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她在床上坐下,卻在黑暗的虛空之中安靜了很久。 秦念是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了才終于醒來的,宿醉過后,腦袋還在隱約發(fā)痛。她喊了幾聲謝隨,卻沒有人應聲,掀開簾帷在房中找了一圈,才確定他是出門去了。 她回到窗前,想了想,鋪出紙筆來寫了一封信。 而后她招來店小二,“將這封信,送到揚州絕命樓,高千秋的手上?!币幻嫱切欧馍蠅毫艘诲V碎銀。 *** 謝隨又去了一趟延陵侯府。 他仍舊站在地藏堂的屋脊上,看著他的母親燒香。 站了片刻,他默默沿著屋脊往前走。佛堂之前是一座庭園,園中有小橋流水,此刻正是一片銀裝素裹。庭園再往前是一進廂房,正中供著祖宗靈牌,側(cè)門后最大的那間便是延陵侯夫婦所居。再往前便到了花廳,這里是熱鬧的源頭,時不時便有客人來拜訪,由謝家如今的主母、他的弟妹沈氏在前迎接,謝隨能聽見他們高聲互通姓名,許多還是他舊日的朋友。 所有人看起來都是春風滿面的樣子,笑容溫煦地打著哈哈,沈氏矜持地掩著笑,一旁的隨從們指揮著禮品進出,換了新衣的丫鬟們在廊上忙忙碌碌地穿梭,所有這些人,他們看起來都比屋檐上那個帶刀的浪客更像是此間的主人。 昨晚大約是沒有看真切吧,今日再看這一切時,謝隨卻很平靜了。自己確實也已不是此間的主人了。 他終于轉(zhuǎn)身離去。 廊檐之下,笑容優(yōu)雅的謝家主母抬起頭來,看著瓦當上落下的簌簌積雪,目光一時深了。 待到早起拜年的客人漸漸都散去,沈秋簾一路穿庭過院,走到了宅后的那座佛堂里。 謝老夫人正在主堂里念經(jīng)。 沈秋簾站在抄手游廊的陰影里,耐心地等到她念完了,才笑著開口道:“娘親,你往后,不能再留在這里了?!?/br> 謝老夫人閉著眼睛,沙啞著聲音道:“這里是我家,我在這里活了大半輩子了……” “謝隨可能已知道了。”沈秋簾雖然是笑著,語氣卻冷斷得沒有一絲溫度,“我雖不知他在何處,但吹金斷玉閣的安老板已經(jīng)被他殺了?!?/br> “安可期?”謝老夫人似乎也吃了一驚,“那小子死了?” “是呀,便吹金斷玉閣也毀了?!鄙蚯锖煍Q著眉揚了揚手帕,“安老板原本一直跟謝隨在一塊的,現(xiàn)在謝隨便不見人影了??傊怖习逡粋€做生意的,也沒得罪過什么人,再加上武功高強,若不是謝隨下的手,他怎么會死呢?而謝隨明明一直和安老板稱兄道弟的,他若不是知道了什么別的事情,又怎么會對安老板下手呢?” 謝老夫人不再說話了。 沈秋簾靜了靜,又無辜地笑道:“我也只是聽說,具體不甚清楚,還要等侯爺回來再細細商量?!?/br> 謝老夫人抬起頭看向那金裝的如來,喃喃:“吹金斷玉閣就在揚州,揚州離這里也不遠的?!?/br> “是啊?!鄙蚯锖熑崛岬氐溃安贿h的?!?/br> *** 謝隨回到客棧,秦念正在一樓吃飯。 他走過去坐下,點了一碗面,便聽見秦念道:“你那弟妹,好看么?” 謝隨一愣,“什么?” “你看見她了吧?!鼻啬畹脑捯羝狡綗o奇。 謝隨靜了靜,他不是很想聊這些事,于是道:“我沒看清楚。” 秦念不說話了。 “你頭痛不痛?”謝隨問她,一邊伸出手去欲探她額頭,卻被她避開了。 謝隨輕笑,“看來是酒醒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還記得你昨晚說了什么嗎?”謝隨道。 這話像是打趣,謝隨的語氣很輕松,但他的眼神卻透出一絲微妙的緊張。但是秦念低著頭,沒有看見。 “記得,我們要去無錫?!彼f。 “還記得別的嗎?” “去無錫還不夠嗎?”她悶悶地道。 “夠了夠了,再沒有多的奢望了。”謝隨笑起來。 (四) 謝隨與秦念五年前曾住了三個月的那座小房子,原是在無錫的落花橋邊。 如今那座橋邊竟然還有一座燒焦的廢墟在,聽來往的行人說,因為這里來過江湖上的惡客,人們嫌它晦氣,所以誰也不愿要這塊地建房子。 江湖上的……惡客么? 江南微雪,橋下的流水卻未結(jié)冰,雪花只如飛絮般濛濛地落了人滿頭。秦念站在這灰黑色之上又沾了泥白的廢墟前,仿佛又看見了五年前的那場大火。 那是她自己放的火,她以為可以燒掉自己與謝隨的過去。 可是原來這世上,任是多么慘烈的火,都燒不掉過去。 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安慰地按了按,又放開了。 謝隨笑道:“我從吹金斷玉閣那里順來的銀兩,可終于能派上用場了?!?/br> *** 謝隨先在客棧租了一個月的房間,每日里他早出晚歸,往落花橋邊去建房子。他不讓秦念幫忙,甚至連看也不讓她去看,秦念于是只能百無聊賴地留在客棧里練功。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練功”了。原本在紅崖寨,每月都要閉關一次的,自謝隨出現(xiàn)之后便中斷了。閉關要求極度的專注,練功中途絕不能受人打擾,然則她自己也沒想到,竟會在如今,得到了這樣的閑暇。 落花橋邊來來往往的行人們,一天天便見著那座廢墟上,搭起了木頭的房梁,鋪上了瓦片的屋頂,燒毀的舊物都清理干凈了,甚至還栽上了花花草草。 在那座廢墟上,總是有一個著灰白長衫的男人,容貌清俊,身材挺拔,腰間掛一把長刀,時而在鋸木頭,時而在搬物件,甚至有一次,他還蹲在地上,手中拿著他那把長刀,在細細地削磨屋門前的石階。 那石階新鋪上,邊邊角角總有些不平,他一點點將那些不平處削過去,偶爾俯下身低下頭,視線與臺階平齊,微瞇著眼再端詳一番。細碎的石屑落得到處都是,他又一點點掃攏來,一同扔到外面去。 他的手邊總是擺著一只酒葫蘆,干活干得累了,他就喝上一口,咂咂嘴,望一圈四周。他看著自己一手建造出來的這個小小的院落,神情似乎很快樂,又似乎很寂寞。 “這房子,你一個人???”有位路過的老頭曾閑得慌地停下腳步來瞧了他半天,發(fā)問。 “兩個人住?!敝x隨一邊給新栽上的樹苗培土,一邊隨口回答。 老頭撇了撇嘴,沒興趣地走開了,口中還在嘟囔:“有錢人,娶個媳婦還恁多花樣……” 一個月后的一個傍晚,謝隨將客棧的房間退了租,把秦念給拉了出來。 春風已綠,春水已漲,江南的雪化盡了,溫柔的夕暉下,柳條輕舒如發(fā)。秦念跟著謝隨走過了幾個街角,只覺自己好像從沒見過無錫這樣的春天。 自己的眼睛忽然被人伸手蒙住。 “你做什么?”秦念下意識抓住了自己的彎刀。 “天黑啦?!敝x隨在她身后笑道。 透過掌心的紋路,他明顯地感覺到她皺眉了。 “不要皺眉嘛,要笑?!敝x隨道,“我?guī)阕?,別怕別怕?!?/br> 初時秦念還仔細地聽音辨位,但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眼前似乎都是坦途,漸漸地也就放松了警惕??罩杏休p柔和緩的鳥語,橋底有一波一波蕩漾的溪水,春風穿過柳梢,吹拂得店家的招牌哐啷啷作響——她放松下來,便聽見了這塵世間的無數(shù)種聲音,熱烈的,爛漫的,溫柔的,廣袤的。 這一切交織起來,最后,都透過謝隨那十指的溫度,傳遞到她的眼眸中。 “準備好了?”謝隨的聲音悄悄響在她耳畔,令她吃了一驚。 他放開了蒙住她雙眼的手。 原來當真是天黑了。 夜色如柔軟的綢,隨著微風悄無聲息地拂動著幽雅的花香。寂靜無人的小橋邊,秦念抬起了頭,看見面前修剪整齊的竹籬與柴扉之后,是一座小小的種著花的院落,院中央的石階上是一座小小的木屋,木屋的紙紗窗里透出昏黃安謐的燈光。 謝隨推開了柴扉。 秦念跟隨著他,踏過石子鋪就的小路,走上石階,推開小屋的門,便見到那八角小桌上一燈如豆,燈下是四菜一湯,猶自冒著熱氣。 雖然這間廳堂中尚且沒有什么其他的陳設,但有了這張桌子、這盞燈和這四菜一湯,便好像已經(jīng)足夠了。 “不好!”謝隨忽然一拍腦袋,秦念迷茫地回頭,他的語氣是一萬分的遺憾,“竟忘了擺酒了。” *** 這一頓飯,秦念吃得十分沉默。 謝隨看著她的表情,揣想著她大約并不是不高興,只是到底有些太突然,竟把她給嚇傻了。于是他柔聲哄她:“乖,吃完飯,帶你去看你的臥房?!?/br> 秦念微抬眼,“有幾間臥房?” 謝隨正色道:“當然是兩間!” 秦念笑了笑。 謝隨只覺她這笑容也有些古怪,好像是勉強的,好像是明明很快樂,但又因為這快樂而蒙上了更多的憂愁一般。謝隨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額頭:“你沒生病吧?” 秦念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我好得很。” “那就好?!敝x隨笑道,“我看你模樣,好像是嫌棄這房子還不夠大?!?/br> 秦念道:“你要更大的房子,是還想找三妻四妾一起住嗎?” “光你一個,我已經(jīng)應付不過來了?!敝x隨挑了挑眉,心里卻是松了口氣??偹闶前亚啬罱o哄回來了,她唯有這樣,喜怒不禁地諷刺著他的時候,才是最自然的樣子。 他還是比較喜歡這個樣子的她,雖然嘴是損了點,但他很容易就能把她看穿。 飯吃完了,謝隨指了個方向:“那間房是你的,我去洗個碗。你可以準備準備沐浴了?!?/br> 秦念推開門,這間臥房里也點了一盞燈,燈下是一張簡單素凈的床鋪,床邊已疊好了一套新衣。秦念微微擰了眉,走上前,兩根手指拈起那套新衣前后左右地瞧了瞧,然后像扔垃圾一樣把它嫌棄地扔回了床上。 居然是粉紅色的…… 她又看了一圈,這臥房十分干凈,窗下有一方案幾,幾上的花瓶里插著一枝早開的山茶,此刻那嫣紅的花瓣正柔軟地垂落下來,燈光之下,仿佛有露水欲滴。 她靜靜地立了半晌,退出房間,經(jīng)過了謝隨正在洗洗涮涮的廚房,往后院走去。 月華如練。 平平的屋檐下,月光灑滿了整座后院?;涠际切略缘?,細細弱弱的軀干迎著月光,仿佛能聽見抽枝生長的窸窣聲。在后院的一側(cè)搭了一個藤蘿纏繞的小小涼棚,月光透過木柵格細細密密地篩落下來,她走過去,看見那涼棚下,有一張搖椅,一個秋千。 大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初學輕功,便想顯擺,最愛的便是蕩秋千。為此,謝隨帶著她每到一處落腳,首要的事情便是先給她搭一個秋千架。她又不像一般的閨中小姐那樣乖乖坐在秋千上,她喜歡站著,秋千飛蕩起來的時候,衣袂俱飄舉起來,仿佛乘奔御風。 蕩秋千的時候,最有趣的便是看謝隨的表情。 看他從最初的緊張專注,到后來變得稍稍放心,但仍然不敢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分毫。她總是覺得,謝隨唯有在這樣的時候,才會這樣認認真真地、毫不避忌地看著她。 就為了能讓他這樣一直看著她,她愿意一直一直在無根的秋千上飛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