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動靜惹得屋內(nèi)眾人皆往這邊看過來，各色眼神聚在宋宜身上，頗為不懷好意。

    沈度環(huán)視了一圈，眾人迫于壓力只好低頭去做自己的事，卻仍然忍不住悄悄望向這邊。

    沈度伸手做了個(gè)請的姿勢，“還請縣主移步?！?/br>
    宋宜心存幾分感激，隨他往書房去。

    書房無人，沈度未再客氣便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但好在還算正人君子，好歹隔著衣物。

    宋宜卻沒忍住一哆嗦。

    她以為她已做好了準(zhǔn)備，抱著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心思，以靈芝為前車之鑒，忍得一時(shí)之辱，方能保這一路平安。可她畢竟沒受過這種輕薄，沈度的手甫一搭上她的手腕，她便一激靈。

    她生性體寒，手爐方才在外間滅了，如今進(jìn)得屋來，也因穿得單薄，早已凍得唇齒發(fā)寒。沈度的手卻是溫?zé)岬?，體溫隔著衣料傳至她手腕上，一冷一熱間，惹得她不住哆嗦。

    沈度略一遲疑，放開了扣住她的手，吩咐外間：“去問問郎將大人，找個(gè)和定陽王府無要害關(guān)系的女眷來。”

    沈度吩咐完便轉(zhuǎn)身踏出了書房，未再看宋宜一眼。

    宋宜眼見他徹底出了門，這才覺著全身脫力，尋了把椅子挪過去坐了。

    宋宜被送回別院時(shí)已近子時(shí)，禁軍尋來的婆子憐她好好的姑娘這般被人糟蹋，好心替她重新梳了發(fā)髻，這才去回了北衙讓人將她送了回去。

    她剛進(jìn)屋，管事便迎過來，遞給她一個(gè)燒得正旺的手爐，“縣主凍著了吧，快暖暖。”

    宋宜艱難地?cái)D出一個(gè)笑，“謝許叔?！?/br>
    管事擺擺手，“縣主客氣了，分內(nèi)事?！?/br>
    宋嘉平瞧她在炭火前坐定了，給她倒了杯熱茶，“暖暖?！?/br>
    宋宜把茶杯握在手中許久也忘記了喝，宋嘉平連看了她幾眼才問：“靈芝也被帶走了？”

    見她沒說話，管事在旁補(bǔ)了一句：“除了老奴和書房的下人，其余人都被帶走了?！?/br>
    這話像是終于打開了閘口，宋宜一個(gè)沒握穩(wěn)，茶杯栽入炭火中，澆熄了半盆炭火，才后知后覺地掉了眼淚。

    宋珩側(cè)躺在榻上，瞧見宋宜這樣，咋咋呼呼地要起來，一個(gè)沒穩(wěn)住從榻上跌了下來，疼得齜牙咧嘴，管事忙過去將他扶了起來。

    “到底是御史臺的哪個(gè)王八羔子？做事這般不留情面，這些人我約摸都是認(rèn)得的，讓我去瞧瞧是哪位大羅神仙，我非要敲斷他腿不可。今天都吹的什么風(fēng)？一個(gè)二個(gè)的都來欺負(fù)我姐，都是些什么東西?！彼午衩孔咭徊蕉甲叩闷D難，但仍是怒氣沖沖地?cái)r也攔不住。

    宋嘉平氣得隨手拿起一個(gè)茶杯向他砸過去，“混賬，整天只知道喊打喊殺的，要不是這頓板子賞得不是時(shí)候，我非把你打殘了不可?！?/br>
    宋珩不服氣，卻被管事連拉硬拽地帶回來，坐也不不得，管事只好給他尋了個(gè)蒲團(tuán)，由著他半跪坐在宋宜身邊。

    宋宜沒理他，他伸手去拽了拽宋宜的袖子，“姐你別哭了好不好？等從帝京回來，我把你上次非要跟我搶的那塊玉送你行不行？”

    宋宜還是沒出聲，淚卻越發(fā)止不住了。

    宋珩“哎呀”了聲，到底是個(gè)少年郎，不知如何哄女兒家，想了想，只好忍痛割愛，“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想要娘留下的那個(gè)鐲子了，我都藏了好些年了，算了算了，反正我也沒法子戴，等回來我一并給你好不好？”

    宋珩低了聲哄她，傷口疼得撕心裂肺卻又怕宋宜擔(dān)心，忍著不敢吭聲，連掐了自己大腿好幾次，宋宜見他這般，忙伸出手去拉住了他。

    兩人皆是一愣，兩人雖是胞姐弟，但自長大以后，因?yàn)槟信蠓酪矎奈从羞^肢體上的接觸，宋宜這一拉倒有幾分兒時(shí)之感，宋宜故意逗他：“可說好了？若是日后反悔，可有爹爹和許叔作證。”

    其實(shí)眾人都知這一去怕是兇多吉少，就算能平安回來，家底也早已被罰沒，何談宋珩所言的這些珍寶，但宋嘉平點(diǎn)頭，“行?！?/br>
    管事也只好跟著表態(tài)，“是是是，定為縣主作證?！?/br>
    宋珩瞧著宋宜心情好了不少，又做了幾個(gè)鬼臉逗她開心，宋宜破涕為笑，覺著失態(tài)，作勢要去打他，宋珩忙起身躲，卻忘了身上的傷，一腳踹翻了火盆，惹得幾人都笑出聲來。

    宋嘉平搖頭，“真真一對活寶。”

    管事站在他身后，應(yīng)和了聲：“也虧得縣主和小公子脾氣好，換了一般的官家小姐公子，此刻恐怕嚇得魂都丟了，這是天大的福氣，王爺莫要擔(dān)心?！?/br>
    打鬧聲傳到屋外，沈度住了腳。

    原本以為小雪會停，不曾想后半夜雪勢竟越發(fā)大了。

    屋內(nèi)的歡聲笑語惹得沈度微微蹙眉，這種情形下還笑得出來，倒真不愧是治軍三十余年的定陽王所教養(yǎng)出來的兒女了。

    沈度候在屋外，等笑聲消停了，這才敲了敲門。

    禁軍替他打起簾子，他卻并未進(jìn)門，只是站在門口向宋嘉平行了個(gè)禮，“圣上命此行不得驚動地方，因此得在天亮前出城門，還請王爺諒解。”

    宋嘉平看著他沒說話，他也不覺尷尬，只道：“請諸位上路?！?/br>
    第6章 口舌之快

    宋宜日常出府很少走大門，今日里難得從大門離開，卻已別有一番光景。

    沈度為她單獨(dú)備了馬車，車簾厚重，馬車內(nèi)備著guntang的熱水與旺盛的炭火，一旁禁軍打著簾子等她上車。

    宋宜借著禁軍所舉的火把回望了一眼大門，匾額是當(dāng)初特意從帝京搬至陪都的，上書的“定陽王府”四個(gè)大字據(jù)傳還是御筆。從前的至上榮耀，如今在火光的映射下，竟顯出一種別樣的詭異來。

    宋宜上了馬車，沈度施令，一行人向城外出發(fā)。

    想來是事先打過招呼，一路暢通無阻出得焉城城門，向帝京進(jìn)發(fā)。

    宋宜從窗戶縫隙里看了眼外邊，之前駐守在城外的禁軍仍未與他們同路，想來還在善后，而他們這一隊(duì)人馬為免聲張，竟只有二三十人，也就是尋常官家老爺外出巡游所帶的人數(shù)而已。

    宋宜單獨(dú)一輛馬車，因她是女眷，馬車周圍看管她的人并不多，北衙的人大多集中在宋嘉平那輛馬車周圍。

    宋宜收了心思，正欲放下簾子，沈度卻回頭望了她一眼。沈度雖是文官，卻也同禁軍一道騎馬并行，宋宜與他對視一眼，默不作聲地放下了簾子。

    待到午間，宋宜已有些餓，昨夜禁軍突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在府上一頓搜查，還將下人一并趕了出去，今早又天未亮便出了城，一路行來，禁軍腳程又快，馬車一路顛簸，宋宜胃中難受，只好倚在窗邊四處閑看。

    沈度在她右前方，騎一匹棕色的馬，身形瘦削，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與身邊那位左中郎將并行。

    他們走的是小道，越往后路越發(fā)坑坑洼洼，等到沈度讓停下休整時(shí)，宋宜脫了力，斜斜倚在窗戶邊透氣。

    禁軍替她送飯過來，也就是些干糧，宋宜瞧著便沒食欲，喝了口熱水便放在一旁沒動。

    約摸過了盞茶功夫，外邊有零星的聲響，宋宜知是禁軍預(yù)備出發(fā)，掀開簾子將餐具送了出去，沒隔一會兒，有人替她送了新的炭火與熱水進(jìn)來，宋宜道過謝，聽見有人在敲窗，將簾子掀開一條縫。

    沈度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帝京路遠(yuǎn)，便是晝夜兼程也需數(shù)日方能到達(dá)，還請縣主愛惜身子，莫讓下官無法交差?！?/br>
    宋宜沒有回話，雖說靈芝是她親口送走的，但這怒氣卻只能往沈度身上撒。

    沈度自嘲地笑笑，也沒想著能等到她回話，只是接道：“晚間能到鎮(zhèn)子上，盡量為縣主備些小菜，希望能見到縣主胃口好些?！?/br>
    沈度說完便走遠(yuǎn)了，宋宜目送他的背影，直到馬車再次行駛，這才放下簾子，閉目養(yǎng)神。

    晚間到得鎮(zhèn)子上，沈度命人包了間客棧，店家忙前忙后，備的雖都是小菜，但也比午間的干糧要好上幾分，宋宜在宋嘉平左手邊落座，“爹爹要喝點(diǎn)酒么？”

    沈度執(zhí)了酒杯過來，在宋宜身邊站定，替宋嘉平倒了杯酒，“下官敬王爺一杯，帝京路遠(yuǎn)，這一路委屈王爺和縣主?！?/br>
    宋嘉平?jīng)]去接，只是看著沈度，似在思索什么。

    沈度便端著兩杯酒站在宋宜身側(cè)，也不說話，靜靜侯著。

    炭火明明滅滅，烘得宋宜面上染上紅光。

    宋宜起身，接過一杯酒，“家父年事已高，平素少飲酒，文嘉代父敬沈大人一杯，感謝沈大人一路照顧?！?/br>
    宋宜說完，直視沈度，沈度亦與她對視一眼，那雙眸子里分明有怨，卻也不深厚，別有幾分惹人憐惜的意味來，沈度哂笑了聲，與她碰了杯，“縣主客氣?！?/br>
    宋宜原以為他喝完這杯便要走，沒想到沈度倒是不客氣，竟在她身旁落了座，宋珩坐在對面，早已對這些場面話十分不耐煩，傷口又讓他疼得坐不住，只是礙于宋嘉平在場不敢造次，此番卻是忍不住了，騰地站起來，“沈大人還請別處落座吧，可別與我等戴罪之身同席，省得日后平白受了什么冤屈，可半點(diǎn)說不清。”

    宋宜原本以為沈度會生氣，卻不料他只是輕輕笑了笑，“宋珩，王爺?shù)亩?，縣主的涵養(yǎng)，你每日耳濡目染，倒是一點(diǎn)都沒學(xué)到，十幾年的圣賢書都白讀了？”

    宋珩被他這一頓擠兌惱得臉漲得通紅，怒氣沖沖地諷刺回去：“不比沈大人，寫得一身錦繡好文章，高中探花郎，最后卻只混得一個(gè)御史的缺，還如此不會做人?！?/br>
    “宋珩?！彼渭纹胶茸∷?/br>
    沈度臉色如常，“無非吃官家糧，為官家辦事，談何會不會做人？宋珩，你我雖然年紀(jì)相差幾歲，但好歹也曾同于國子監(jiān)讀過幾年書，同受過幾年梅夫子的教導(dǎo)，你這幾年倒是越活越回去了?！?/br>
    宋珩欲再同他辯幾句，身上的傷卻隱隱作痛，惹得他將筷子一丟，“便是皇命，下頭人辦起事來也有轉(zhuǎn)圜余地，沈度你今日欺人太甚，就不怕日后我宋家無罪，朝堂之上再無你立足之地么？”

    “阿弟?！彼我顺雎曌枇怂?，“沈大人這一路衣食住行未曾虧待你半分，便是你身上有傷，舟車勞頓心有不悅也不該口出狂言?！?/br>
    宋宜一出來說話，宋珩的怒氣便化為了低聲抱怨：“姐你還幫他說話，你怎么不想想他惹得你哭的時(shí)候。”

    宋珩聲音雖低，但沈度坐得近，這話還是一字不差地收入他耳中，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宋宜，宋宜被自家弟弟揭了短處卻也神色如常，平靜地為宋嘉平夾菜。

    宋珩見她也不搭理他，一生氣抬腳便往樓上走，宋嘉平停了筷，“沈大人，能否借軍棍一用？”

    宋珩忙轉(zhuǎn)身，連蹦帶跳地滾回桌前，瞬間認(rèn)錯(cuò)：“爹爹爹你消消氣，再打我可就不能活著陪您入京了?！?/br>
    沈度唇角微微彎了彎，向宋嘉平拱手，“王爺想用，隨時(shí)命人來取便是?！?/br>
    宋珩：“……沈度，你等我好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br>
    宋嘉平一記眼刀過來，宋珩訕訕閉了嘴坐下，卻還是瞪著沈度，心不甘情不愿地扒了兩口飯。

    沈度再看宋宜，宋宜為宋嘉平布完菜便停了筷，也不知在想什么，總之有些心不在焉。他猶疑了一會兒，勸道：“縣主還是多少吃些，一日未進(jìn)食了，為趕路接下來幾日也多是走小道，條件艱苦，還請縣主愛惜身子?！?/br>
    宋宜回神，向他稍行了個(gè)禮，臉上卻沒什么表情，“謝沈大人關(guān)心。”

    沈度在側(cè)，三人席間也沒什么話可說，隨便吃了幾口也紛紛沒了胃口，沈度只好安排人帶他們上樓去客房休息。

    宋宜上樓時(shí)留意了下，禁軍左中郎將的房間在宋嘉平和宋珩的房間中間，之后便是沈度的房間和她的，她剛進(jìn)房門，門便從外間關(guān)上了，雖未落鎖，但從窗上的倒影可見有人守著。

    宋宜在燈下枯坐了半晌。

    燭火明滅不定，寒風(fēng)滲過窗欞進(jìn)入房間，宋宜覺著有些冷，捂緊了身上披的袍子，狐貍皮溫?zé)嵊?，捂著捂著便覺著身上的寒意褪了些。

    她突然想起昨日靈芝一路小跑過來給她送這件袍子的模樣。

    門口有人敲門，她回過神來，起身去開門，門口書童有些露怯，問宋宜：“縣主傳水么？沈大人命我過來伺候?！?/br>
    宋宜一時(shí)間有些怔愣，畢竟除了管事和書童，沈度也沒讓其他下人隨行，宋珩身上有傷諸多不便，許叔一直照料著他，如今命書童過來伺候她這邊，竟不知沈度這是好心還是故意要她難堪，只好道：“傳些過來吧。”

    書童守規(guī)矩，并未進(jìn)宋宜房間一步，打了水過來也只是放在門口，敲敲門便候在一旁，等宋宜過來開了門方才遞給她。宋宜接下這盆微燙的水，一時(shí)之間心內(nèi)五味雜陳，抬眼卻見沈度正要回房，忙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間。

    沈度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便瞧見宋宜端著水盆往回走，厚重的袍子掩住了嬌俏身姿。他定在宋宜門口好一會兒，最后吩咐書童：“去找將軍，把縣主的東西拿上來?！?/br>
    最后送到宋宜手上的是她的部分衣物，書童說禁軍那邊說是沈度請某位婆子替她收拾的，她收下回了房，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到了也沒能想明白沈度的態(tài)度。

    他對定陽王府有不加掩飾的敵意與不客氣，規(guī)矩之內(nèi)處處針對但卻又尋不到錯(cuò)處，又處處禮數(shù)周到，叫人連半點(diǎn)閑話也說不得。

    到后半夜，窗外的雪勢越發(fā)大了，宋宜左右睡不著，干脆起床披了件衣服在窗邊看雪。

    她枯坐了一會兒，思緒漸漸飛遠(yuǎn)，卻被門口的喧鬧聲驚擾，她穿好衣服欲開門，左腳剛踏出房門，身前便架了兩柄未出鞘的刀。

    管事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各位軍爺你們得講點(diǎn)人情吧，我家小公子這夜里突然發(fā)了高燒，眼下渾身guntang，身上又有著傷，圣諭是沒說要讓小公子一塊兒進(jìn)京，但明眼人都知道規(guī)矩，各位軍爺起碼得保我家小公子這一路平安吧?！?/br>
    宋嘉平與沈度同時(shí)開了門。

    兩人對視一眼，有人前去向沈度請示，左中郎將卻插了話：“沈大人，還有一個(gè)時(shí)辰可就得出發(fā)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