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謝隨一怔,已被她拽著衣袖拉了過去,她舉起火把往面前的墻壁上晃了一晃—— 那拱券形狀的土墻上方,竟趴伏著一具骷髏! 骷髏下方所臨,正是謝隨方才站立之處,那骷髏頭顱裂開,牙齒參差,四肢大張于壁,正好像要撲擊謝隨一般! 熒熒的一炬火光之外,無邊的黑暗壓迫過來。那骷髏低頭下望,深陷的眼眶被火光照出深深的重影,好像還投出意味難明的目光。 雖然方才一拉之下用足了力氣,此刻秦念卻也臉色蒼白,她既不敢看那骷髏,又不得不去看,只有咬牙切齒地道了句:“這莫非也是你朋友安排的?這……這到底是活人還是死人?” 謝隨也靜了片刻,才勉強笑道:“這怎可能是活人?!彼仡^,對秦念微微笑了笑,輕聲:“別怕?!?/br> 借著火把的光,他仰頭繞著那骷髏探看了兩圈,臉色越來越差。 “這人,是被釘死在上面的?!彼氐?,“他四肢奇長,倒立趴伏,姿勢彎曲得奇怪,結果卻被人在頭頸、雙手、雙腳五處,釘入了五根鐵箭?!?/br> “會飛檐走壁的人,竟會被這樣釘死在墻上?”秦念喃喃。 謝隨看了她一眼,后者咬緊了唇,神色像是極害怕,又像是極憤怒。他伸手去想牽她手,她卻當先走到前面去了。 成對的壁龕,每隔五十步左右便會出現(xiàn)一次,里面都會放一些用具,比如食水、油燈,甚至還有鍋碗瓢盆,和酒。 “我以前常在紅崖山后山的古墓里練功?!鼻啬钣挠牡亻_口了,“這條路,怎么看怎么像墓道。這兩邊的東西,都是給死人在地下過日子準備的?!?/br> “那說不得,只能跟死人借用一下了。”謝隨笑道。 秦念不說話了。 她在心中默默計數(shù),待走過四對壁龕時,又出現(xiàn)了一具骸骨。 這具是平坐在地,他們尚隔幾步遠時已經望見,好歹算是有了點準備,但一靠近,便見那整副骸骨都是瑩瑩的藍紫色,迎著火光一照,仿佛還在閃爍一般。那骸骨的骨架上還掛著一只癟癟的布袋,里面空空如也。 “這骸骨有毒,不可碰觸,我們快走。”謝隨呼吸起伏不定,往前疾走幾步,卻發(fā)現(xiàn)秦念沒有跟上來,心中一緊,“念念?” 秦念站在原地,舉著火把,目光冷得發(fā)亮,“你為什么還能這么冷靜?” “什么?”謝隨微怔。 “你被視如莫逆的朋友扔進了這種地方,為什么還能這么冷靜?” 謝隨回答:“因為還有你在,我必須護你周全。” 因為還有你在。 這想法似乎很自然,他說出口的時候,既不害臊,也無猶豫。她也許不知道,從她六歲的那一年起,他就已經歷過無數(shù)次比今日還要險、還要難的境地,但他都很冷靜地堅持過來了,至少,是在冷靜的外表下堅持過來了。 他總是想,念念還那么小,她還什么都不會,性格又那么軟那么傻氣,若是他一旦慌了主張,那念念該怎么辦? 自己明明也只不過是個一二十歲的少年人,但卻逼迫自己,把一切都承受下來,忍耐下來。這些,卻不必讓念念知道。 秦念終于走了上來,面色平靜,也不知方才的那句話她聽進去了幾分。 越是往里走,這密道里的骸骨越多,地上、墻上,扔的、扎的、斷裂的兵刃也越來越多,多數(shù)骸骨傷痕明顯,應是死于打斗。 “這么窄的通道里,竟也發(fā)生過你死我活的武斗么?”秦念喃喃。 謝隨低聲道:“從這些骨殖的腐爛程度看,他們還不一定是同時進來的。我們最早見到的那兩個人恐怕是死了一二十年了,但這些有的還掛著皮rou,可能不過兩三年……” 他感覺到火光在微微地晃動,側頭望去,是秦念擎著火把的手在發(fā)抖。 他靜了片刻,沒有再安撫她,卻是道:“這些人生前想必都是嘯傲江湖的知名俠客,誰知死后卻如此凄慘?!?/br> 密道中的空氣一時滯重,秦念也沒有再言語,她走在前面,謝隨看不見她的表情。 他只能數(shù)著她的腳步。 直到他們在一具骸骨前停下。 這骸骨并沒有什么特別,至少并不如之前那些骸骨來得特別。它倚壁而坐,全身骨架完整,簡直連傷痕都沒有,只在手邊落著一把砍刀——不,那不是江湖人用的砍刀,而是一把屠戶砍rou用的菜刀。 “你看這一具,有什么玄機?”謝隨沉吟。 秦念不語,只俯下身撿起一塊小石子,往那骸骨上激彈過去—— 那骸骨遭石子一碰,剎那間竟寸寸瓦解,委頓在地! 謝隨憐憫地盯著那把菜刀,“我聽聞,圣上當年龍潛之時,好養(yǎng)武林異人。其中就有一位是屠戶出身,出手飛快,看似只一刀,實際卻能將人砍成十七八塊,尸身骨rou一時還不會散落……” “這些武功高強的江湖前輩,他們都死在這里,”秦念冷冷地笑了,“你猜,這條道路,到底會通向什么地方?” *** 這條仿佛永無盡頭的、布滿了死亡和刀兵的道路,時而是上行的,時而是下行的,時而是彎曲盤旋,仿佛是為了繞過什么東西。有時候他們還聽見一墻之隔就是水聲,猜測可能是水井,但他們卻無法穿墻而過。 兩人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雖然壁龕中有食物,但也無論如何不敢停下來吃這里的飯。最初拿到的火把已燒盡,謝隨不得不再次用長刀“牽”著秦念往前探路。黑暗之中,只覺手底的土墻越來越潮,空氣里泛出草木的潤意,甚至帶著雨后的清香,謝隨道:“可能快到頭了?!?/br> “不一定吧?!鼻啬畹馈?/br> “哦?” “如果你朋友沒有騙人,那么他說,這條路是往南走的,意思就是,無論它怎么繞,最后都會通往長江?!?/br> 謝隨頓住。 秦念好像是舒出了一口氣:“我猜,我們眼下,正在長江底?!?/br> *** 長江底? 不錯,雙耳仔細聽去,仿佛還能聽見陣陣濤聲,就在頭頂徘徊涌動。這密道的土壁看起來也不怎么堅實,如果能滲水進來,那么他倆葬身魚腹,也是遲早的事情了吧? “你們男人交朋友的方式,我是真不懂?!鼻啬蠲鏌o表情地笑了一下。 謝隨一回頭,就正好看見了她這個笑,幽微難明,卻又清艷奪目。他是一剎之后才回過神來:自己為什么能看見? 有光! 就在前方的洞壁頂上,有一個一尺方圓的豁口,透出了幽幽的天光! 他心頭一凜,大聲道:“快走!” 江底浪潮驀地涌來,謝隨立刻往那洞頂沖去,卻聽“唰”地一聲,自己手中長刀卻被秦念抽了出去! 他尚來不及問她要做什么,便見她手中刀光揮出,在身后土壁劃下一道亮晃晃的切口! 碎裂的土石登時接二連三地崩落下來,長江水一瞬間倒灌進這條密道,轟隆隆的洪濤之聲宛如開天辟地的巨響!謝隨再也顧不得別的,一把撈起秦念的腰,胸中提一口真氣,便幾個縱躍跳上了那天光敞亮的洞頂! 江水在腳底的密道中迅速而散漫地奔流開去,而他們所躍上的地方,卻是江邊一處砂石懸崖的崖底。 謝隨一手死摳住嶙峋的崖壁,另一手抱緊了秦念,只覺方才一瞬那震天動地的濤聲仿佛還回蕩在耳邊,令自己腦中一片空白。 兩人在半空中飄飄蕩蕩,忽而一個大浪打來,將兩人衣衫包袱全部濕透,秦念一轉頭,便看見謝隨濕漉漉的臉上一雙濕漉漉的桃花眼,好像他哭了一樣。 他當然沒有哭。 他只是看定了秦念,一字字地問道:“你方才是做什么?” “逃生?!鼻啬钐谷换卮穑叭绻也荒敲醋?,你一出洞口,已被淹死了?!?/br> 他看她半晌,她安靜回視。 他知道她說的沒錯。這密道的盡頭在崖壁上,雖然透著光,但誰也不知道何時就會被浪潮蓋過。密道中濕潤的泥土說明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許多次,江水漫過那洞頂上細小的孔隙,成股地流下來,在退潮之后,又慢慢干涸。 但謝隨仍然感到有何處不對。 這密道若是天然形成,那純土質的洞壁在長江經年累月的沖擊下一定不能保全。所以它一定是人力所建,內面雖是泥土,外圍卻用條石加固,這樣才能保證江水即使零星滲透,密道內部也安全穩(wěn)定。 那—— 如果外圍是有石頭的,秦念又如何能一刀劈開? 謝隨的目光移動到秦念握刀的手上,“你的內傷已好全了?” 第17章 小歡喜(一) 江風烈烈,斷崖如立。 被謝隨這樣的目光所直視著,秦念終于嘆了口氣。 “我只是不想跟著吹金斷玉閣送死?!?/br> 謝隨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陌生。 他的手臂還環(huán)抱著她的腰肢,只要他一個不小心,就可以將她扔下懸崖,任她被江水沖走。 她不應該讓他知道自己內傷已痊愈的。 他養(yǎng)了她十年,他教了她很多東西,洗衣做飯、讀書寫字、殺人亡命。 但他不曾教過她說謊。 “你心中一定在想,只要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可以把這個討厭的女孩子扔下懸崖,任她被江水沖走了?!鼻啬詈鋈坏?。 謝隨一怔。 “你心中一定還在想,這孩子明明是自己養(yǎng)大的,為什么卻一點也不像自己。你明明想教她光明磊落地做人,她卻只想著靠撒謊保命?!?/br> 她說著,笑了一下,另一只手提著的長刀忽然往崖壁上一甩,便穩(wěn)穩(wěn)地扎進了石壁中。 她抬頭看了看那把刀的位置,抿緊唇,提氣。 他不自覺地放開了抱著她的手,而她已縱躍而上! 但見那靈巧的身形在長刀的刀尖借力一點,便躍上了懸崖。 這一手梯云縱,和剛才他所以攀上洞頂?shù)恼袛?shù)一模一樣。 秦念上到崖頂,渾身便已累極,徑自仰面癱倒在地。 今日卻是個好天,陽光明媚,雖然那陽光是冷的,猶自泛著酷烈的水汽。長江的濤聲方才是那么可怖,但現(xiàn)在,在離自己數(shù)丈遠的下方聽來,卻只覺得雄渾壯觀了。 這樣美麗的景象,幾乎要讓人忘記自己剛才是從一個怎樣慘絕人寰的地方走出來。 一陣勁風掠過,謝隨也落在了崖上。他將長刀入鞘,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躺在地上的她。 她卻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地面。 他不解,秦念撅起嘴,又用力拍了拍。 他只好在她身邊坐下,卻被她伸手一拉袖子,整個人都同她一樣地躺倒下來。 一躺下來,便覺陽光刺眼,他不由得抬手擋了擋,卻聽見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