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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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張了張口,似乎是打算說話了,而她的手驀然下意識地握緊了被褥中的彎刀。 “你爺爺叫什么名字,你還記得嗎?”皇帝問的卻是這樣的話。 秦念抿住唇,“我只知道他姓秦,大家都叫他秦老叫化?!?/br> “他叫秦道倫。”皇帝卻說道,“在他做秦老叫化之前,原是御前的大太監(jiān)?!?/br> “什么?”秦念睜大了眼睛,張口結(jié)舌地道,“什么——不可能,你說我爺爺是個太監(jiān)?!”最后一個音節(jié)陡然拔高,她用力地?fù)u了搖頭,“不可能,他還是個瞎子,瞎子怎么做御前的大太監(jiān)?!” 皇帝卻并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笑了笑,“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秦念只覺慌張,好像有一個什么答案,原本始終被埋在土里的,這時候呼之欲出了,她卻拼命地想將它按壓回去。 皇帝又道:“看來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边^了半晌,他自顧自地笑了,“看來睿王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這時候的笑,就是得意的笑了。 “枉我擔(dān)驚受怕了十幾年……原來你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皇帝笑著,“既然如此,我也盡可以放過你了!” “十幾年……”秦念抓住了這一個詞,“什么意思?” 皇帝笑著笑著,竟?fàn)柨人猿鰜?,“朕買了摩訶殿的殺手,追殺你十幾年,你不知道?” “追殺我?”秦念驀然抬高了聲音,“摩訶殿的殺手難道不是謝陌買的,為的是追殺謝隨?!” 皇帝古怪地看她一眼,“朕為什么要?dú)⒅x隨?謝陌又哪里買得起摩訶殿?” 秦念突然下了床,一把扣住了皇帝的手腕,目光冷亮地直視著他,“你說清楚。十五年前,到我家來,殺了我爺爺?shù)娜恕?/br> “就是朕的人?!被实凼滞笊铣酝?,面上卻仍冷酷,“但他們也太不經(jīng)事,才會留了你這一個活口?!?/br> 秦念呆住了。 皇帝后面還在說些什么,她好像全都聽不見了。 不是謝隨……那些人,不是來殺謝隨的。 他們,本就是來殺爺爺?shù)摹?/br> 之后的追殺,也都不是來殺謝隨的,而是來殺她的。 可是這十多年來,她一直心安理得地端坐在被謝隨連累的位置上,誰知道一朝翻轉(zhuǎn),她才是連累了謝隨的那個人。 而謝隨,帶著她十年逃亡,多少次瀕臨險境,身負(fù)重傷……全都只是因?yàn)樗选?/br> 謝隨他自己,知不知道?! “謝隨實(shí)在太過難纏,所以五年多前,謝貴妃想了個法子——讓謝太夫人假死,辦一場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假葬儀,將謝隨引回來?!被实鄣男β曉絹碓疥幊?,“誰知人是引回來了,將他關(guān)在極樂島的水牢里,拷問了整整五年,卻也絕不說出你的下落!到最后,還不是靠了白骨山莊和吹金斷玉閣,才終于找到了你……” 秦念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她不想聽,她越是聽,就越是害怕。 為什么謝隨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些? 為什么謝隨要自己承擔(dān)了這一切? “但是,說實(shí)話,若是放過你,放過謝隨,還可以讓謝家不好過,朕何樂而不為?哈哈哈……朕為什么早沒想到這一點(diǎn)?!哦,對了,”他的笑聲忽然詭異地梗住,“貴妃已經(jīng)被朕賜死了!謝陌也沒了,從今以后,再也沒有延陵謝氏了! “再也沒有延陵謝氏了!” 他好像極興奮,又好像極痛苦,眼中混雜著期待與絕望的亮光,甚至連雙手也不自禁地舞動起來。 秦念好像驀然從夢中驚醒,看著皇帝的怪狀皺起了眉:“陛下?” 從皇帝那常服的衣衽處往上,衰老的脖頸處漸漸泛起死灰色,又一點(diǎn)點(diǎn)、一寸寸地往上蔓延。而皇帝自己卻渾然不覺,仿佛是瘋了一樣笑叫著: “再也沒有延陵謝氏了!” “陛下!”秦念已覺出不對,但她的心中實(shí)在還有很多疑問,一下子全都沖到了嗓子口,“陛下你清醒一點(diǎn),你還——你還記不記得云羅衣?!” “云羅衣?”皇帝愣住。 但也只愣了一瞬。 一瞬之后,竟?fàn)栍袦I水從他眼中不可自抑地流下,流過他那溝壑縱橫的臉和干癟枯燥的唇,他那枯瘦的肩膀聳動著,好像已不能承受這一身帝王常服的重壓了。 “我已給她報了仇了!”他大哭著,連聲音亦埋沒在哭腔里,“羅衣,我已給你報了仇了!” “殺她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嗎?”秦念仍不明白,大聲道,“你知不知道,她直到最后都還在想著你?” 那死灰色已漸漸彌漫上皇帝的眼眸。那雙眼眸本來就很灰暗,此刻好像更深不見底了。 “羅衣,羅衣……”他的嘴唇翕動著,“我已給你報了仇了……” 他的身軀轟然向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眸光渙散,四肢卻開始抽搐。 那慘狀讓秦念都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這毒藥的滋味如何?” 蒙蒙之中,一個冷酷的聲音響了起來。 皇帝努力地張大眼睛去看,卻只看見一輪如血的夕陽,而看不見發(fā)話的人。 “你當(dāng)年對我?guī)煾?,用盡了各種毒藥,最后他死在長江底,連骨骸都滲著毒。”那人慢慢地道,“我這一杯茶里,也用了七七四十九種草木之毒,陛下覺得滋味如何?” 皇帝的身子在地上抽動著,口唇微張,露出慘灰的舌苔,“你師父……你師父……是誰?” 蒯藍(lán)橋微微垂下了眼瞼。 “陛下在位二十五年,仇敵遍天下,大約不記得我?guī)煾改且粋€區(qū)區(qū)無名小卒。但他當(dāng)年也算助你登基為帝,你卻毫不留情地翻臉殺人……”蒯藍(lán)橋靜靜地道,“江湖之上,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將仇報是最下作的,陛下你說對不對?” 皇帝實(shí)在已不能思考這么復(fù)雜的事情了,但他卻還在掙扎。他漸漸明白這毒藥不會讓他立刻就死,對方是要讓他痛苦,痛苦到極致的時候,再去死。 蒯藍(lán)橋推動輪椅,低頭,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陛下,請記住了,殺你的人,是百草神君胡一袋的弟子,姓蒯名藍(lán)橋。” 皇帝掙扎著,在地上蠕動著,抓住了蒯藍(lán)橋的衣角,“你……給我……一個痛快……” 蒯藍(lán)橋笑了,嘴唇殘忍地微啟,“為什么?” 我為什么要給你一個痛快? 皇帝最終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蒯藍(lán)橋手中亮出一把尖刀,稍稍低下身,將自己的衣角切斷了。 皇帝的手也頹然地落了下去。 而后蒯藍(lán)橋竟徑自推動輪椅離開,再也不看房中的人一眼。 *** 秦念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她的內(nèi)傷已痊愈,行動能力也已恢復(fù),她隨時可以逃命,但她沒有。 她只是手握著彎刀,緊緊地盯著在地上掙扎的皇帝。 “你沒有殺死云羅衣?”她問。 皇帝卻反復(fù)地道:“我已給她報了仇了!” 秦念想起很久以前,老當(dāng)家臨死之際,對她說的那句話—— “他能害我,不是因?yàn)樗髫?fù)義,而是因?yàn)槲倚母是樵??!?/br> 而現(xiàn)在看著這個雞皮鶴發(fā)而絕望無助的老頭子,秦念只覺得荒謬。 美人已逝,永在云端,而曾與她相愛的凡人卻為她而掙扎了一世。 秦念手中的彎刀彈出了鞘,刀尖迎著窗外的夕光泛出嫣紅色,仿佛美人輕蔑的一笑,在皇帝的咽喉上優(yōu)雅地挑了一下。 頸上鮮血驀然濺出,噴了滿地,皇帝陡然抽搐兩下,白發(fā)蒼蒼的腦袋一歪,終于徹底地咽了氣。 門外響起一連串沉重的鐵靴聲。 簾帷掀開,睿王走了進(jìn)來,看了一圈,最后盯住了地上已死的老人。 剎那之間,他的眼中泛起許多種顏色,有厭惡、有怨恨,卻也有憐憫、有惆悵。 他走上前,抬起腳,精致刺繡的靴尖輕輕地碰了碰皇帝鮮血模糊的腦袋,皇帝的頭便偏到了另一邊去。 而后睿王便笑了。 這笑聲中充滿了得意,倒是與片刻之前的他大哥如出一轍。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秦念,故作驚訝地張大嘴:“秦念,你——你弒君?” 說的是可怕的話,但他的神色卻仍然掩不住得意的笑。 這句話聲音很大,想必房外的人都能聽見。 秦念沒有言語,只反手一刀,直接插進(jìn)了睿王的心窩。 睿王這回是真的驚訝了,嘴巴張到了最大—— 秦念將彎刀拔出來,看著他倒下去,正倒在皇帝的尸體旁邊,冷笑道:“睿王殿下,勸你一句話,不要以為自己聰明,就不怕刀子了?!?/br> 說完,她將彎刀在睿王的錦繡華服上擦了擦,收回鞘中,往外走去。 明晃晃的夕陽一時耀亮了她的眼。信航一人僧袍飄飄,正立在堂廡前的臺階上,面對著幾名宦官帶領(lǐng)的明刀明槍、但卻不知所措的禁衛(wèi)隊(duì)伍。 秦念走上去,冷冷地道:“睿王弒君,已奉天誅殺。” 信航垂眉:“阿彌陀佛——” 夕陽一躍沉入了山川,光芒斂盡,唯余無窮黑夜。 第72章 如約(二) 皇帝崩逝的鐘聲響徹皇城內(nèi)外。 謝隨仿佛突然從一場大夢中驚醒, 醒來之際, 身邊已全是擾擾攘攘四散奔逃的人群。而謝貴妃的尸體就始終孤伶伶地泡在水中, 沒有人去理會。 謝隨呆呆地立了片刻,最后,還是走入那池中,半是拖半是抱地,將謝貴妃的尸體撈了出來,放在池岸上。 她還在笑。 謝隨抬起手, 輕輕地拂上她的雙眼,低聲道:“jiejie,他死了,你贏了, 你高興嗎?” 謝貴妃再也沒有回答他。雙目合上之后, 她那精致的妝容里,終于也顯出了衰老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