得不能再好的叔叔了。 她叔叔想自己做個官兒,在楣州又有一股自己扶植起來的勢力,這樣才能穩(wěn)固。侄女在婆家肯定不會受氣,自己也得了這一股勢力。她表示了反對,然而她叔叔認為她年紀小不懂事,讓她準備嫁人就好??伤迨暹@條路,能走得通嗎?朝廷會允許嗎?她不想陪葬。所以她逃了出來,不能去外面,去了外面抓回來還是得送給她叔叔,她打算回楣縣,與父親、舅舅的舊人聯(lián)系上再想辦法,不料到了就楣縣卻遇到了張阿虎,后面的事情就脫離了她的控制。 “就知道你心眼兒不少,很好,你這里出不了紕漏了,那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要聽仔細了?!?/br> 美娘認真地說:“您請講?!?/br> “現(xiàn)在太晚了,明天一大清早,我就帶你去驛站,說是送你去京城避仇家?!?/br> “可是我沒有仇家,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好告的狀。” “又不是真的上京,你連日來東游西晃,被人告訴了你叔叔,他來要你。你要怎么辦?回去嗎?你這樣,從驛站拿到馬,出去,走五里,我的車在那里等著你,你上我的車與我同歸。對外就說是你走了。算了,還是說為你送行,你要回家找叔叔去了——你要與我講實話,你家的舊人,在這里還有嗎?你有聯(lián)系過他們嗎?透露過什么嗎?他們是聽你的還是聽你叔叔的?” 美娘想了想,道:“那我阿爹的人不能用了,我舅舅家還有人。放心,他們不在這宅子里,我不會透露消息的?!?/br> 梁玉道:“他們能打聽得到那個假貨的消息嗎?” “會互通一點消息的?!?/br> “我要這條線。”梁玉毫不遲疑地開口。 美娘道:“他們不大會信您?!?/br> “那你就把這條線給我握好了?!?/br> “是。” 梁玉道:“行了,收拾一下,明兒咱們打獵去??爝^年了,不得打點好東西吃嗎?” 美娘想問為什么是打獵不是送她出城,張張口即想明白了——打獵只是借口。 ~~~~~~~~~~~~~ 次日一早,梁玉裝束停當,看美娘穿著一身標志性的藍衣,笑道:“不錯,就是這樣,就是要人認出你來。來,一起用飯,吃飽了才好趕路嘛。” 兩人用過飯,梁玉帶著二十騎、侍女、健仆各乘馬出城。騎士們一模一樣的裝束、侍女們一色的巾幗髻配鮮紅的斗篷、連健仆們的青色皮袍都是一樣的樣式,如此整齊的打扮看起來充滿了氣派。一行人鮮衣怒馬,雕弓利箭,一望便知是做什么去的。 時近年關(guān),天空又陰暗了起來,本地潮濕,越發(fā)陰冷入骨。梁玉卻不怕冷,精神極好地揮鞭前指:“走!” 王吉利夫婦留下來看家,王吉利做足了忠仆的模樣,催馬夫駕車跟在她的馬后一路追過大街,眼看要到城門口,苦口婆心地勸說:“三娘,三娘,天氣不好,不如等天晴!” 梁玉道:“就要在這個時候出去!天晴了還有什么意思?” 王吉利道:“一旦下雪,您豈不是要冒雪回來了嗎?著涼了怎么辦?好歹帶輛車,帶個手爐腳爐?!?/br> 梁玉罵道:“啰嗦!有打獵帶那玩藝兒的嗎?”說完,也不理他,打馬就走! 王吉利跳下了車,對車夫道:“快,跟上去!”他自己踮起了腳尖,目送馬車追不靠譜的主人家。 一出戲演完,梁玉等人一行趕到了數(shù)里外的驛站,驛丞還記得這位“貴人”慌忙來迎接:“貴人,您老這是要回京了嗎?恭喜,恭喜!”心里非常納悶,這兩天也不曾見有京城來使赦她還京,總不能是私自逃回京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