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jié)
楊夫人道:“那怎么使得?!這幾年你也都沒得閑,說是出去玩兒,與她們周旋哪能玩到什么呢?唔,你們小夫妻還年輕,就該自家悄悄出去玩兒。等到兒媳婦進了門,又要裝老成樣兒,再想這么玩就不相宜啦?!?/br> 梁玉本想拒絕,又一想這幾年確實忙得要命,袁樵也是,兩個人竟不如之前未定親前那般能點私會的機會。摸摸鼻子,低聲道:“那孩子怎么辦呢?” 一旁呂娘子笑道:“我來看吧。”她最近研究起科舉來,對游樂反而不放在心上了。呂娘子大家是放心的,只有劉夫人說:“你的日子也忒單調(diào)了?!眳文镒有Φ溃骸拔蚁胪娴臅r候就玩,不想玩的時候就不玩,隨心所欲呢?!?/br> 劉夫人便不再說她。 于是到了燈節(jié)這一天,呂娘子自愿留守,一對龍鳳胎被留在了家里,其余六口人裝飾一新,被大批的仆婦擁簇著出門去看燈。這樣的熱鬧他們都是很久不見了,先是楣州太偏僻,繼而是回到京城遇到先帝往城外跑,然后先帝還駕崩了。梁玉這樣愛熱鬧的不消說,袁樵這樣冷臉的都不板著臉了。 梁玉被圍在步障里,心頭一動,握住了袁樵的手:【才入京那一年,也是個燈節(jié)……】 十年了。 袁樵很忙,既要護好母親、祖母,又要看好妻子不讓她走散了,再叮囑侍女一定要與美娘寸步不離。騰出空來還要說袁先:“看好道兒,等會兒到了大相國寺的燈市,你去仔細挑盞好些的、要活潑一點的,給蕭府送過去!” 袁先臉上微紅:“那什么,我們還不熟呢……” 袁樵笑罵:“你要怎么熟?走走走,我?guī)闳ベI!” 袁先狐疑地看了袁樵一眼:“阿爹,不會是您自己想買吧?” 袁樵握著梁玉的手緊了一緊,道:“我自己買還想著你,還不謝我?!” 袁先笑著躲到劉夫人身后去了。劉夫人正與楊夫人看燈,沒留神他們說什么,等袁先躲過來才回神:“怎么了?怎么了?” 袁先待要說話,外面幾個人擠了過來,大聲問道:“是彥長嗎?” 袁樵聽著聲音耳熟,答道:“是我!”梁玉也聽出來了,這是蕭度。蕭度在外面笑道:“阿先在嗎?女婿在嗎?”袁樵大聲說:“這就給你送過去!” 袁先顧不上臉紅,疾步走了過去,心道:【還沒到大相國寺買燈!】蕭度也不管他拿沒拿燈,命人將他送到大長公主面前去,自己卻留了下來,左顧右盼:“你們倒逍遙?!?/br> 梁玉道:“你現(xiàn)在也逍遙得很?!笔昵?,她一把菜刀搶了梁八郎的衣服跑出來被袁樵逮住了,然后兩個人盯梢了蕭度與凌珍珍,如今他們?nèi)烁毁F更勝往昔,而凌珍珍已香消玉殞,也不知道有個墳頭沒有。 明明是個極熱鬧的時節(jié),梁玉也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些不大好的感慨來。再看蕭度的笑臉被四下的燈光照得清爽,依舊是那個風神俊郎的翩翩公子。只是當年她在他的面前自慚形穢,被瞧不起時也覺得是自家活該,現(xiàn)在居然與蕭度談笑風生了。人生的際遇,真是太奇怪了。 【如今我算是活出個人樣子來了嗎?】梁玉問自己,【這算是個人樣子了嗎?可是為什么,我反而覺得自己被黃土埋半截了什么都提不勁兒了呢?】自從突然意識到自己已是袁家主母,已站到了十年前自覺到死也爬不到的山頂上的時候,她反而有些困惑了。 【我究竟算是哪一拔的呢?我還覺得自己依舊是那個土包子,帶著土匪習性,恐怕也有不少人也覺得我還是個裙帶外戚。但我兒子又確乎姓袁,我又確乎與名門論交?!?/br> 梁玉想得有點多,蕭度已與袁樵小聲說著小道消息:“阿宏的親事辦完,咱們就把阿先與阿寶的親事辦了,如何?” 袁樵道:“是否有些早了?阿先讀書未精?!?/br> “先成婚再接著讀嘛?!?/br> “唔,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 兩人嘰嘰喳喳,外面又有人來問:“是三姨嗎?” 梁玉耳朵尖,猛然回過神來,阿蠻已答:“是。前面是誰?” 那邊答一個:“豐樂郡主。” 梁玉顧不得自己的愁思,趕緊說:“只有郡主一個嗎?” “娘娘也來了?!?/br> 梁玉又與劉夫人等與李淑妃碰面,兩處人都稀少,索性合作一處。李淑妃許多年沒曾過這樣熱鬧的燈節(jié)了,也是笑容滿面,道:“阿鸞長這么大也不曾瞧過這熱鬧,就帶她出來,阿鸞?” 幾人回頭看去,阿鸞卻與美娘兩個湊在一起,對著街邊的花燈指指點點了。 李淑妃笑道:“我年輕時看燈的日子仿佛還在眼前,一眨眼她都這么大了,也與我一般來看這個燈景。” 梁玉心有戚戚焉:“是啊……” 劉夫人問李淑妃:“郡主青春幾何?” 李淑妃道:“十五啦?!?/br> 及笄的歲數(shù)了,該開始cao心婚事了。 【圣人仁厚,必會厚待阿鸞,只是這夫妻相處,又非旨意可以決定的?!坷钍珏邢灿袘n。 她猜得不錯,宮城里,桓嶷一邊看著燈,一邊想:【明日先問紀公,阿鸞可冊為公主否?】 第160章 袁小先生 桓嶷一直惦記著他大哥留下來的這些孤兒寡母, 不把這三個人照顧好了, 就覺得死后沒臉見大哥。又是安頓住處,又是賜下宮女宦官的, 卻又覺得這些只是小節(jié),想要一勞永逸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她們名位。 皇帝也不能隨心所欲,尤其是一個新君, 桓嶷將三位執(zhí)政在心里掂量了一回, 決定先問問紀申。 紀申正月十月熱熱鬧鬧地看了一回花燈,期間沒有任何緊急的軍政要務找上他,街面上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熱鬧景象, 這讓紀申的心情變得很好。【這一年來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過了這兩年, 以后就會順利了?!窟@份好心情甚至沒能持續(xù)十二個時辰。 燈節(jié)一過,蕭、黃、紀三人與新進的同事陸尚書令齊聚政事堂,將當天的大事批完,各忙各的事去了。孫順悄悄地找到了紀申, 對他說:“紀公, 圣人有請?!?/br> 紀申不敢怠慢, 一整衣冠, 與孫順匆匆去見桓嶷。 走了幾步, 紀申問道:“圣人不在兩儀殿嗎?” 孫順躬身答道:“在東宮?!?/br> 【他又要干什么啦?!】紀申先緊張了起來。 到了東宮,只見桓嶷一身常服, 手背在身后正看一株還未謝的梅花。這梅樹有些年載了,桓嶷還年輕也沒發(fā)福,搭著看挺養(yǎng)眼。紀申沒這份欣賞的心情, 開門見山地問:“不知圣人又有什么想法了呢?” 總折騰執(zhí)政,桓嶷也有點不大好意思。右拳抵在唇邊輕咳一聲,也開門見山地問:“紀公,我欲以豐樂郡主為公主,如何?” 紀申長嘆一聲:“不如何?!?/br> “呃?有什么不妥么?”桓嶷也有點驚訝,他雖要問紀申,自己也不是沒有想過。左思右想,覺得這事兒并不出格。 紀申卻又說出一番話來:“圣人關(guān)愛郡主,要冊作公主,這算什么大事呢?休說是臣等,就是讓天下人來說,都不能說圣人做錯了。臣所擔心的是,圣人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呢?” “我、我能有什么意思?”桓嶷磕巴了一下。紀申不反對,他小有驚喜,可是別的意思,他是真的沒有。 紀申搖搖頭,道:“圣人與仁孝太子兄友弟恭,令人羨慕。今關(guān)愛其女,會不會有為他立嗣的想法呢?有沒有追謚的想法呢?” 還真有!桓嶷猶豫地問:“這些不行嗎?” 紀申正色道:“圣人,該忙的不忙,不該著急的卻又先想著要辦?!?/br> 桓嶷認真地道:“請紀公教我。” 紀申問道:“那圣人有沒有想過這些事呢?”譬如過繼個皇子、追謚個皇帝之類的。 桓嶷誠實地道:“想過。我若有多一個兒子,必要為大哥立嗣。再者,若非大哥英年早逝,這天下合該是他的,追謚皇帝并不過份吧?” 紀申道:“當然不。但是要看好時候,否則……八王之亂就是前車之鑒吶!”【1】桓嶷不大高興地說:“我才不會立個傻太子呢!” 紀申道:“與傻不傻是沒關(guān)系的,百姓人家為了過繼、立嗣等事,兄弟鬩墻、父子反目的也不在少數(shù)。何況圣人這一片江山呢?” 桓嶷沉默了。 紀申道:“圣人真有此意,也須等上幾年,等太子正位東宮、天下歸心?!?/br> 桓嶷認真地想了一想,點點頭:“你說得對。我如今只想想阿鸞,她十五歲了。” 紀申道:“圣人會如愿的。” 桓嶷笑笑,問道:“紀公說我該忙的不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紀申道:“圣人,天子與太子是不同的。太子求穩(wěn),求自己穩(wěn),天子求穩(wěn),求天下安。都說天子要垂拱而治,圣人可知,這垂拱比開疆拓土而要辛勞、一旦做不好,后果更糟糕呢?” “愿聞其詳?!被羔谝埠芟胫溃髅魇侨瓴桓母傅赖?,為什么紀申非要他冒頭理政,還說他怠政?執(zhí)政大臣難道不是頂頭幾年都很努力辦事,一如蕭、黃?黃贊是做得明顯的,到處塞門生故舊,什么政務都積極。蕭司空看起來與世無爭,但是對兒孫的安排也不曾閑著。紀申沒有很明顯的拉幫結(jié)派的意思,已令桓嶷比較滿意了,為什么還要催促呢? 紀申道:“這么大的天下,這么多的事情,總要有人去管!圣人垂拱,就要執(zhí)政去做。執(zhí)政做事是應該的,總攬一切是不應該的,定策是圣人該做的事情?!?/br> “我,呃,先觀摩?!?/br> 紀申搖頭道:“不好。還請圣人對臣等多一些愛護之意,不要給臣等養(yǎng)成個什么‘黨’的機會。介時自己忠臣愛國,門生故吏未必個個都肯隨時放權(quán)。君臣爭勢,說出去好聽嗎?圣人,請您快些可以自己拿主意吧!似那等賭氣的事不要再做了,穩(wěn)重些?!?/br> 桓嶷慚愧得滿臉通紅,深深一揖:“紀公愛我?!?/br> 紀申忙將桓嶷攙起,發(fā)自肺腑地道:“臣原本也是擔心圣人過于仁厚,又怠政,則臣只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與蕭、黃諸位戮力同心,為圣人撐這幾年,待圣人肯殺伐決斷了,臣等也能向先帝交差了。觀圣人近來所作所為,實非仁弱之君,臣等還代圣人拿什么主意呢?臣愿像侍奉先帝一樣的侍奉圣人,各安其位,那才是君臣之間該有的樣子。執(zhí)政本就不該越俎代庖,所謂冢宰,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罷了。” 桓嶷感動得落下淚來:“紀公、紀公?!?/br> 紀申的眼眶也濕潤了:“圣人?!被歌⒏缸由砩隙加羞@樣或者那樣的小毛病,也有各自的小偏心,但是大事上都還拎得清,也能聽得進話,紀申對桓嶷抱有很大的期望。 桓嶷道:“我必不辜負紀公?!?/br> ~~~~~~~~~~~~ 就在說完“必不辜負紀公”的第二天,桓嶷就讓政事堂研究一下,給侄女從郡主給提成公主。公主原是一種身份,如今變成一種等級,桓嶷懷念哥哥又心疼侄女,且只是一個公主,并無關(guān)大局,政事堂也不在這上頭跟他磨牙。 桓嶷心滿意足地畫了個“敕”,口角含地笑地想:【大哥,阿鸞出嫁時必是公主?!肯⒌搅烁0矊m,李淑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主?”她才想著阿鸞的事情,桓嶷就給阿鸞加了這么重的份量,李淑妃內(nèi)心感慨無限,也感激不盡。她知道“原太子”是個尷尬又很令人戒備的身份,原太子的女兒,名份也不大好處置。一般新君睜一眼閉一眼只當無事發(fā)生,還保留著原有的待遇,就已經(jīng)是厚道的人了?!敬罄蓻]有看錯人。如此,阿鸞以后也不必我來發(fā)愁了?!績怨饕嘤卸Y節(jié),桓嶷派了內(nèi)官到福安宮來,協(xié)助李淑妃準備一應的禮儀,不吝金帛。到了二月末,一切就緒。 冊封的使者也揀了大個兒的,用的陸尚書令——都是自家人。前來觀禮的貴婦極多,場面比真正的皇女也絲毫不遜色。李淑妃自來人緣不錯,一應禮儀過后,阿鸞須去拜謝帝后,李淑妃被晉國大長公主邀著同車,兩人相談甚歡。 到得宮中,桓嶷與陸皇后都在等著她們,一家人喜氣洋洋。晉國大長公主打趣道:“咱們阿鸞如今只缺一個駙馬了。” 桓嶷笑道:“不錯,是要好好挑選。好在她才十五,并不急。” 李淑妃也想多留孫女兒兩年,十五嫁人嫌早,也說:“是,如今我是再也不用著急了的?!?/br> 她們說話,梁玉只笑吟吟地看著,心道:【美娘也十五了,別的不講,及笄的禮可得先辦一個。唉,她的將來比阿鸞還叫人愁?!棵嫔弦稽c也沒顯出愁的樣子來,在滿殿歡喜的人群里一點也不突兀。 【唉,看看大家,干這些虛頭巴腦的熱鬧事兒的時候也挺歡騰,也不覺得無聊。只是不知道大家是像我一樣的裝呢,還是真的就愛這樣的過活?】梁玉一直是個沒心沒肺的夯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經(jīng)歷生離死別都沒能讓她有點情思,竟在泡在柴米油鹽里之后的某一天,開始心思細膩了起來。面上還要裝得沒事人一樣,還要活潑開朗。自己也覺得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了。 品味著這種奇怪的感覺,梁玉從宮里回到家里,袁樵還沒回來。她又裝成沒事人一樣照著原來的樣子跟婆母問個好,把家務事吩咐了,過問幾句產(chǎn)業(yè)上的事情,再問問袁先的功課、聽聽美娘都干了什么,最后坐在搖籃邊兒上看著一雙兒女發(fā)呆。 覺得日子無趣極了。 袁樵回來的時候,問:“娘子在哪里?”聽說看孩子看了半天,直覺得不對勁兒,晚飯時留意看梁玉,見她也是如常說笑,還問袁先:“過兩天去去岳父家吃喜酒,要不要我問問他,給你也將媳婦兒娶進來?” 好像更不對勁兒了。 袁樵不動聲色,陪著吃完了飯。他們家用完飯后,通會聚在一塊兒閑聊一陣兒,聯(lián)絡一下感情。然后就各忙各的,多數(shù)是各自看個書什么的去,他做官之后,就是處理、思考點正事。今天袁樵跟劉夫人等聊了幾句,假裝去書房辦公務,在書房繞了一圈出來,直奔到梁玉房里去了。 梁玉已卸了妝,正斜倚著床頭發(fā)呆,極美的一幅思婦圖。 【她總忙得像個陀螺,閉目養(yǎng)神也要叫人念書給她聽,現(xiàn)在卻仿佛失了神魂似的!】袁樵不由緊張了起來,對阿蠻擺擺手,將侍女都揮退,再躡手躡腳往床前蹭。梁玉兩眼放空,忽然開口:“你把人都打發(fā)出去了,想做什么壞事呢?” 聲音懶洋洋的,帶幾分沙啞,勾得人從心底發(fā)癢。袁樵用力搖一搖頭:“沒有!?。∥铱茨氵@幾天沒精神,是累著了嗎?” 梁玉歪著頭看他:“沒。一點也不累的。” 袁樵坐床邊一坐,認真地說:“你有心事,從燈節(jié)上回來就是這樣了。我原以為你過一陣就好了,果然是遇到什么難題了么?” 梁玉眨眨眼,種種滋味在心里翻騰,最后只問一句:“你怎么看出來的?”她自認裝得還不錯哩。 袁樵將她的手合在自己雙掌之間,嘆息道:“只要與你有關(guān),我總會多揣摩一點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