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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高嫁(作者:林?jǐn)⑷唬┰诰€閱讀 - 第47節(jié)

第47節(jié)

    靈芝身形微微頓了頓,沒答應(yīng),周遭被罵的人被戳中痛點,惱羞成怒:“小丫頭片子,嘴巴放干凈點!”

    “……”

    “假惺惺,有本事你代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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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宋宜聽不下去,剛往里邊擠進去一步,又被前頭的漢子拿胳膊肘擋了回來。

    宋宜默默揉了揉被撞扁的臉,開始后悔為何自從出京后,出門再也沒有帶人的習(xí)慣了。但現(xiàn)下后悔也無益,她咬牙繼續(xù)往里邊擠,靈芝在這刻站到了最中間:“在場諸位哪位方才沒去領(lǐng)賑災(zāi)糧的,敢站出來么?父母官保的是善民,非爾等刁民!”

    周遭罵聲四起,那紈绔忽然拍了拍巴掌:“姑娘說得好,爾等刁民!”

    靈芝轉(zhuǎn)頭看向他,啐了口:“仗勢欺人,你連刁民二字都配不上!”

    那紈绔一愣,大概從來沒在寧州府這地兒見過敢這么罵他的人,覺得新奇,手里馬鞭甩得呼呼作響。靈芝忽然伸手握住了鞭尾,她不會功夫,這一鞭又用了全力,她虎口瞬間裂開,兩相對峙,周遭靜謐了一瞬。

    宋宜趕緊趁著這機會往前擠:“靈芝你給我回來,回去再想別的法子。”

    但這安靜不過一瞬,她的聲音又被淹沒在四起的喧嘩聲中。那紈绔手中力道加大,靈芝疼得受不住,緩緩松開了鞭子,那力道就落在了她身上,靈芝悶哼了聲,卻不喊疼,只是沖他道:“今日我一死,你必得替我陪葬!”

    “想死?成全你?!蹦羌w绔被她這話所激,猛然從隨從腰側(cè)拔了刀,“但要讓爺給你陪葬,那還是下輩子吧。”

    靈芝在這空當(dāng)轉(zhuǎn)向人群,沉聲道:“同為民,齊心方可抗權(quán)勢!汝等今日助紂為虐,明日受難者將是爾等?!?/br>
    那紈绔嗤笑了聲,覺得她還當(dāng)真挺有意思,刀沒落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挺有意思的,等你死了,爺賞你塊碑?!?/br>
    靈芝轉(zhuǎn)頭看他,又轉(zhuǎn)了一圈看向人群,宋宜終于在這一刻擠到人群中前方,迎上她的眼神,清高而堅韌,她開口:“吾名符奚。

    若為茍且偷生,而肆意踐踏他人者,必不得善終!”

    那紈绔被最后四個字所激,手起刀落。

    宋宜怔在當(dāng)場。

    那紈绔見著血,才回過神來最后一句話并不是在罵他,而是說給圍觀者聽的。但這種缺德事他干得太多,心里沒什么波動,只是覺得被擾了興致,滿臉不悅地吩咐道:“死的拖去丟了,活的綁回去?!?/br>
    周遭人群不散,他似是想起來什么,喚了人發(fā)米,周圍沒了喧嘩議論聲,眾人本就是方才去領(lǐng)樂賑災(zāi)糧回來的,手上都拿著口袋,紛紛沉默著將口袋打開裝米。

    那仆役分完一圈,那小姑娘已經(jīng)被縛了雙手往車上扔,眼見著這場風(fēng)波馬上就要歸于無聲無息,忽然不知誰起了個頭:“去他娘的!誰要你這狗雜碎的糧!大家伙把這狗雜碎捆了送官?!?/br>
    那人一馬當(dāng)先將那口袋米往面前的仆役臉上一砸,周遭眾人一愣,隨即一哄而上,到底人多,雖然有負(fù)傷的,但還是將那些仆役揍得鼻青臉腫,四散潰逃。那紈绔眼見著場面不受控制,將那小姑娘往地上一拽,連滾帶爬地往車上逃,還沒到馬車前,已被人揪住扯了下來,被人捆了往官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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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店掌柜見人群都散了,才哆哆嗦嗦地出來,湊近探了探,搖了搖頭,看了一眼一旁哭啼啼的小姑娘,沒管,走過來幾步,見宋宜還在原地沒走,有些遲疑地問:“小娘子沒事吧?”

    宋宜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她顧不得其他,上前將靈芝攬入懷里。她枯坐了許久,終于想起來一旁還有一個人,只好挪過去將那小姑娘手上的繩子解了。

    小姑娘在一旁哭成了淚人,她卻一滴眼淚都沒掉。

    極致的悲慟下,情緒反而成了最不容易外顯的表達(dá)方式。

    她默默坐了半晌,直到日落時分,忙活完回城的沈度終于在此尋到她。他方才從城郊回來,見著府衙門前黑壓壓一大群人,好不容易把人押下,又帶人過來尋這地兒,不想在此見著宋宜,以及她懷里的靈芝。

    沈度默默站在她身后,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宋宜沒轉(zhuǎn)頭,卻好似知道他在身后似的,忽然道:“沈度,備輛車吧,我?guī)厝??!?/br>
    仵作在后頭尷尬地站著,沈度沖他擺了擺手,吩咐人去備車,又命人將那小姑娘送回去照看她母親,交代好隨時待傳喚的事情,才過來看宋宜。

    宋宜固執(zhí)地不肯讓別人碰靈芝,自己艱難地帶她上了馬車。

    沈度沒上車,跟在馬車外,緩緩隨她往回走。

    宋宜沉默了許久,忽然問:“那人是誰?后頭有人吧,不光是有錢那么簡單?”

    他們剛來自然不認(rèn)識,但看方才那些人的反應(yīng),想必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并且平時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也沒少做,才讓眾人半點不敢反抗。

    沈度默了默:“英國公家的表少爺?!?/br>
    她忽然回想起,去年她在馬車上問起沈度的時候,靈芝還曾拿英國公家那位公子作比,還拿她打趣說當(dāng)年她爹直接拿棍子將那登徒子打了回去,惹得如今英國公見著她爹都還吹鼻子瞪眼。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還偶爾會挨點罰,但我爹卻從來都沒舍得罰過她一下?!?/br>
    沈度想說句什么寬慰的話,但到底沒能出口,就這么一路沉默著走了許久。

    路過官府設(shè)置的賑災(zāi)糧發(fā)放處,宋宜忽然出了聲:“我之前告訴過你,這丫頭父親就是在寧州出的事。延和七年,寧州知府,符津。”@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延和七年,寧州府大旱,餓殍遍野,知府符津以清廉著稱,全力救災(zāi),最后卻被殺雞儆猴,闔府男丁一律斬首,女眷沒為營妓。

    他來此之前,查過寧州府的地方志,這事他當(dāng)然知道,所以當(dāng)日路上才和宋宜開玩笑說來這兒要是干不好,就是個丟腦袋的活,只是沒想到那人竟然是靈芝父親。

    “出事的時候,她父兄一并丟了性命,她還在肚子里呢,母親居然也被罰沒為營妓了。當(dāng)年這事聽說鬧得挺大,我娘不知從哪兒知道了,覺著可憐,讓我爹想了點法子把人買下留在府上了,可惜人也沒能撐多久,生下孩子不久就走了?!?/br>
    “這丫頭來這兒之后情緒就一直不對,我不該帶她過來的。她方才出門前就很奇怪,我沒攔她,我現(xiàn)在出門也沒帶人的習(xí)慣?!彼Z氣里滿是自責(zé),“她明知這做法不過是送死,為什么還要湊上去?自己做不到漠視苦難,就妄圖以血喚醒這群麻木且自甘墮落的他人?沈度,她明明聽到我叫她了,也不肯回頭。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去送的死,我怎么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是一時燒糊涂了么?”

    當(dāng)時的事他從報官的人那里得知了個大概,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可不能瞞她,只得壓低了聲音:“當(dāng)年那位知府被定罪,惹得全家無善終的最主要原因是——最后一點賑災(zāi)糧,原本好生分發(fā)下去,就能勉強撐到第二批救濟糧下來,但是被人哄搶,官兵不敢當(dāng)真對災(zāi)民下殺手,最后竟然被踩死踩傷無數(shù),老弱婦孺沒能搶到分毫,于是餓死了許多人?!?/br>
    他沒說那個許多人到底是多少,但官吏失職查辦,女眷一般只是罰沒為奴,若是沒為營妓的懲罰,那當(dāng)年的慘況可想而知了。

    那些人紛紛說著風(fēng)涼話勸那小姑娘屈服以換糧的場面好似還在眼前,宋宜縮了縮身子:“可她沒見過,那會兒她都還沒出世?!?/br>
    沈度也不知該不該接話,沉默半晌才道:“州府志有記載,她以前興許想法子找來看過吧。當(dāng)年那位知府,是在賑災(zāi)糧被哄搶完后,面對被踩死的諸多官兵和老弱病殘的尸體,當(dāng)場一頭撞死謝罪的?!?/br>
    今日這場面,和當(dāng)日何其相似。

    “又不是他的錯,他都以死謝罪了,為何還要這么對他的家人?”

    沈度沉默了好一會,終于道:“法不責(zé)眾,但總得有人被推出來慰藉亡靈?!?/br>
    “符奚,她母親給她取的名字?!彼我寺曇艉艿?,“若當(dāng)年沒有出事,她也會是個一身傲骨的官家小姐?!?/br>
    第60章

    這案子幾乎不用審,再沒有比這事實更明晰的案子,也沒有比這人證更多的案子,

    沈度在第二日午時就在菜市口杖殺了英國公家那位表少爺,由頭是非常時期行非常法,敢搶賑災(zāi)糧,斬立決,無需等到秋后。選的杖刑不是腰斬,自然是因為行刑時間久,震懾之意更明顯。

    他親自監(jiān)刑,那人家屬想來平素沒少遇上這種事,在刑場大鬧,他只冷冷扔了一句:“諸位若要入京搬救兵,還請快些,看諸位的馬能不能跑得過本官的板子!”

    他向來是不擺官架子的,但這隨意一擺譜,架勢十足,竟然當(dāng)真震懾到了鬧事之人。觀刑湊熱鬧的人,原本也沒想到沈度一個知府竟然當(dāng)真敢得罪英國公,聽到這話,紛紛呆若木雞。

    沈度開了口:“苦難在前,未泯善心,方為良民,本官自當(dāng)為諸位盡心盡力?!?/br>
    底下起了些議論聲,他等聲音差不多都安靜了,才道:“若再為惡,或助紂為虐,這便是前車之鑒?!?/br>
    他聲音不大,但在此等前情下,一石激起千層浪,底下議論聲不絕于耳,好半晌才緩緩消了下去。

    宋宜說要到場觀刑,沈度也沒阻她,等人群都散后,才過來帶她往回走,她忽然問:“沈度,你昨日同我說,不過是為活命而已,天下人,都一樣?!?/br>
    “可這些人,值得么?”她有些茫然地問,“我從前沒見過這些事,可我覺得靈芝的話很對,父母官護的該是良民,不是刁民。”

    “可你也看到了,人性未泯?!彼艘谎廴疹^,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活法千百種,性命無貴賤。”

    宋宜安靜了一會,忽然很輕聲地道:“沈度,幫我把她葬了吧。這丫頭既然故意送死,那就讓她留在這兒陪陪她父親吧?!?/br>
    沈度應(yīng)下。

    碑是宋宜親自題好字再命人刻的,用的是“符奚”之名。

    她在墓前沉默了許久,忽然輕聲道:

    “沈度,我越來越覺得,因果是個圈。

    我們好像,沒本事逃脫它的束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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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度問:“怎么?”

    “我有時覺得,好像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我有時候在想,今年這么旱,是不是因為去年雨水太多了。去年那個雨季,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沈度看她一眼,她輕聲繼續(xù):“你看我們好像一直在走老路啊,從北郡到寧州府,跟著爹和大哥的腳步在轉(zhuǎn)圈。三十府臺八百州縣,這么不容易撞到一塊的事,在我們身上竟然都連成了串。甚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二十二年,這丫頭又心甘情愿地把命留在了父輩曾經(jīng)為之傾盡心血的地方。

    再往前看,靖安侯、貴妃、圣上、劉昶、你我……這一切,其實起因都是因為小六當(dāng)年的幾句話和她當(dāng)初隨意在梅園設(shè)下的一場宴罷了,到了竟然也是小六親自出來解開了這個九連環(huán)??蓮氖贾两K,她在這個故事里,本該是無足輕重的一筆啊。

    若再往前追溯呢,我們之間今時今日的所有一切,不都是因為延和十三年那件不能提起的事么?”

    沈度有些遲疑地喚了聲:“婉婉?!?/br>
    她沒應(yīng)答,只是喃喃自語:“我好像,有點相信宿命了?!?/br>
    她席地坐在旱土上,眼神落在遠(yuǎn)處的枯木上。

    偌大一個寧州府,竟無一絲新綠。

    “沈度,你去吧?!?/br>
    這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半醒半夢間隨意出口的一句囈語,可切切實實地打在人心上,令沈度一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有些艱難地開了口:“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當(dāng)日我既然在北郡松了口讓你離開,日后就必然還有不斷讓步的一天。終有一日,你還是要回到那個地方的,我攔不住。”

    更何況,她從前以為他來帝京,單純是為了他父親。

    如今才知,更多的其實是為了他母親吧。

    當(dāng)年的鮮血早已在時間長河中變得灰暗銷聲匿跡,可少年人長久地陪著最親近的母親,見過她所受過的苦難,要如何才能忘懷?這想必是一生都會覺得歉疚的事情。

    沈度有些遲疑,她輕聲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不可能在外頭耗上一輩子,潛龍哪能一輩子在淵呢?可我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原本以為拖上幾年,說句大逆不道的,興許圣上薨了呢。那時候再回去,無論新皇是誰,待不待見你又如何,憑著我爹,總能護我倆一方安寧的。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日日提心吊膽的。

    不過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那件事,其實你這輩子都不會放下的。

    我爹當(dāng)年有錯,你能原諒他,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剩下的事,我總不能再攔你。當(dāng)年的事我不問,你想做就去做吧,我不會給你拖后腿?!?/br>
    她頭埋在膝上,這聲音本就輕,偶爾有一兩個字眼讓人模模糊糊辨不清,可她語氣里的自責(zé)掩不住:“我原本想,你哪怕非要走這一趟,至少等我爹回來,他在我也安心些。但其實,你應(yīng)該也不太需要他幫忙,畢竟你連首輔大人的情都不愿承。”

    “婉婉?!彼鋈徊恢趺慈グ参克?,只能蹲在她身側(cè),安安靜靜地陪著她。

    她抬起了頭,眸子尚且濕漉漉的,昨日未掉的眼淚在今日加倍奉還,她很認(rèn)真地道:“這丫頭從進寧州府開始,就各種不對勁,我原本以為她只是想起舊事難過,可她其實是在為她父親嘆惋吧,明明不是他的錯,卻要因為這些無知者送上性命。

    她心里到底有多煎熬呢,不忍見他們受苦,可也不敢相信竟然就是這些手無寸鐵的所謂饑民,讓他清廉了一輩子盡心盡力為民的父親喪了命。

    那句‘吾名符奚’就是說給我聽的,好讓我給她刻碑呢,罪人是不配有姓的,她這一輩子都沒用過自己的名字。到如今,總算不用為著茍且偷生,而再不敢用真名了?!?/br>
    她靜靜注視著他:“你去吧。不管是濟世濟民也好,還是單純想要回京,我都不攔你了。要不是靈芝這丫頭,我興許還得再用些時日才能明白,人心底的執(zhí)念與煎熬,不是一個惜命就能夠阻止的。”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她卻只是道:“快去快回?!?/br>
    他遲疑了下,知安慰也無用,輕聲道:“那你聽話,安安心心等我回來?”

    他這次用的是疑問的語氣,她忽然驚覺,其實他每次這樣說,她從來沒有一次聽過他的叮囑,從含元殿始,到北郡止。但他還是每次都會不厭其煩地這么叮囑一遍,卻從不強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