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太太握著青瓷盞的手指驟然一緊，只打量這姑娘身上穿著面料粗糙的青色襖子，這天還冷著，對方腳上也只套了雙葛布鞋子，那張比她母親還要漂亮的小臉凍得雪白，而那雙掩在袖子下若蔥根白的手指骨節(jié)紅腫。

    明明已經(jīng)凄慘成這樣子了，她原就想著只要對方開口喊她一聲外祖母，她就既往不咎。

    只是這姑娘，和她母親是個(gè)一樣倔的，話是軟的，心是硬的。

    “你說的這般好聽，好像處處為我著想，可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若不是知道你父親在這里，你又哪里肯來見一見我這個(gè)老太婆？

    你打心底也恨我，恨我當(dāng)年那樣對待你的母親，恨我害得她抑郁而終，你這個(gè)小丫頭……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老太太緩緩從座椅上站起來，臉色更冷了，“你心里肯定也在想，如果我真是誠心幫你，早在你姜家事發(fā)的時(shí)候我就該幫到了你，也省得你再有后來的罪受，是不是？”

    姜荺娘眸里掠過一抹錯(cuò)愕，不想心里最初的想法被老太太一眼就看穿了。

    “您說中了。”她低聲道：“我是有這樣的想法，我想您既然愿意施救于我，為何要等到現(xiàn)在?！彼従?fù)鲁隹跉?，抬眸看著薛老太太說：“只是我卻不是恨您怨您，我方才的話不曾做假?！?/br>
    姜荺娘再三遲疑，還是看著老太太問道：“您知道我母親葬在了哪里嗎？”

    老太太想到那個(gè)閨女，語氣雖冷硬，可眼睛里卻還是出現(xiàn)了紅血絲，她轉(zhuǎn)身道：“自然是你姜家陵墓了?！?/br>
    姜荺娘點(diǎn)頭，又說：“是葬在了姜家的墓地里，可是母親臨終前央求我，將她最后穿的衣服燒成灰，神不知鬼不覺地灑在侯府的墻角?！?/br>
    她說著，便又想起了那些不好的記憶，聲音也愈發(fā)弱了下去，“只是……”

    薛老太太聞言一怔，忙追問道：“只是什么？”

    “只是那時(shí)候我前腳才灑了下去，外面便起了一陣風(fēng)，將那灰都吹走了。”回想那年的事情，姜荺娘也忍不住又紅了鼻子，“我想，那定然是我母親作的風(fēng)，她臨去前一直與我說，她是絕不能入薛家門的，這是老天對她的懲罰，以至于這吩咐都是她后來病糊涂的胡話，我知道她心里想，便也就不管不顧這么做了?！?/br>
    可惜母親她還是沒能如愿以償。

    薛老太太哪里還忍得住，身形微晃，又坐回了椅子上去，嚇得旁邊人連忙伸手去扶。

    “她就是個(gè)狠心的，我這樣命硬，哪里是個(gè)容易死的，反倒是她，她這個(gè)不孝女，叫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薛老太太捶著桌子，轉(zhuǎn)身卻又伏在桌子上痛哭了起來。

    姜荺娘忙跪在她面前，道：“我生怕您會(huì)誤會(huì)，這才與您說這些，您莫要?dú)鈮牧松碜?，您要怪就只管怪我……?/br>
    李德順家的有些看不過眼，道：“姑娘說的話才是真?zhèn)死戏蛉说男?，老夫人若是怪你，又豈能念著你的小名，將你的一切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姜家的事情發(fā)生得那樣急促，她那時(shí)候還在老家探親，本打算住個(gè)半年再回來的，山高水遠(yuǎn)的，等她知道的時(shí)候，姜家的事情早就成了定局。”

    而事實(shí)上，薛家人也不是沒有出過力氣，若不然，姜家的女兒們也早就淪為了罪奴，被人買賣去了。

    姜家的事情太難插手，因是天子震怒，連寵愛多年的姜貴妃都能賜死，姜家再硬氣也不過是仗了貴妃的勢力，可是他們在天家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第4章

    姜荺娘聽了李德順家的話亦感到澀然。

    自她母親去后，就再也沒有人叫過她小名了，連她父親都只喚她荺娘，若非很久以前就打聽過了，現(xiàn)在的姜家誰又能告訴薛老太太她的小名阿芙？

    “老夫人，我能不能抱抱您？”那種柔軟的感覺好似直接觸碰到了姜荺娘寒心已久的心窩處，叫她有了那么一絲期待。

    薛老太太一面紅著眼睛，一面仍扯出了抹冷笑，道：“不認(rèn)我還想叫我抱你，你當(dāng)我是慈善的么……”

    李德順家的一邊給老太太順氣，一邊拿眼暗示著姜荺娘。

    姜荺娘抖著唇，也不知是近親情怯，還是顧忌什么，仍是咬著唇不敢叫出口來。

    老太太傷心地看著她，長嘆了一聲將她攬到了懷里，又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背，聲音也終于不再似先前那般尖利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絲地哀慟，“你總該叫我一聲外祖母了?！?/br>
    她當(dāng)年死也不肯與自己的小女兒讓步，她只怨恨女兒執(zhí)拗，卻不想自己是個(gè)比女兒還要執(zhí)拗的人。

    如今外孫女兒就在眼前，她又豈能再如當(dāng)年那樣不肯讓步叫自己后悔。

    姜荺娘被她抱在懷里，只覺得那種久違的溫暖又再度將她包裹，她鼻頭發(fā)酸，終是忍不住抬手抱著老太太叫了聲“外祖母”。

    老太太連連點(diǎn)頭，卻說不出來。

    祖孫二人抱頭痛哭，倒是都積攢了一把辛酸。

    李德順家的見她們發(fā)xiele情緒，便又幫著勸解，生怕老太太哭壞了身子。

    待姜荺娘反應(yīng)過來，她才抹干凈了眼淚問道：“外祖母，我爹他在哪里？”

    薛老太太摸著她的頭發(fā)，道：“別提你那個(gè)沒有良心的父親，他已經(jīng)帶著他的姨娘和他姨娘生的兒子出城走了。”

    “走了？”姜荺娘怔愣住了。

    “就你那樣的爹，也值當(dāng)你為他前后奔走？”薛老太太越想越氣。

    這個(gè)慫男人先是騙了她女兒，后又是拋下了她的外孫女兒，若不是看在對方是外孫女的父親份上，她又豈肯幫對方出來。

    “走了也是好的……”姜荺娘語氣低落道：“您不知道，父親從前為了護(hù)著我，被倒塌下來的墻砸傷了腿，險(xiǎn)些就變成了瘸子斷了官路，好在后來勉強(qiáng)恢復(fù)過來。

    只是前些日子他的腿疾在牢里又犯了，我這才急的。”

    “他是你爹，護(hù)著你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毖咸跏遣恍嫉?。

    姜荺娘苦笑，“便是如此，我作為他的女兒才不能不回報(bào)他……”

    薛老太太被她話一堵，亦是說不出她父親的不是了。

    “且不過問旁的事情了，就算他來得及帶上你，只怕你也跟著他是活受罪，如今你只管跟著我，我必然會(huì)一心一意護(hù)著你，再?zèng)]哪個(gè)敢欺負(fù)你了。”老太太牽著她的手說道。

    話說到這個(gè)地步，姜荺娘卻不好再推脫了。

    老太太為她前后奔波，又違背了自己發(fā)下的毒誓，這份情意她不能不領(lǐng)。

    況且血緣這東西本就十分奇妙。

    她一遇見這個(gè)老太太之后，心里便止不住委屈，好似連她的頭發(fā)絲兒都能受到感應(yīng)，眼前這個(gè)壞嘴的老太太就是她最親最親的親人了。

    是以她剛才面對薛老太太冷臉的時(shí)候才一點(diǎn)都不覺害怕。

    老太太握著她的手，心中諸多喟嘆。

    她自己是個(gè)什么性子的人她自己清楚，若非這回姜家遭了難，她哪里能放得下她這張老臉去解開這心結(jié)。

    可是這場劫難也讓這姑娘受了好多苦楚，叫她也實(shí)在高興不起來。

    “去叫馮嬤嬤來。”老太太吩咐李德順家的。

    馮嬤嬤也是個(gè)上了年紀(jì)的婦人，從她那褶皺的臉上看來，依稀也能看出年輕時(shí)候的貌美。

    在老太太身邊待了一輩子，竟也沒被好色的薛老太爺看中，也著實(shí)是件稀罕事情。

    馮嬤嬤朝姜荺娘行了禮，隨即領(lǐng)了她去洗沐更衣。

    姜荺娘既然答應(yīng)了老太太，自然也就不再矯情忸怩。

    她將身上的粗衣?lián)Q下，從頭到尾都洗了一遍，馮嬤嬤給她拿來件淡櫻色繡纏枝蘭花紋錦襖，又配了條月白裙子，和一雙粉緞繡梅花冬鞋。

    拾掇干凈后的姜荺娘身上無一飾物，卻不僅沒有顯得寡淡寒酸，反而像是剛從水里撈上來的清香芙蕖，淡粉純澈，水嫩盈盈，杏目里仿佛透著春水樣的波光瀲滟，叫人看著挪不開眼。

    她到底是嬌養(yǎng)過的女孩，舉手投足皆是合宜。

    婢女們伺候著她更衣入浴，近處打量只覺她整個(gè)人就似柔軟雪白的棉花一般，烏發(fā)柔軟，脖頸纖纖，腰肢輕盈，抬眸波光流轉(zhuǎn)，唇瓣透著櫻粉，真是無一處不柔軟，無一處不精致。

    馮嬤嬤垂眸，覺得就算沒有薛老太太在，這姑娘只要稍微肯花費(fèi)一些心思，以另一種方式重新攀得富貴亦是輕而易舉。

    待姜荺娘返回上房時(shí)，馮嬤嬤又與她簡略交代了薛家一些事情，姜荺娘態(tài)度倒也謙遜，默默記在了心里。

    晚上老太太將姜荺娘安排在她屋內(nèi)碧紗櫥里歇息，與姜荺娘道：“阿芙，你且與我說說，你往后想嫁個(gè)什么樣的人家？”

    薛老太太的話冷不防地叫姜荺娘愣住了神。

    待姜荺娘聽清楚老太太的話后，神情頓時(shí)些僵硬。

    她到底還是太年輕了，臉上的情緒絲毫都躲不過老太太的眼睛。

    “外祖母，我……我不想嫁人?！苯\娘藏在袖子下的手緊張地捏緊了袖口。

    她那件事情是她自己作下的，她怨不了任何人的。

    難道她能怨外租母嗎？怨對方為何不早一步，偏偏在她拿自己換來了機(jī)會(huì)之后，將父親救出來了？

    姜荺娘也沒法厚顏無恥地去做這樣轉(zhuǎn)嫁仇恨的事情，所以她只能將這些東西腐爛在肚子里，再疼也不敢說出口，也沒臉說出口。

    “為什么？”薛老太太眼睛看著她，沒有絲毫要給姜荺娘含混過關(guān)的意思。

    她察覺出這姑娘不對勁的地方，心里也知道姜荺娘心里防著人，便拿出耐心對姜荺娘說道：

    “阿芙，在我眼里你永遠(yuǎn)都只是個(gè)孩子，你沒有嫁過人，沒有生過孩子，你不懂很多事情，所以犯錯(cuò)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你得告訴外祖母，明白嗎？”

    “我……”姜荺娘咬著唇，垂下頭去了。

    怎么說得出口呢？

    可是不說的話，她們真的為她重新挑選了好人家怎么辦？

    她這樣的人，已經(jīng)配不上好人家了。

    “外祖母，我……”姜荺娘有些緊張地揪住了袖子，老太太卻不動(dòng)聲色地抓過她的手。

    溫暖粗糙的掌心在姜荺娘的手背上輕輕摩挲，實(shí)則是有些疼的，可姜荺娘卻覺得有種被安撫的柔軟感覺。

    姜荺娘眼中蘊(yùn)了水霧，聲音卻低到比蚊子哼哼的聲音都低，“我已經(jīng)不清白了……”

    第5章

    老太太心頭一震，抓住姜荺娘的手也重重掐了一下。

    “你……你說什么？”

    姜荺娘受不住老太太震驚的目光，背過了身去，低頭頗為心酸地抹去眼角的濕意。

    老太太閉了閉眼，忽然就悟了。

    所謂抄家，最可怕的不僅僅是錢財(cái)被那些兵爺搜刮去了。

    更可怕的事情就算發(fā)生了，那些罪臣家眷沒死都算幸運(yùn)的了。

    這樣的事情在過去并不罕見。

    更何況，是如姜荺娘這樣漂亮罕見的姑娘呢。

    “阿芙，是不是因?yàn)槌遥遣皇恰毖咸鋈挥行﹩柌幌氯チ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