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但他仍然要保護她, 仍然愿意為她去死。 *** “大當家,”高千秋慢慢地道,“屬下是來領死,但領死之前,大當家如有任何吩咐,屬下在所不辭。” “死?”秦念不解地看向他,半晌,清冷地笑了,“我要你性命有何用?” 這話雖然平靜,卻仿佛一道鞭子狠狠抽在高千秋的臉上,叫他幾乎不能站穩(wěn)。 “屬下……” “因為小鬟死了,所以你也想跟著她去死,是嗎?”秦念冷冷地道,“你要死便死,可別說是我要你去死的。一個人自己犯的錯,便活該自己背一輩子?!?/br> 高千秋沉默了。 秦念轉(zhuǎn)過身來,看他半晌,“現(xiàn)在,你還想死嗎?” 高千秋直直跪地,慢慢地叩頭下去:“請大當家吩咐。” “好。”秦念說著,徑自踏入了雨中,“備一駕馬車,我們?nèi)パ恿??!?/br> *** 秦念再次住進了延陵侯府對面客棧的二樓雅間,但上回來是兩個人,這回卻只有她一個了。 廳中的陳設甚至還沒有變化,仍舊是花枝纏繞、簾帷輕卷,但因是入夏了,陽光透入窗紗,比之數(shù)月前更顯得生機爛漫。秦念推開窗,見到對面巍峨肅穆的延陵侯府,府門前的兩尊石獅子依然沉著冷酷。 上回來的時候,明明是料峭的初春,但卻好像比今日還是要溫暖一些。 她坐在窗前,從破曉時分起,便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那座侯府。 侯府的東邊有一個小小的餛飩攤,是清晨時推來的,但沒有多少客人,小販正百無聊賴地倚著店招。侯府的西邊是一家書坊,趁著太陽曬出來幾排薄冊,一個長衫書生在書前徘徊,很久也不買一本,叫書坊老板在一旁看著干著急。 近卯時許,那侯府側(cè)門打開,一個言笑晏晏的年輕人走了出來,一駕馬車從府后頭迎將出來,年輕人腳步未停,徑自上了馬車。 幾乎就在同時,那賣餛飩的小販放下了鍋,看書的書生放下了書,在馬車粼粼起行之后,隨即跟了上去。 秦念冷冷地看著。 過了半晌,直到那馬車一拐彎消失在街角,又一個身影從她頭頂、這客棧的三層屋頂上飛速踏了過去,悄然無聲地落在街角,緊隨其后。 秦念再等了一炷香的時間。 確實沒有別的人了。 她才終于轉(zhuǎn)身,慢慢地下了樓,繞過兩條街,才進入了延陵侯府后花園的側(cè)門。 這是秦念第一次進入延陵侯府,站在一庭葳蕤生長的花木之中,她并不知道往后便是佛堂,往前便是廂房與花廳,只覺眼前的屋宇已經(jīng)是過于廣闊。 她所進入的側(cè)門是丫鬟仆婦的通道,繞過小小的隔擋,便見一方小小的蓮池,水紅的蓮花開得正艷,娉娉婷婷、裊裊娜娜地延伸至水草豐茂的岸邊。岸邊布著假山奇石,山石旁有一座小巧玲瓏的水榭,檐頭掛著的八角風鈴此時輕輕地晃蕩著,其下的水波仿佛也便隨之晃蕩起來。 這里就是謝隨自幼成長的地方,可是秦念卻完全不能將記憶中的謝隨與這蓮池、假山、水榭聯(lián)系起來。 那水榭上正懶懶地倚坐著一個女子,長發(fā)盤髻,裙衫周整,但神情卻好像十分散漫地,正望向這一池輕曼的紅蓮。 她的身周,連一個伺候的下人也沒有。 這讓秦念微微警覺,手按彎刀不敢上前。 然而那女子一抬眼,卻已經(jīng)看見了秦念,她并不驚訝,反而輕輕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br> 她抬了抬手,捋過自己的鬢發(fā),那姿勢既端莊,又無形中顯出幾分嫵媚。她看起來年紀并不比秦念大很多,但舉手投足之間,已全然是一個成熟女人的模樣。 秦念低聲:“你是……延陵侯夫人?” 女子笑道:“難為你認識我?!?/br> 言下之意,她早已認識秦念了。秦念只覺一顆心如往無盡深淵下墜去,“你是在等我?” “等你很久了,”沈秋簾笑道,“可你來得有些慢。” 秦念道:“延陵侯方才出府,不要說官面上的侍衛(wèi),便連暗里的保鏢都有三個,全是江湖上的好手?!?/br> 沈秋簾的笑容微微靜了,“不錯,你知道那些人的酬金嗎?” 秦念道:“多少?” 沈秋簾伸出三根手指,“他們每個人,只要跟著侯爺,一天,便是三百兩?!?/br> “三百兩,換一個人為自己賣命,也并非不值得?!?/br> 沈秋簾又輕笑起來:“三百兩,當真能換來一個人為自己賣命嗎?” 秦念微微凝眉,她不是很理解現(xiàn)在這段對話的意義,所以她不接話。 沈秋簾望著她,嘆口氣,“侯爺是個怕死的人?!彼哪抗庥致灰葡蚰_邊的一池紅蓮,“不像他哥哥。” 秦念的心驟然停跳了一拍。 “我從很小的時候,便知道自己要嫁給未來的延陵侯?!鄙蚯锖煹偷偷氐?,“我從沒有見過他,他有多么年少有為,于我都只是耳旁風聞。待我最后當真嫁到延陵來時,延陵侯卻已經(jīng)換了人了?!?/br> 秦念微微凝眉:“你從沒見過謝隨?” 沈秋簾沉默。 秦念殊無意趣地笑了一下,“那也沒什么好可惜的,不過是個無聊的酒鬼罷了?!?/br> “但是小姑娘,”沈秋簾忽然道,“你卻想救這個酒鬼是不是?” 秦念咬住了唇。 “少林方丈是何等地位、何等人望,尚且救他不得;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卻還是要救他嗎?” 秦念一字字道:“救人便是救人,不必管救得救不得?!?/br> 沈秋簾笑了。 她的笑容那么嬌美,映得那張容顏是那么地年輕,就如夏日正紅的蓮花。但是她那笑容的深處,卻又全是寂寞,幾年、十幾年,全都一模一樣的寂寞。 “好?!彼f,“我可以告訴你他在哪里?!?/br> 秦念抓緊了彎刀的刀柄,“他在哪里?” 沈秋簾道:“極樂島,云夢寺,方丈禪室?!?/br> *** 這答案來得太過容易,令秦念下意識地懷疑。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騙我?”她冷冷地道。 沈秋簾微微睜大了那一雙妙目,“你如何知道?你不必知道。說起來,這個問題,你根本沒有資格問出口,不是嗎?” 秦念只覺無法理解,“但你是延陵侯的夫人,你為什么要幫我?” 沈秋簾凝望著池對岸的少女,在近午的烈日之下,少女一身暗色勁裝,身軀筆直地站立,目光銳利地反射出日光。她看起來是那么篤定,那么堅持,但這只是因為她很多事情都尚未懂得,所以她才會不停地追問那些為什么。 沈秋簾聽說過,這個少女,是由謝隨撫養(yǎng)長大的。沈秋簾很羨慕她,羨慕她因為遇見了謝隨,所以擁有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是沈秋簾當然也不會告訴她。 她只是好笑一般掩住了嘴,“我若說是因為我喜歡謝季子,你信不信呀?” 秦念沒有笑。 她與謝隨最不同的一點便是,她不像謝隨那樣可以對一切世事都發(fā)笑。 她盯著沈秋簾,好像一定要在對方的笑容中盯出一個窟窿,末了,才道:“你沒見過他,所以就算喜歡他也不要緊?!?/br> 沈秋簾的笑止住了。 她僵了片刻,才道:“你說什么呢,我同侯爺,現(xiàn)在也過得很好?!?/br> 秦念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沈秋簾明白過來,其實對方根本就不在乎她和謝陌過得好不好。 所以她所補充的這一句,也就好像是一種自我安慰的自言自語。 秦念終究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對沈秋簾一抱拳,行了個江湖人的禮,“多謝夫人,來日再會?!?/br> 說完,她已縱身離去,剎那消失在重重花木之后。 “你沒見過他,所以就算喜歡他也不要緊?!?/br> 盛夏的風日底下,沈秋簾卻仍然在咀嚼著這句話,很久、很久,竟覺得喉頭發(fā)澀,難以下咽。 第38章 執(zhí)熱(三) 從吹金斷玉閣通往極樂島的密道早已被秦念自己毀了,現(xiàn)在要去極樂島, 唯一的法子便是坐船。 高千秋漁夫出身, 此事又須保密, 便自找來一艘輕便的烏篷小船, 與秦念兩人徑往風浪上行去了。初時船行甚穩(wěn),但到午后,陰云再次往頭頂密密地壓了過來。 *** “又要下雨啰!” 隔著重重疊疊的木板、條條道道的鎖鏈,謝隨好像聽見外面有人這樣大聲說著。 頭頂是一扇天窗, 渾濁的日光從鐵柵格之間透進來, 投射在他身周的水波里。他想望一眼那窗外,脖頸卻被枷住而無法仰頭, 所以他只能盯著這水面。 鮮紅的水蛇在水中迅捷地游動著,而水上的光線漸漸地暗淡了,似乎確實是陰天了。 有人走到鐵欄外來,上下打量他半晌,才徐徐地道:“謝小侯, 我知你嘴硬, 但你也須知道,皇上他也并不心軟?!?/br> 這人的聲音尖細, 每句話的末尾都拖長了語調(diào),聽得人心頭膩煩。 謝隨沒有看他, 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你現(xiàn)在還笑得出來, 是因為你以為皇上還和過去五年一樣, 終究舍不得殺你?!蹦侨讼掳蛢舭谉o須, 圓臉上生就一雙三角眼,此刻正輕慢地瞇起,“但你想想,皇上登基已多少年了,就算從你口中套不出什么玩意兒,也照樣可以坐得穩(wěn)穩(wěn)的,根本不必再管你的死活了是不是?倒是你,為了保命,最好還是多說幾句話。” 他一邊說著,身旁的人一邊緩緩地轉(zhuǎn)動了機括。幾條銹跡斑斑的粗重鎖鏈從水中一分分披離而出,從謝隨的肩胛穿至鎖骨的那兩根細長的金針,就由這些鎖鏈一分分地往上吊了起來。 謝隨的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又一滴滴落入水中。水波擴散開去,水流往復回旋,越來越暗的牢室中,最終只剩下這絕望般回蕩的水聲。 余太監(jiān)漸漸地皺起了眉。 他這輩子在深宮之中,已經(jīng)審過了無數(shù)個犯人,硬氣的他不是沒見過,多是些武林中的練家子,比如龜派氣功,可以絕脈閉氣,又比如金鐘罩、鐵布衫,可以令全身剛硬如鐵,遇上這樣的人,余太監(jiān)就只能另想它法??墒侵x小侯這樣的,他卻沒有見過。 眼前的男人他明明是痛的,痛得汗如雨下,每一次將鐵鏈絞緊,還能清除聽見他的抽氣聲??墒撬€是什么都不說,旁人是越痛越昏沉,而他卻是越痛越清明。 終于,那雙桃花眼微微地上挑,看定了余太監(jiān)。 余太監(jiān)藏在袖中的手竟有些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