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梁玉對袁樵微微一笑:“好?!?/br> ~~~~~~~~~~~~~~~~~~~~ 第二天是一個陰天。 “楊土司”一大早便起身,對著一面大銅鏡穿戴一新。這是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相貌還算端正,肚子卻早早地起來了。他身上的衣飾也很有趣,糅雜了兩種不同的風(fēng)格,佩刀,帽子上還插了兩叢鮮艷的羽毛,左耳穿孔掛了一個嬰兒拳頭大的耳飾。衣服卻是與梁玉慣常見的男子衣服一般無二,腳上也穿著京城常見式樣的男靴。 侍女舉一面銅鏡,“楊土司”對著鏡子正了正帽子,問道:“那邊怎么說?” 一個穿衣風(fēng)格協(xié)調(diào)的人答道:“那邊出來一個姓王的管家,說,娘子說了,男女有別、語言不通,好意領(lǐng)了。并沒有答應(yīng)見面。那……咱們還去嗎?” “去!當(dāng)然去!幾曾能與京中搭上線呢?多去幾次也是值得的。” 今天就是送上門去吃閉門羹的,就是讓京里來人擺譜的。 “楊土司”在楣縣里也有一所宅子,但是他日常卻是住在原本楊家在山中的堡壘里。楊氏在楣州經(jīng)營數(shù)代,除了楣州城的宅子之外,在山中還有寨子。不過當(dāng)年平亂的時候,為了防止死灰復(fù)燃,這山寨是被官軍破壞了的?!皸钔了尽钡母赣H時想到這里,利用舊有的地基,將山寨部分修復(fù)?!皸钔了尽逼匠2淮髳鄣匠抢飦碜?,哪怕這里熱鬧、舒服,但是他這個土司是假的,見到官兒還是矮一頭,他就不樂意。 他是昨天特意下山來到宅子里,準(zhǔn)備今天見面的。美娘被營救后送走的事情他已知曉,卻也不很在意了。只要搭上京城的貴人,原來的楊家也就可有無可,甚至是可以消失的。 “楊土司”正裝出行,將“嚴(yán)打”過后的愉快氣氛破壞了不少。人人觀望,都知道他是畢喜的后臺,想看新來的袁縣令要如何處置他。被眾人圍觀“楊土司”的心情變得好了起來,也有膽氣去梁宅門前丟臉了。 到了梁宅,沒有意外地吃了一個閉門羹。 “楊土司”與王吉利打了一個照面,聽王吉利客氣地重復(fù)了昨天的話,他也不惱,依舊很有禮貌地道:“叨擾了,在下過幾日再來。借問這位郎君一句,不知娘子有什么喜好?在下是這里土人,地面還算熟悉?!?/br> 王吉利笑道:“我們?nèi)镆粦?yīng)用度都從京里帶來,并不缺少什么。雪后路滑,您腳下留意?!?/br> “楊土司”心道,京里出來的奴婢都不一樣,待我發(fā)達(dá)了,一定也弄幾個這樣的來使喚。 門后墻角出頭露腦的人看了都吃一驚:楊土司的脾氣什么時候這么好了?到底是京里來的貴人!連楊土司都怕她!氣派! “楊土司”回到自己的宅子之后,沉思片刻,吩咐道:“把下一份禮送過去!” 梁玉就又收到了比上一份還要豐厚的禮物,問呂娘子:“你說,他這是想干什么呢?總不能也是為了穩(wěn)住我吧?我看他的樣子,心機是有的,也肯定有打算?!?/br> 呂娘子道:“這樣做通常不外兩個目的:其一,要反而示以恭順,其二,有所求?!?/br> “單子上的東西有些我不認(rèn)得,與美娘一起看看吧?!?/br> 這第二張單子還真是很重的禮了,美娘指著其中一樣說:“這個,織條羽毛裙子,不死幾個人拿不下來?!睔ⅧB取毛織裙子這是有的,但是以這個織工,要取的鳥種類頗多,許多需要進(jìn)入深山。一旦進(jìn)入深山,傷亡就是常有的代價了。 梁玉道:“他倒有心了。讓王吉利去見他一次吧?!?/br> 王吉利受命,去楊宅求見“楊土司”致謝。他一個普通的管家,尚不曾參與密謀,所言的也只是道謝而已。王吉利是從京里出來,京城人自有一股傲氣,愈發(fā)顯得不卑不亢,讓“楊土司”很欣慰他。 “楊土司”又贈與王吉利金銀厚禮,央他辦事:“還請郎君為我美言幾句,我實是有事相求,求娘子賜見一面?!?/br> 王吉利為難地道:“這位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娘子是來流放的,并不敢多管閑事?!?/br> 【她管的閑事還少嗎?!畢喜、張阿虎誰打的?】“楊土司”腹誹,如果不是看中梁玉這個愛出風(fēng)頭的個性,他還不這么巴結(jié)這位“貴人”呢。 “楊土司”再三央求,且說:“在下也會講些官話,且已尋得官話講得極好的人代為通譯,只求一見?!?/br> 王吉利道:“要是這樣,我回去與三娘講。” “楊土司”喜道:“有勞、有勞,都托付給郎君了?!?/br> 王吉利連說不敢。 回來將自己的收獲與“楊土司”的話都告訴了梁玉,梁玉笑道:“你辛苦了,給你就留下吧。那就見一見他吧。” ~~~~~~~~~~~~~~ 鋪墊做好,“楊土司”終于得以見到“京里來的貴人”了。他知道梁玉是個什么身份,這是皇帝的小姨子,太子的姨母,說話肯定比別人更管用一些。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愛出風(fēng)頭愛攬事的女人,以“楊土司”的經(jīng)驗來看,女人一旦爭強好勝就愛證明自己,比如收錢幫人辦個事什么的。相反,何刺史、王司馬之流,收了錢之后他們會掂量,這事兒值不值得辦,有時候掂量完了,甚至連禮物都不會收,壓根不搭理你這茬兒。 【女人還是蠢一點才可愛?!俊皸钔了尽焙吡藥拙湫≌{(diào),被手下提醒之后,又恢復(fù)了人模狗樣的端莊嚴(yán)肅。 “楊土司”被王吉利引進(jìn)廳堂,王吉利小聲說:“郎君小心些,男女有別?!?/br> “楊土司”道:“放心,必然不令你為難。”我不直眼看她就是。 豈料他根本沒有看人的機會,梁玉面前一架屏風(fēng)一擺,他只能看到屏風(fēng)后面一個人影?!菊媸且娏斯砹?,你不是縱馬行兇的一把好手嗎?這會兒又害起羞來了嗎?】“楊土司”心里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王吉利在屏風(fēng)前道:“三娘,楊郎君來了。” 梁玉在屏風(fēng)后面看這個“楊土司”也差點沒翻出一個大白眼來,心道,【你穿得不倫不類就能冒充土司了嗎?真的土人長的什么樣子以為我沒見過?你這一張大餅?zāi)?,一看就跟人家不是一個種的。】 兩人還都客客氣氣的,梁玉道:“郎君遠(yuǎn)道而來,辛苦。” “楊土司”心道,【這個聲音是真的好聽?。〉降资蔷├锍鰜淼?。】也作激動狀:“終于得見娘子了?!?/br> 王吉利道:“郎君有什么,不妨直說嘛?!?/br> “楊土司”從座上起身,在屏風(fēng)前跪倒:“在下有一事請娘子相幫,身家性命,系于娘子手上了?!?/br> 梁玉道:“這是什么話說的?王吉利。” 王吉利將“楊土司”扶起:“郎君,有話好好說,別驚著娘子了。” “楊土司”重新坐好,抽抽鼻子作傷感模樣道:“仕達(dá)此事,非娘子不可。” 梁玉手頭一份“楊土司”的拜帖,上面寫的名字就是楊仕達(dá)。問道:“何事?” 楊仕達(dá)道:“娘子有所不知,仕達(dá)祖居于此,楣州流人兇惡,又連年災(zāi)異,土人生計無依又聚于仕達(dá)周遭。仕達(dá)欲以這一萬戶獻(xiàn)于朝廷?!?/br> 梁玉真的驚訝了:“什么?一萬戶?這么多?” 其實沒有,真有的也就五千來戶,多出來的都是楊仕達(dá)虛報的。楊仕達(dá)虛報而不心虛,續(xù)道:“您看,這怎么也值一個土司吧?” 【媽的!你是真的活夠了啊!人才啊你!】梁玉終于明白楊仕達(dá)是什么意思了,他要拿這一萬戶給自己換個官兒當(dāng),還土司,世襲的。 楊仕達(dá)的算盤打得叮咣響,他認(rèn)為,凡有勇力的人,腦子一般不大夠使的。梁玉是個潑婦,打人夠使的,腦子就不大好使。有了這個認(rèn)知,他就使勁勸梁玉:“娘子,這一萬戶,早已不給朝廷繳納賦稅了,若朝廷信任仕達(dá),仕達(dá)必使這些人一如往昔。娘子為朝廷得這一萬戶,也是大功一件,娘子有這件功勞,也可早日返京嘛?!?/br> 【我要是真給你說話了,圣人能把我按在這里一輩子不讓我回去你信不信?你偷他的錢,再拿他的錢嫖他,你當(dāng)圣人傻?!】 梁玉對呂娘子使了一個眼色。楊仕達(dá)便聽到一個年紀(jì)略長些的女聲說:“楊郎君,娘子問,楣州土人已編戶,哪里來的一萬戶?是當(dāng)年官員辦事不利欺君罔上,還是閣下撒謊?楣州楊氏已授官予爵,哪里再來的新土司?” 梁玉配合地發(fā)出一聲驚疑:“???假的呀?”聽口氣,下一句很可能就是“給我打”了。 【原來她還來了軍師來?!織钍诉_(dá)急忙搶答道:“真的,都是真的!我楊氏子弟眾多,他們那家受一封賞,我家并不曾。方才仕達(dá)有言,這些是近來逃入山中的戶口?!?/br> 呂娘子道:“郎君所言屬實?” “絕無虛言!” 呂娘子又問了幾個關(guān)于楣州土著的問題,連畢喜的事情都問了,還涉及到了楊美娘。楊仕達(dá)都一口否認(rèn)了:“仕達(dá)一向守法奉法,與賊人并無牽。美娘是我侄女,怎么能娶作兒媳呢?” 梁玉忽然說:“多少戶來著?你叫什么?噯,不對,我怎么聽說授官要查父祖三代的?你知道嗎?哎,你會寫字嗎?” 【開始裝傻了。】呂娘子不客氣地真的翻了一個白眼。 楊仕達(dá)道:“仕達(dá)皆已備下?!睆膽阎腥〕霆q帶體溫的一份文書,交由王吉利呈上了。 呂娘子道:“郎君請歸,容娘子三思?!?/br> 楊仕達(dá)有些躊躇,發(fā)現(xiàn)自己竟漏算了還有一個“軍師”,只得怏怏而歸。 他前腳走,梁玉后腳扯著呂娘子從屏風(fēng)后面站了起來:“他是認(rèn)真的嗎?” 呂娘子也頗無語:“看來是的。不用擔(dān)心他立時造反了,可是這一萬戶……” “我不管,反正東西我拿到了,跟他們說一聲,我也給京里寫一封信。楊仕達(dá),他聽天由命吧!上一個拿自己的道理按著圣人的頭叫圣人認(rèn)賬的人,是廢后?!绷河窠K于把白眼也翻了出來。 呂娘子道:“我這就去縣衙?!?/br> 梁玉道:“王吉利,你可以去楊仕達(dá)那兒再收一回錢了。告訴他,我寫信去京里,將他的事連他的文書一塊兒送上去了。沒事別來煩我了?!?/br> 王吉利得令,又往楊宅跑了一趟。楊仕達(dá)聽了大喜:“仕達(dá)必不忘娘子大恩!”王吉利心道,【我看你這個樣子,不大像得了三娘青眼的。三娘對喜歡的人那是什么樣的呀?她給人家送錢,三位宋郎君,那是什么待遇?次一等的,呂娘子乃至于黃娘子,那是什么待遇?她對抄書打雜的都比對你好,嘖!】 這些話王吉利是不會對楊仕達(dá)講的,真的聽話地收了一回錢,王吉利回家給梁玉準(zhǔn)備年夜飯了。 楊仕達(dá)送走了王吉利,臉上的笑從假意的諂媚變成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小的們,我就要做土司啦!哈哈哈哈!開祠堂!” 這祠堂也是他私設(shè)的,他是平民,不夠格給祖宗建廟的。但是他得謝謝他爺爺、謝謝他爹,謝謝二位的遠(yuǎn)見。 定計的是他爺爺那一輩兒。他們家原是挺大一土財主,本來不姓楊,因為本地楊土司勢力大,就冒充姓楊。真·楊土司自家人口也多,沒來得及查出這個冒牌貨來。到他爹當(dāng)家的,真·楊家出亂子了,土司沒了。 原本以為就這樣了,不想朝廷的官員總是出岔子,還需要好好撫慰的山民日子就過不大好,干脆回山里去了。楊仕達(dá)他爹一看,計上心來:【雖說冒充姓楊,望族楊氏也不認(rèn)我這門親戚,冒認(rèn)這個楊氏可比冒充土司家難多了。家世不行,削尖了頭與人爭個科舉,也是考不過的。武略也差一點。那就還裝土司吧!聚一幫土人,尊稱土司,手下人多了,假的也是真的了。朝廷一招安,混個正經(jīng)有冊封的世襲的土司,兒孫富貴便都有了。】 沒想到朝廷派來的官員接連不爭氣,還真叫他家做成了一股勢力。這事兒差點就成了! ~~~~~~~~~~~~~~~~~~~~~~ 差點就成,就代表著沒有成。 京城,兩儀殿。 “混賬!朝廷威嚴(yán)豈是兒戲?!” 桓琚大發(fā)雷霆。 先是,押送官回到京城之后,堪堪趕上年前放假,幾乎是以五體投地的姿勢摔進(jìn)了大堂。朝廷命官居然在官道上遇到了劫殺!茲事體大! 太子也不得不交出梁玉寫給他的那封“家書”,供大家一起研究。得知他們二人平安抵達(dá),所有人提起的心放了下來,緊接著便是震怒!政事堂是羞怒交加,他們選好的地方竟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如何向圣人、向太子交待? 楣州,他們千挑萬選的地方。對桓琚說,此地風(fēng)俗淳樸,一心向化,土著歸附,是圣人的賢德,把梁玉放過去,有助于化解戾氣。對太子講,這個地方氣候宜人,安全宜居,你三姨到那里不會受苦的。 現(xiàn)在呢?簡直揪著他們的面皮往地上踩。 事情不大,但是氣人。桓琚憤怒于權(quán)威的被挑戰(zhàn),桓嶷震怒于梁玉居然身處險境。政事堂兩種怒氣兼而有之,還要加一份在至尊父子面前說大話打臉了。 蕭司空當(dāng)機立斷:“圣人,若袁樵已遇兇匪,恐怕楣州的情況不止于此。楣州累年流放犯人為數(shù)不少,調(diào)兵圍剿為上?!?/br> 裴喻難得站出來:“臣身為御史大夫,竟不能督察天下,是臣失職,臣請前往巡查?!?/br> 桓琚看看裴喻,胡子頭發(fā)都白了,送出去兩千里,是送死呢?還是送死呢?桓琚還不想裴喻死,敲敲御案:“還用不到你去!讓崔穎去!驛路一定要通暢!讓周明都給他挑好護(hù)衛(wèi)之士?!?/br> 蕭司空道:“那圍剿之事?” 桓琚想起來近來輪番的將領(lǐng),在心里轉(zhuǎn)了一圈道:“兩千兵馬應(yīng)該夠了,派一偏將足矣。就郭宜吧?!彼?fù)責(zé)定個大概的方向,余下的兵馬糧草等等,自有人去籌劃。 安排妥帖之后,桓琚想起來一件事,將擺在案上的兩份信件拿起來看了又看:“袁樵?他怎么去的楣州?還做個縣令?胡鬧!是誰在打擊他嗎?” 皇帝不猜疑,大家都想拖著,拖到這一茬成了舊賬再提,皇帝頂多心里不痛快兩天,罵兩句,又或者心情好了的時候干脆就不追究了。現(xiàn)在時候不對,可他問了,大家就不能不答。桓嶷小心翼翼地道:“他……他家太夫人欣賞三姨俠氣,就……” 等桓琚弄清楚袁樵這個小王八蛋成了他聯(lián)襟,登時氣得胡須也吹了起來:“他置朝廷律法于何地??。?!我要法辦了他!他愛楣州,就別回來了!” 才罵了一個開頭,何刺史、王司馬的文書也到了,說的也是這個事,還附加了請罪?;歌⑦@兩份折子往旁一扔:“早干什么去了!”將這兩個人罵了一回。 喘勻了氣想起來再罵袁樵,袁樵下一份加急的文書又來了!來不及接著罵了,上一封就是急務(wù),這一封不能拿來慪氣。桓琚命取了來一看,“楊土司”居然鬧大了!催著崔穎上路:“護(hù)衛(wèi)加一倍!不,帶兩百甲士上路!郭宜且不要讓他動身!” 如果第二封屬實,兩千兵馬恐怕不夠用?!皸钔了尽笔掷镉形迩簦≌諔?zhàn)時的法則來,如果五丁抽三,怕不讓他抽出萬把人來!對,“楊土司”還沒有扯旗造反,但是,要把這五千戶都給摳出來,不派兵過去壓著,未必能順利辦成。不摳出來也是不行的,別人有樣學(xué)樣,那還了得? 蕭司空等人也是氣極,這些人腦子里還是“夷夏”。如果真是夷人,他們第一想的是如果可以不打而招安,讓首領(lǐng)繼續(xù)做土司,以夷制夷,徐徐圖之也是可的。打一仗如果合適,那就打。但是,如果是不是夷人而自己跑去嘯聚山林,能打就一定要先打,招安絕不是第一選擇。 楣州已經(jīng)“歸化”了,民眾都編入了戶籍,居然再帶著夷人走回頭路?!擱兩國邊境上這就是叛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