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jié)
蕭司空與桓琚是一樣的心情——此物該殺! 蕭司空躬身道:“圣人,若袁樵所報屬實,需要大臣坐鎮(zhèn),臣舉紀(jì)申!”得想辦法把紀(jì)申給調(diào)到中樞來,有一個平亂的功勞打底,大家面子上都說得過去。 黃贊忙說:“臣附議!” 裴喻也道:“臣附議。” 桓琚道:“還不至于此嘛。楣州路遠(yuǎn),紀(jì)申也有些年紀(jì)了,不要再奔波了?!毕仍谶呏荽糁?,緩個差不多了再召回京。或者留給兒子召他進(jìn)京,讓他受桓嶷的恩典,也可以好好為桓嶷辦事。 說完一句,桓琚又想起來袁樵了:“讓崔穎告訴袁樵,給我好好把楣州治理好,治理不好他就不用回來了!” 程為一悄悄地癟一癟嘴:【圣人,從不用回來,到治理不好就不用回來,您下一句是不是要馬上召回來了呢?】 桓琚下一句是:“不要聲張,現(xiàn)在就去準(zhǔn)備,去辦!”快過年了,八方來朝的時候鬧事,皇帝不要臉啊? 眾臣一齊應(yīng)聲,飛快地動了起來。蕭司空第一件事就去查楣州的情況,先把楣州歷年官員的情況捋了一回,轉(zhuǎn)頭便回來兩儀殿求見。此時,桓嶷正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救桓琚把他三姨給放回來:“三姨是初犯,又受了這樣的驚嚇,吃的教訓(xùn)也夠了。如今楣州這般嚴(yán)峻,阿爹,把三姨赦回來吧?!?/br> 桓琚正猶豫,他是放人去受教訓(xùn)的,真要死了,也不能說不可惜。 蕭司空一臉的凝重,大步進(jìn)來:“圣人、殿下,眼下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臣方才去查了楣州歷年官員任職,如今楣州四縣,縣令缺其一。楣州刺史十年間換了七任,楣縣更糟,還有不曾到任的官員?!?/br> 這下連桓嶷也知道問題的嚴(yán)重性了,這代表著楣州的政策就沒有一個延續(xù)性。正常一任官員是三年,連任六年,官員總是換,民心也不安穩(wěn)。這樣的情況下,楣州還在運行!怎么運行的?可以認(rèn)為楣州順服,也可以認(rèn)為是當(dāng)?shù)氐膭萘υ诰S持它的運行。但這不是“王化”。 桓嶷心里焦急也不敢吱聲了,此時黃贊又來了:“楣州又有急報!” “又有?”桓嶷驚呼。 算來是第三波了,第一波,不是走的緊急公文的路子,所以被第二波的緊急文書趕上,這是正常的。如果第三波只比第二波晚了半天,就代表它的內(nèi)容更駭人! 桓琚道:“呈上來?。。 ?/br> 黃贊低聲對蕭司空道:“他們聯(lián)名,那個土司是假冒的,求見了那位娘子,以重禮賄賂,求那位娘子為他討情,想獻(xiàn)上萬戶,求個世襲的土司?!?/br> 蕭司空罵道:“他做夢!” 梁玉的信寫得簡潔:憋信這貨!他還說畢喜不是他的人呢,我在畢喜宅子里把美娘搜出來了!他嘴里全是哄鬼的話!他那長相一看就不是土人。美娘我藏起來了,要證人也是有的。隨信附上他自己寫的情況介紹,你們看著辦吧。你們要是信了,別說我認(rèn)識你們。 何刺史、王司馬、袁樵三人則聯(lián)名上書,表示楣州積弊已久,只靠他們恐怕不行,最好能調(diào)一下附近的駐軍以作威懾之用,他們才好“清查戶口”。他們已經(jīng)借口整頓流人在做準(zhǔn)備了,但是真不一定扛得下來,楊仕達(dá)兩代經(jīng)營了三、四十年,地面上比他們玩得溜。這跟平地上不一樣,平地上把頭子逮過來,底下的人就老實。這個一散就散到山里去了,那不要成山匪了?一萬戶哎,雞飛狗跳得多大的亂子? 楊仕達(dá)現(xiàn)在沒謀反,但是要防著他狗急跳墻,一旦跑進(jìn)深山盤踞,這就真要成土司了。 桓琚道:“成安縣公,宗室英者,命其領(lǐng)兵兩萬前往。崔穎呢?” 裴喻一腳邁進(jìn)門檻,不及行禮,答道:“已經(jīng)帶人上路了。” 桓琚道:“也罷,讓他去吧,都?xì)v練歷練。”說完,很是惱火,借機(jī)敲打了一番,“承平日久,我們都松懈了!楣州一地如此,各地方呢?年輕的時候聽說過‘政令不下縣’,我還不信,現(xiàn)在終于是信了?!?/br> 皇帝在上面絮叨,中書舍人筆走龍蛇,一封封的敕書草擬了出去,桓琚就手看完交給蕭司空、黃贊等人簽了字,自己也簽字,飛速地發(fā)了下去。 桓琚簽完了字,又接著絮叨:“糜爛,糜爛了呀!” 蕭司空等請罪,桓嶷則勸道:“阿爹,如楊仕達(dá)這般蠢人也是罕見的?!边€真敢跟朝廷談條件,他以為他是誰? 桓琚一心想給兒子一個太平天下,卻屢遭打臉,如今火氣極盛:“這個東西該死了!夷他九族!楣州楊氏呢?干什么吃的?讓他們將功折罪!成安公呢?讓他快點上路!” 成安縣公人眼下不在京城里住,須得先發(fā)文給他,征他入京領(lǐng)命。他點起自己的隨從,到兵部等處領(lǐng)相應(yīng)的文書符印——他平時手上沒有太多兵馬,得現(xiàn)調(diào)。拿著相關(guān)文書符印到楣州附近,與就近調(diào)集州府的兵馬匯合,湊個兩萬,然后整軍出發(fā)。在糧草輜重都順利的情況下,從下令到出發(fā)得個兩三天的時間,再著急也得走完這幾步。 桓琚發(fā)完一通脾氣,火氣消了,冷靜回來了,自己先笑:“老了老了,失態(tài)了,失態(tài)了,本不是什么大事。讓成安縣公著緊去辦吧。” ~~~~~~~~~~~~~~~~~ 成安縣公接到文書之后大喜:“功勞來了!取我的鎧甲來!” 宗室想立功也不大容易,太平年月很難有正經(jīng)的功勞可立。爵位往下傳幾代,到了兒孫就泯滅了,一旦有了機(jī)會就得可著勁兒地攢功勞。成安縣公往鏡子里一照,好威風(fēng)一個將軍!他笑了。 左右照了兩下,卻有一個侍女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太夫人聽到消息,說要絕食!” 老婆鬧是可以罵,老娘絕食只有哄著。成安縣公跑到太夫人杜氏所居的佛堂里,只見母親跪在白衣大士面前流淚。成公縣令的膝蓋也軟了,吧唧跪了下來:“阿娘,這是為了什么呀?兒為國立功,封妻蔭子,這是好事呀,并不危險的!” 杜氏喚著他的小名:“元哥?!?/br> 小名元哥的成安縣公桓晃跪在母親面前:“哎,阿娘,您這是怎么了?”初時的心慌之后他想起來了,他的母親可不是一個看著兒子出征就會流淚的人呀。 杜氏原本對著菩薩拜,就著跪拜的姿勢挪動膝蓋,她正面沖兒子了!她還跪著!桓晃嚇得伏在地上:“阿娘,阿娘,您這是做什么呀?折煞兒子了?!?/br> 杜氏道:“我自嫁與你父親,四十年來勤勉克己,可有越禮之處?” “沒、沒有的!” “可曾提過什么要求?” “沒、沒有的?!?/br> “我現(xiàn)在有一個心愿,你能為我完成嗎?” 桓晃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阿娘,您有話還請起來吩咐兒?!?/br> 杜氏搖搖頭:“就這么說吧,我今天要你給我辦一件事,你要答應(yīng)我?!?/br> “阿娘但請吩咐。” 杜氏道:“你是我養(yǎng)的兒子,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你必要我先講是什么事,若是你不想辦,就要搪塞我了,是也不是?!”說到最后已是聲色俱厲。 桓晃哪里受得住母親這樣的質(zhì)問?連跪也跪不住了,五體投地趴在了地上。 杜氏厲聲道:“你應(yīng)是不應(yīng)?” 桓晃被母親說中心事,只得硬著頭皮道:“兒答應(yīng)了。母親,究竟是何事要您如此動怒呢?” 杜氏雕塑般沒有表情的臉上流下兩行淚來:“你舅舅死得冤??!” 桓晃大驚:“阿娘,舅舅那是……”他娘是名門杜氏的女兒,但是父母早亡,于是被杜皇后的祖父收留,與杜皇后的父親、叔伯們一起長大,雖不是親生,情份卻比親生的還要好。杜氏長大,養(yǎng)亡已亡,是養(yǎng)兄為她發(fā)嫁,嫁的是宗室,夫妻還算恩愛。杜氏兩府遭難,杜氏連日哭泣,絕食三日,終于在兒孫的勸說下勉強(qiáng)進(jìn)食。 杜氏道:“他們做錯了事,我不恨朝廷,只恨袁樵這個小賊!” 桓晃才爬起來扶著杜氏的膝蓋勸慰,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無力,幾乎要昏死過去——他知道母親要他做什么了,他是去為楣州平亂保駕護(hù)航的。杜氏的要求必然是…… “平亂是你職責(zé)所在,可我的兒子不能救殺害死我兄弟的仇人!你答應(yīng)我!” 親娘跪在自己的面前,還鬧絕食,桓覺什么建功立業(yè)的心都拋到了一邊,什么蔭妻封子的念頭都忘到了腦后。他腦袋上仿佛被人敲了一記,嗡嗡的作響。杜氏的聲音還是不肯放過他:“你心里明白的,還要假裝無事發(fā)生嗎?” “兒、兒……” “說,你絕不會救害死你舅舅的仇人。” “兒、兒……兒絕不會救害死舅舅的仇人?!?/br> “我要你的承諾,袁樵一定會死在楣州,是不是?” 桓晃搖搖欲墜,哽咽道:“是?!?/br> “是”字出口,杜氏由跪改坐,將桓晃摟在懷里:“辛苦我兒,今日才知道我沒有白白生養(yǎng)一個兒子。我不要你辜負(fù)朝廷,只要報仇就好了,別人是無辜的?!?/br> 桓晃想拿剛才杜氏的話砸回去,【阿娘心里明白的,我一旦要坑害袁樵,必要貽誤軍機(jī),逼反楊某再假裝救援不及,豈能不傷及無辜?阿娘以為說一句“別人是無辜的”,那些人就不會死?死了也不算是被我們害死的嗎?事到如今,阿娘還要裝無事發(fā)生嗎?】翕動了一下嘴唇,桓晃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只有號啕大哭。他總不能逼死親娘??! 【阿娘不曾白白生養(yǎng)一個兒子,圣人卻空寄了一番熱心在一個因私害公的國賊身上了了!桓晃今日,是為賊?!?/br> 淚水流到了口中,苦咸。 母子倆抱頭痛哭之后,桓覺從母親懷里爬了出來,舉袖試淚:“阿娘,兒須赴京,今日便是辭行了?!?/br> 杜氏盤膝坐在蒲團(tuán)上,轉(zhuǎn)著數(shù)珠:“你去吧,我會為你祈福的。從今日起,我每日一餐,一粥一菜,等你回來?!?/br> 桓晃大驚:“阿娘!” 杜氏道:“去吧去吧,我等你回來。你什么時候帶著仇人遭到該有下場的好消息凱旋,我什么時候為你設(shè)酒慶功。” 桓晃摸摸胸口,熱的,還跳:【我居然還活著,真是奇怪?!?/br> 第100章 卿本佳人 從佛堂出來, 桓晃愁腸百結(jié)。他不能做逼死母親的事情,也知道杜氏兩府的案子里面頗有內(nèi)情, 但是袁樵現(xiàn)在正在為國效力! 妻子帶來了兒女為他送行, 桓晃今年三十有八,長子今年也二十歲了,前年娶妻,娶的也是杜氏之女?;富我幌氲健熬思摇? 對兒媳腹中胎兒也沒有了期待。明明之前想的是若是此番立功,也是祖父給長孫送的見面禮。 兒女們依依惜別, 恍惚間, 一個念頭打到桓晃的腦子里——袁樵多大來著?有沒有二十歲?他娶妻了嗎?如果沒有…… 【這是要害人絕后??!】桓晃兩手間濕噠噠的全是冷汗。 胡亂慰免兩句:“你們要看好家?!被富伪阍贌o話可說了。 妻兒看出他興致不高, 都訕訕地離開了。桓晃伸手抹了了把臉,揚聲道:“走!” 走了一路, 也不曾想出一個兩全之策。 再入京師, 桓晃的雄心壯志已經(jīng)涓滴不剩了, 滿心里都是憂愁。京師里熱鬧異常,歡喜地準(zhǔn)備著除去“四兇”之后的第一個新年。滿目繁華更助桓晃內(nèi)心的凄涼,真真愁腸百結(jié)。 偏偏這個時候桓琚還要召見他。 桓晃并沒有太多的機(jī)會進(jìn)入兩儀殿, 他與桓琚的血緣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也不算太近。望著巍峨的宮殿, 他忽然想起來, 自己第一次得到單獨面圣的機(jī)會, 還是“舅舅”的功勞。【真是冤孽?!?/br> 桓晃相貌堂堂, 國字臉、濃眉大眼、高大魁梧, 一看就是一個偉丈夫?;歌①澋溃骸罢鎸④娨?!”欣賞之情溢于言表。有事的時候,人們更傾向于培養(yǎng)自家人。桓晃正是桓家人。 桓晃滿腹心事,說不出什么華美的詞句來,桓琚愈發(fā)認(rèn)為他穩(wěn)重可靠,安慰他道:“區(qū)區(qū)山賊,正可磨煉爾等,何必愁眉苦臉呢?你再這樣,我就要換人去啦!” 不能換! 他娘正那兒半絕食的等著袁樵死呢! 桓晃只覺得興許袁樵沒死,他自己先愁死了。借著伏拜的動作,遮掩臉上的愁容。桓琚笑道:“好啦好啦,一臉凝重,不鬧你了,給你配個幫手,郭宜,我看他不錯,你們可要好好相處呀。” 桓晃再拜而謝,辭出兩儀殿。 出了兩儀殿,往各處領(lǐng)相應(yīng)的文書、印符,許多人羨慕他得了這個機(jī)會。在遠(yuǎn)離楣州的人看來,楣州是送功勞的地方,一個假土司,統(tǒng)共那一點戶口,又不是在軍事要沖、財賦重地,癬疥之疾耳。這么容易得到的功勞就落到桓晃的頭上了。 如果沒有杜氏的要求,桓晃自己也覺得春風(fēng)得意的,現(xiàn)在的感覺卻是大不相同。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可憐的新郎,明知道娶了一個揣著別人崽的老婆,還得對著道賀的人說“同喜”。不,比那個還慘,畢竟老婆能換,親娘千秋萬代都是親娘。 在兵部,他遇到了同樣來領(lǐng)文書的郭宜。這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一臉的豪爽氣概,笑著對他抱拳一禮,道:“末將郭宜,拜見將軍?!?/br> 【你還不知道我要帶著你干什么去呢。】桓晃勉強(qiáng)笑笑,拍拍郭宜的肩膀:“真壯士?!比殖隹冢谵k文書的兵部郎中看了他一眼,心道,你有點狂啊。 桓晃壓根就沒有一丁點“狂”的心思,他愁都來不及了,心里翻來覆去的想:【我總不能眼看著親娘去死,可是袁樵……唉,要是我真?zhèn)€沒有趕得及救援就好了,他是烈士,我也不必這么為難。】忽地抬手又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你這么想,真是個懦夫!】 如此左右搖擺,痛苦不已。 偏偏不識趣的人還有很多,比如政事堂,單單把他召了過去,對他提出了新的要求。政事堂認(rèn)為,既然楊仕達(dá)還沒有反,桓晃此去一是做威懾之用,二是為了萬一楊仕達(dá)反了,可以迅速平叛,三是為了練兵。所以,桓晃一定不要為了軍功故意逼反楊仕達(dá)。蕭司空意味深長地道:“圣人曾說,你是宗室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切勿因小失大。” 桓晃嘴里一直發(fā)苦,心道,我若還有因小失大的機(jī)會就好了! 朝廷的行動很快,兵馬、糧草都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桓晃只要一路往楣州去,沿途不停地揀裝備就行了?;富闻c郭宜一同出發(fā),隨行的還有兩人的親隨以及另外四個校尉,連同路上上再配的幾個校尉以及軍中本有的下級的軍官,人員裝備都是齊的。前陣子鬧“四兇”,大家緊繃的神經(jīng)還沒有完全松懈下來,既無人拖后腿,也沒有特別困難的軍情。 郭宜笑道:“這可真是大家的運氣了!”眾人都笑了,他們都是軍中新一代的能者,最次也是能把手下的兵收拾得像個樣子,否則不能令桓琚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