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托戰(zhàn)后重建的福, 楣州城比之前還繁華了幾分, 除了城墻上銳器留下的深深淺淺的斫印, 已幾乎看不出那一場攻城之戰(zhàn)留下的痕跡了。 大清早,城外十里, 王刺史站在一溜車隊前面,侍者托著杯壺,蕭度為首的楣州官員們齊齊為長官餞行。該說的話之前已經(jīng)說得差不多了,此時說的都是依依惜別。蕭度說著場面話:“府君路上多珍重。”沒有把心里對王刺史并不高的評價帶到臉上。 王刺史微笑道:“楣州的事情就都托付給你們啦?!?/br> 眾人依次敬酒,說著祝他此次敘職得優(yōu)的客氣話, 也叮囑他路上要照顧好自己。王刺史也一一微笑應答, 飲酒畢, 王刺史將酒杯放到托盤上,就有機靈的侍從用所有人都能聽得到的耳語說:“府君,時辰到了?!?/br> 王刺史對眾人一拱手,眾人長揖, 就此別過。 送別也有送別的規(guī)矩, 蕭度等人送的是上官, 又沒有與王刺史翻臉的打算, 都站在原地等王刺史的車隊走出一段距離, 蕭度才說:“我們也回去吧?!?/br> 王刺史在車上,閉目養(yǎng)神。走了一陣兒,那個催促時辰的侍從笑嘻嘻地掀開車簾道:“府君,他們還站著呢,有好一會兒了?!蓖醮淌伏c一點頭:“蕭、袁出身大族,宋、林也不是才出仕的新人,這些禮數(shù)他們還是懂的?!?/br> 侍從笑道:“要不怎么說請府君放心的呢?” 王刺史這才讓憂色浮上來,搖頭道:“放心?哪能放心呢?這些年輕人吶,我只求他們不要心血來潮胡來才好。好在秋收已過,明年春耕我也就回來了,便不至于誤事?!?/br> 王刺史宦海沉浮幾十載,最怕年輕官員,尤其是年輕官員扎堆。一堆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小東西湊到一起,那還能有個好事嗎?年輕人精力旺盛是個好事,遇到一個年長的上司,在老成持國者的帶領下,將精力發(fā)揮到正確的地方,那是國家之福、百姓之福。野馬一旦沒了籠頭,王刺史見過許多顧前不顧后惹出麻煩的,生怕楣州在他上京這幾個月也出麻煩。 尤其是蕭度!蕭度論及朝政的見識,王刺史也是佩服的,但是蕭度眼里那“我要干事情”的熱情讓王刺史想打哆嗦,恨不得把蕭度一起帶走。對年輕人而言,“不犯錯”才是最難做到的,王刺史很擔心。 【但愿他不要有什么不該有的念頭,楣州可經(jīng)不起折騰了?!?/br> 侍從機靈地勸道:“您在楣州的時候他們將事做壞了,您不在楣州,即便朝廷知道了也怪不到您的頭上。不是顯得您治理有方嗎?” 王刺史斥一句:“怎么能幸災樂禍呢?”又閉上了眼睛。侍從吐吐舌頭,縮一下肩膀,給他拿件薄斗篷蓋上。王刺史心里盤算著進京之后的程序,何處住下,先去誰家,后去誰家,見吏部說什么,見執(zhí)政說什么,面圣又該說什么。將設想過無數(shù)次的事情在頭腦里又演習了一遍。 想到執(zhí)政就繞不開蕭司空,由蕭司空又繞回了蕭度身上——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 ~~~~~~~~~~~~~~~~ 王刺史走后,蕭度就是楣州最大的官兒,名份上能當家做主的那一種。這是蕭度第一次真正的執(zhí)掌一地,在招呼眾人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他竟然感受到了久違的激動。 “為府君餞行,諸君辛苦了,舍下已備下酒水,請諸君一聚。”這是蕭度說的第二句話。 與王刺史談過交接的事情之后,蕭度就計劃好了自己接手楣州之后要做什么。上來就吆五喝六,你干這個、他干那個,給我干出成績來,那是不行的,第一是得跟大家聯(lián)絡一下感情,將事情說透,再來分派任務。酒席是聯(lián)絡感情的好場合。 袁樵等都說:“固所愿也?!?/br> 蕭度極力克制住了自己要飄起來的心情,頭腦還很清楚:【最遲二月,王府君明春一定回來,若是心急,保不齊回來過年。留給我的不過幾個月的功夫,須得好好籌劃,不能因內(nèi)耗而耽誤了正事。好在他們都年輕,正在需要政績的時候?!?/br> 一行人回了城,先各回家換衣服——送行時個個官衣官帽,整整齊齊,赴宴就不必這樣招人眼了。 袁樵回到縣衙,問縣丞和主簿:“今日可有什么事?” 縣丞是個蔫蔫的中年人,兩條細細的胡須沿著兩邊嘴角沒精打彩地耷拉下來,一雙眼睛因為小,像是總也沒睡醒的樣子,一大清早,他其實很有精神。答道:“時辰還早,事情還沒來。秋收已過,事情本就少,郎君有事只管去?!?/br> 主簿的模樣比縣丞好看得多,五官端正,年紀也比縣丞小十來歲,笑道:“郎君為了給王府君餞行,昨天已經(jīng)將積壓的事物都辦妥了。您忘了嗎?” 袁樵道:“那便好。若無事,都歇一歇罷。我去見過蕭司馬回來,恐怕你們都要不得閑了?!?/br> 縣丞與主簿同時繃緊了皮:“郎君?”新官上任三把火,蕭司馬雖然是個半新不舊的司馬,可王刺史才走,今天是他獨自執(zhí)掌楣州的第一天!還歇什么歇?窩在縣衙里挺好的,萬一上街被蕭司馬給抓到了殺雞儆猴,豈不是自找難看? 口上謝著袁樵體恤,一顆心都懸著。 袁樵回到后面換常服,侍候的是二條他弟,在自家排行第六,一般人叫他個“六郎”,寫在名冊上的名字叫捧墨。提了衣服出來給袁樵換上,一面理腰帶一面說:“娘子那里使人留了話,說郎君什么時候得空了跟她說一聲,她有事要商議?!?/br> 袁樵看看天,還早,等理好了腰帶抬腳就走。 自打水紡車立了起來,梁玉就不大往城外跑了。忙的時候她早晚讀書練字學琴,如今閑了,就跟袁先的作息一樣,兩人讀書的時間一樣,學樂器的時間也一樣,免得打擾對了對方。 早上是學習的時候,袁先的情況,附到府學里讀書也不辦不到,然而楣州府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很久了,學生良莠不齊,那“良”在袁家人眼里也不算好,就更別提那“莠”了?;羔诮o開了個后門,弄了不少大儒的著述、講解,所以袁先還是在家自己學。袁樵昨天抽空給他布了功課,他正在自己看。 梁玉有一個呂娘子教她讀書,正在自己房里由呂娘子給她講書。今天還是講《春秋》,袁樵站在院子外面聽,縣衙的院子比袁、梁兩府都小,站在外面就能聽得到。袁樵的本意是自己悠閑地聽,使個眼色讓捧墨去跟里面通報,不想今天講到《莊公十年》,呂娘子聲音朗朗:“劌曰:‘rou食者鄙,未能遠謀?!绷河衤犞托α似饋恚骸斑@人瞎說什么大實話!” 袁樵攔下捧墨,自己揚聲道:“曹劌自己就是‘rou食者’!” 梁玉在屋里聽了,笑得更大聲了,起身應道:“對!對!對!龍生九子,各有不同?!?/br> 袁樵還站在院墻外頭,捧墨有眼色地上前,垂手揚聲:“郎君請見娘子?!?/br> 梁玉與呂娘子、桃枝一同出來,笑問:“何事?” 捧墨往后一讓,閃出袁樵來,袁樵道:“他們說你有事要跟我講?!?/br> 梁玉道:“是呢,去老夫人那里說吧,關于阿先的,這個已經(jīng)對兩位夫人說過一次了。還有一件是關于美娘的,我也要請教你們的主意。” 對袁先有什么安排袁樵不大明白,梁玉對袁先一向照顧,這個不用擔心。對美娘就講究了,袁樵肚里轉(zhuǎn)了幾個主意,問道:“美娘要怎么安排?” “她想到時候跟咱們回京,我也覺得這樣合適,留在這里對誰都不大好?!?/br> 袁樵也有這個想法,如果在美娘的安置上再生出什么事來,楣州就太讓朝廷面上無光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楣州楊氏”成為一個虛指的名詞,而不是實實在在影響楣州的力量。他點點頭:“我看也可以。” “帶回去,恐怕還要咱們照顧,還要求得太夫人首肯才好。一旦答允,我就寫信回京里。” 袁樵道:“好。阿先是怎么回事兒?他近來讀書太刻苦了,不太好,你要帶他去哪里玩么?” 梁玉笑道:“男孩子,總讓我?guī)е嫦袷裁丛??你不帶他去見見他蕭世伯嗎??/br> “???” 梁玉道:“那可是聽著司空的教誨長大的人呀,看著、學著,有好處,不是么?咱就悄悄的看,不聲張。呂師,你講過鑿壁偷光的,對吧?” 呂娘子跟桃枝在后面正擠眉弄眼,看他倆說話,冷不防被提問,吱唔了一聲:“???啊,是啊?!?/br> “你看,有鑿壁偷光,就不許耳濡目染,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袁樵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咳咳咳咳,好……”眼珠只轉(zhuǎn)了半轉(zhuǎn),他就想清楚梁玉打的什么主意了。不就是欺負蕭度傻嗎?打死蕭度他都想不到梁玉把袁先弄過去是什么意思。 “他今日設宴,想來是要在楣州大干一場了,這須得縣令們令行禁止才行。我看現(xiàn)在正合適?!?/br> 兩人到了劉夫人處,一是說袁先的事情,二是說美娘的事情。劉夫人先問袁樵的看法,袁樵作思索狀:“也好。既有鑿壁偷光,那耳濡目染觸類旁通也就沒什么了。至于美娘,若宮中不反對,認做義女也無妨。” 劉夫人才說:“咱們都還在楣州,當然要楣州安穩(wěn)啦。美娘這個小娘子,我看她也是個有主意的人,咱們?nèi)羰遣还埽瑢⑺粕辖^路,怕是比楊仕達還要麻煩?!绷河裆磉厧е粋€美娘,劉夫人早就注意到了,美娘身份還有些特殊,劉夫人暗中已將美娘掂量了一回,此時說起來頭頭是道。 拿定了主意,梁玉道:“我稍后就寫信請示宮里。既派出信使了,夫人有什么書信要捎帶嗎?” 劉夫人道:“那也等一等我,人老啦,話就多,正事不多,瑣事不少?!?/br> 梁玉又問楊夫人,楊夫人也是一樣的意思。 劉夫人對袁樵道:“你不應該閑著呀?!?/br> 袁樵笑道:“是,蕭司馬請吃酒。” 劉夫人道:“唔,他雖然有些長進了,卻還是沒真正吃過苦頭,別跟他一起胡鬧?!?/br> 袁樵起立領訓:“是?!?/br> ~~~~~~~~~~~~~~~~ 請示完了,梁玉與兩位夫人都寫信,袁樵看看時辰,騎馬往蕭度的府上去。 蕭度的府邸比王刺史原先住在這里的時候氣派得多了,王刺史做司馬的時候萬事不過心,蕭度想做出成績來,連住宅都命人精心打理過了。墻頭、屋頂瓦片上的枯草都清了,地磚縫里的雜草也拔了,墻是新粉的,菊花是才種的,仆役是蕭度帶來的個個訓練有素。 袁樵將馬交給門上,被迎到了蕭度面前,他是到的最早的。幾個縣令里,蕭度最重視的也是他,先跟他通個氣:“令尊在時,你隨他在任上,見過的必比我多。我欲將咱們說過的幾件事情都辦一辦,你看如何?” 袁樵皺眉道:“還是上回說的那個,做得太急只怕會將好事辦成壞事?!?/br> “趁著枯水疏通航道,這個你總不反對吧?” “當然。” “灌溉的工程,明年就得用,這個比航道還急,是不是?” “是。” “大郎(袁先)正在讀書的年紀,為何不去府學、縣學?還不是因為既無良師又無益友嗎?學校要不要興?” “要?!?/br> “那……” 袁樵苦口婆心:“還是仔細籌劃一下吧,這幾個月,如何能做得這許多事情?王府君又不是不回來了,你,想過他回來之后怎么辦嗎?” 還想啥啊?蕭度那是怕事的人嗎?蕭度道:“咱們先看能辦多少,與他們幾個商議一下,揀能辦的辦了。你我開誠布公地說,這幾個人里,年紀最大的宋義也不到三十歲,哪個到楣州是養(yǎng)老來的?頭上頂著王府君的時候,憋氣不憋氣呢?有一個機會,當然要抓住?!?/br> 這些人與袁樵的情況還不一樣,袁樵是最先整頓楣縣的人,還發(fā)現(xiàn)了楊仕達的情況,后續(xù)“守城有功”、“協(xié)助平叛”,打底的功勞已經(jīng)有了?,F(xiàn)在就剩熬幾年資歷,只要楣州不再亂,很大的概率是三年一到,回京升職。宋義,另一個梓縣的縣令林篁,這兩個人年紀也都不算大,正在上升期,人家跑到這里來圖的什么? 蕭度自己也是這個情況。家里是磨他的性子,他赴任之后不想被人看扁了,也得做出點成績來。一個副職,頭頂有一個正想干事的主官,正經(jīng)大事都得主官來主持,留給蕭度發(fā)揮的空間太少了! 大家都要抓住這個機會才好,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兩三年后,楣州冷下來了,再干出政績來就不如這個時候能換到更多的東西。 袁樵道:“那你一定要壓住了?!?/br> 蕭度不答反問:“你答應了?” 袁樵也是想做出點成績的人,無奈地道:“只要你能壓得住。” 蕭度握著他的手,感動地道:“你我同心協(xié)力,何愁不能成事?!” 袁樵無奈地道:“別小瞧了宋縣令,他族兄宋奇是簡在帝心的人,現(xiàn)做京兆少尹,京兆尹是皇子領著個銜兒,辦事的都是他,是個精明人。宋義縱不如乃兄,也不是個傻子?!?/br> 蕭度笑道:“你這不是說笑嗎?只要有所求,就能為我所用?!?/br> 蕭度說得自信滿滿,與袁、宋、林等人飲酒時,他們果然是愿意與蕭度同舟共濟。不過宋義又提出了一個委婉的要求:“司馬可否將規(guī)劃告知我等?”如果蕭度的計劃不靠譜,他們可不會跟著一起跳坑。 蕭度拿出了他的計劃,讓宋、林等人選:“灌溉是必得改良的,這個沒得挑,另外再擇一樣,如何?” 到這個時候,蕭度對未來還是充滿了希望。宋義、林篁也都有幾分干練之氣,當時撤一酒席,一行人往蕭度的書房里去,就著地圖談規(guī)劃。同在楣州,各縣的水渠要統(tǒng)一標準,明年用水時候的調(diào)度也由州府統(tǒng)一來做,這是蕭度想出來的。 好處是顯而易見的,能夠保證全州范圍內(nèi)的農(nóng)田的用水得到普遍的滿足。蕭度在家里的時候,見到的都是指點江山,此時指點楣州只嫌其小,并不畏懼其大。 全州統(tǒng)籌這件事情,蕭度不知道熬了多少回夜,他還親臨過工地,雖然不像朱寂、袁先那樣干過很長時間的活,多少知道些情況,兩相對照,方案居然很合理。尤其是幾縣地勢有高低,河流有上下流,蕭度的辦法是:“上游的水下游也用,則上游疏通河道,下游也須幫工。一旦工成,上游不可攔截下游用水?!?/br> 又有治理沿河的水碓、紡車,他已預見水紡車會被很多人效仿,又規(guī)定了每隔多遠才能安多少水碓、紡車,不得占用緊要的水道等等。最讓人驚訝的一招還是凡是在主河道“設此兩者,須取得憑證,按章課稅?!?/br> 他給管起來了! 這一點大家都無異議,蓋因梁玉這個大戶她不用納稅,蕭度愛找誰收稅就找誰去。 宋義一只眼睛將蕭度看了又看,驚訝于蕭度居然不是個繡花枕頭。【楣州的風水一定很好,這個眼高手低的紈绔居然學會干事了?!苛煮蛞恢睈灢豢詺猓藭r也附和地點頭。 蕭度樂了,只要縣令們配合,這事就算成了。楣州的州府還有一些別的官員,這些都在蕭度的眼皮子底下,且不必他們具體做事,送走了縣令們,再與他們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這幾個月楣州就都聽姓蕭的了! ~~~~~~~~~~~~~~~~~~ 宋義等人又在楣州留了五天,這五天里天天與蕭度碰面開會。一張地圖攤開了,宋、袁、林爭執(zhí)著邊界,各自要負責的水渠的長度。楣州山林也多,兩縣交界的地方邊界模糊不清的事情時有發(fā)生,趁著這個機會正好掰扯。 三人互相都不算熟,爭吵起來斷沒有相讓的道理。越是打算做實事就越得較真,把各方面掰扯個明明白白。蕭度居中勸架,按下葫蘆起了瓢,才感受到了做主官的不易。 袁、宋二人好歹還是半生不熟的熟人,林篁跟蕭度只見過幾次面,人比袁樵還要悶,又好冷不丁地冒出一個難題來:“司馬,我梓縣在三縣里最窮,州府要怎么安排梓縣呢?與他們一樣出工出力,恐怕是不行的。我們從來戶口都少,可不是我把人弄沒的。” 蕭度轉(zhuǎn)臉看宋、袁二人,宋義一只獨眼發(fā)出委屈的光:“我烏縣也不寬裕呀!” 袁樵也不肯讓:“今年免賦,我的糧倉能餓死耗子。蕭司馬,你是親眼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