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明白了。這姑娘看著年紀(jì)不大，實則心志堅定，她哪里還用找認(rèn)同，不給別人洗腦就不錯了。

    有心機(jī)、有謀略，卻還能保持一定的善良，憑這點，就是個值得結(jié)交的朋友。

    左平不宜久留，他最后道：“你且寬心，裴三郎乃熱血之人，別看他把你關(guān)起來，其實是護(hù)著你，等他在大總管眼皮子底下鬧兩天，也就差不多了?！?/br>
    林菁回道：“多謝?！?/br>
    左平不好出面求情，他能送消息過來，已是情分。不過，林菁自己也覺得差時候該到了。

    果然，兩天后，負(fù)責(zé)主帳雜務(wù)的長史親自前來提審，將她放出囚車后，直接帶她到中軍主賬前。

    這一次值守在帳外的，可不是能被她一掌敲暈的毛頭小子，而是兩名橫練功夫已達(dá)爐火純青境界的中年漢子，林菁一見兩人鼓鼓的太陽xue便知，如果打起來，他們會是相當(dāng)棘手的敵人。

    長史只將她送到門前便離開了，旁邊兩個門神也沒阻攔她的意思，林菁便掀開門簾走了進(jìn)去。

    中軍帳還是那個中軍帳，所有擺設(shè)都沒有變，可給她的感覺，卻跟上次來見裴景行時完全不一樣。

    一個男子背對她而立。

    他身材高大，頎長而華麗的紫色襕袍束肩收腰，使人更顯英武偉岸，頭戴黑紗軟腳幞頭，身上無一贅飾，站姿昂首端方，有如青松翠柏。

    僅僅是一個背影，就有這般氣勢，林菁突然好奇他的模樣。

    “見過大總管?！睂Ψ讲话l(fā)話，她只好躬身行禮先開口。

    然后她聽見微不可聞的衣袂擺動聲，他似乎轉(zhuǎn)過身，向她走了過來，最后，一雙黑色的長靴停在她身前。

    “不必拘禮。”他的聲音溫潤平和。

    林菁有一瞬間的慌亂，這個人似乎跟她想象中的那個反派形象南轅北轍，她終于忍不住抬頭。

    在林菁的腦補(bǔ)中，作為一個可能對她父親心懷嫉恨的軍部權(quán)貴，大抵應(yīng)該是膀大腰圓、一臉橫rou、提槍可辟邪、上馬能止小兒夜啼的形象。

    可事實恰巧打臉。

    裴元德不像是一名武將。

    他容貌昳麗，甚至有些陰柔，因為沒有蓄須，所以更顯年輕。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裴景行的父親，說是兄長都不為過。

    更叫人恍惚的是他那一雙眼眸，帶著能攝人心魂的深幽之色，仿佛凝練了無數(shù)寒光劍影，化作了潛龍藏蛟的古潭。

    這哪里是能辟邪的門神，分明是在時光淬煉中，成了精的妖孽。

    裴元德在她眼前晃了一眼，便回到原地，端端正正地跽坐在案幾后，他微微蹙眉，緩緩開口道：“步兵團(tuán)不好嗎？”

    林菁：“……??？”

    這領(lǐng)導(dǎo)慰問下屬的畫風(fēng)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時候吧？

    林菁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有點呆。

    “中軍的待遇在七軍中最高，步兵雖然平時多干些活，但真的打起仗來，有右軍右虞侯軍擋在前面，撤退時，又有左軍左虞侯軍墊在后面，許多人求著進(jìn)都進(jìn)不來……當(dāng)然，心思太多的人，是容不下的?！彼痪o不慢地說道。

    裴元德的聲音聽不出嚴(yán)厲，可有常年身居高位的氣勢在，又帶著長輩特有的威信，林菁差點覺得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稟報大總管，我既然選擇進(jìn)軍營，就是想沖鋒陷陣，不愿受這樣的庇護(hù)?！彼餍詫⒃捥裘?。

    “林家留下你這條命，不是用來送死的?！迸嵩碌馈?/br>
    林菁一下子火起，她瞬間沖到裴元德的案幾前，半跪下來，一掌拍在案面上，壓抑著憤怒對他道：“不要再跟我提林家！我的命，真的由得了我自己嗎？如果我不服從皇帝，我和我的家人會有什么下場？如果不能建立軍功，那么我背負(fù)流言蜚語來到這里，又能得到什么？人活一輩子，我已離經(jīng)叛道，便一定要做出點像樣的事來！”

    裴元德依然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他不知從哪兒取出一把短刀，用一方白巾擦拭起來，繼續(xù)不咸不淡地，用一種拉家常的節(jié)奏問道：“聽說你因為從軍，被余家退了親?！?/br>
    林菁一愣，沒想到他提及這段過往，隨即道：“無所謂，省下的嫁妝正好買軍備?！彼膫漶R、馱馬、帳篷、明光鎧……全都是用原本準(zhǔn)備好的嫁妝換回來的，否則林家也拿不出這么一筆巨款。

    “嗯，余令行不過是朔方城裨將出身，如果不是因為林家敗落，他家的兒郎，原本就配不上你?！?/br>
    林菁覺得兩人之間的談話走向有點怪異，不僅裴元德的形象被顛覆，甚至左平說他被林遠(yuǎn)靖一直壓制，恐怕也有蹊蹺。

    “你為什么了解這些？”她問道。

    裴元德垂眸擦拭短刀，他的手修長好看，把玩著鋒利異常的兵器時，十分游刃有余。

    “三郎是你見過的，雖然在我眼里還不成器，卻也在外面得了些虛名，年紀(jì)也正合適，我把他許給你，如何？”

    林菁完完全全被嚇著了，她像一只受驚的貓，豎著尾巴一躍而起，甚至還往后退了幾步。

    “你、你、你說什么，我不要！”

    “別著急拒絕，你只需知道，我不會害你?！彼痤^，溫和地看著她，“這一次沒帶你去陰山，是不想你以身涉險，我沒想到突厥還有余力偷襲，你應(yīng)對得很好?！?/br>
    林菁又是后退一步，對方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愛語氣太讓人發(fā)毛了。

    “我……”

    “比我想象得還要好?！?/br>
    “你……”

    “但我不會給你計任何一項軍功?！?/br>
    林菁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她還沒被人這樣耍弄過，而且談話的內(nèi)容完全不由她主導(dǎo)，對方簡直沉浸在固有結(jié)界中，大概自問自答都沒問題。

    她胸膛起伏，一口氣想提又提不起來。這算什么啊，她在心里抓狂地道。

    “為什么？”她問道。

    “太扎眼。聽說過百騎司嗎？”

    林菁搖了搖頭。

    “圣人之耳目，遍布大昭境內(nèi)重鎮(zhèn)，軍部十六衛(wèi)，以及他想要知道的任何方向，幽州大營當(dāng)然也有，而像這樣的耳目，但凡有能力的家族，都會不惜財力去培養(yǎng)。在這個世道，聽，比做還重要?！彼噶酥缸约旱亩?，“所以你太扎眼了，你的軍功不應(yīng)該在這里求，別人能平步青云，放在你身上，卻是升得越快死得越快，你連自己真正的敵人都不知道，就敢撞破腦袋往上爬，只不過是無知者無畏?！?/br>
    這真是掏心窩子的話。

    林菁問：“你為什么如此關(guān)照我？”

    “無可奉告?！迸嵩掠执瓜卵垌?，讓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緒，“就當(dāng)做是我惜才吧。”

    林菁：“……”這么敷衍的借口真的好嗎？

    “那么你所說的真正的敵人，又是誰？我是否身處危險，這危險來自何處？”林菁不知道還有沒有機(jī)會再見到裴元德，極力抓住他話中的關(guān)鍵詞套取情報，“不要再跟我說‘無可奉告’，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說，想為我好?！?/br>
    “我沒記錯的話，那件事發(fā)生的時候，你兄長已有七歲，他是怎么跟你說的？你心里認(rèn)為的敵人，又是誰呢？”裴元德笑了笑，不管林菁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小輩，充滿了包容，“讓我猜猜，是我？還是皇帝？”

    林菁覺得自己在裴元德這里一敗涂地。

    像是有一雙寬厚溫暖的大手，一直不厭其煩地?fù)嵛克Q起的逆毛，心里的防線立得越發(fā)艱難。

    警鐘已亮起紅燈，卻還懶洋洋不想動的感覺，糟糕透了。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坐在裴元德的對面，垂頭喪氣地道：“你都會自己猜了，還問我干什么？”

    直到此刻，林菁才真正像是一名十五歲的少女。

    褪去了鋼筋鐵骨，她原本也會撒嬌，也會疲憊，有著一切女孩兒應(yīng)有的弱點和情緒。

    她不是冰冷的戰(zhàn)爭機(jī)器。

    真好。

    裴元德目光又柔了幾分。

    “那么，為了幫你找到真正的敵人，你可以幫我回憶一下十五年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遺漏的地方，我來補(bǔ)充。”

    第13章 往事

    迄今為止，大昭建國已有二十七年。

    隋末民生凋敝，朝廷無道，民不聊生，遂起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煙塵。最終，崛起于隴西的李氏得了天下，先帝李僢建立了大昭朝，年號開德，將有功之臣封為八柱國，更有襄平林氏三救帝駕，一舉攻破長安城，立下赫赫戰(zhàn)功，于是李茂奉當(dāng)時的林家家主、林菁的祖父林遜為大昭朝唯一的上柱國，任驃騎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天下兵馬。

    開德年間，不僅是百廢待興，各業(yè)走上正軌，百姓休養(yǎng)生息的好年景，同時也是大昭朝兵力最盛，戰(zhàn)意最濃之時。

    開德二年，林遜督防河朔三鎮(zhèn)之時，在朔方城遭遇突厥四萬騎兵圍城，林遜戰(zhàn)死于野，朔方城破，舉國震驚。

    李僢親自點將，八柱國齊出，林遜于之子林遠(yuǎn)靖年方雙十，即為行軍大總管，發(fā)兵十萬，遠(yuǎn)征突厥，一路打到了牙帳所在的三彌山附近，將突厥大將阿史德鐵昆生擒，陣斬兩萬，俘虜三萬，繳獲牛羊無數(shù)，得“軍神”之稱。

    據(jù)說當(dāng)時只要看到林家的旗號，那些刀口飲血的突厥人就會駭?shù)酶文懢懔眩纳⒈继印?/br>
    次年，突厥可汗阿史那托吉遞上降書，林遠(yuǎn)靖繼續(xù)率領(lǐng)大昭鐵騎橫貫草原，陳兵遼東城，逼得高句麗口稱“天可汗”，低頭向大昭納貢。

    開德五年，林遠(yuǎn)靖帶兵橫掃西域諸國，吐蕃、吐谷渾皆避大昭鋒銳，

    開德八年，林遠(yuǎn)靖還未出征，南詔六國只聽得“軍神”的名號，便派使者星夜趕赴長安，大昭未用一兵一卒，南詔就已俯首稱臣。

    當(dāng)年盛世，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然而，好景不長。

    邊境平定之后，終究是到了鳥盡弓藏的時候。

    開德十二年二月，林遠(yuǎn)靖深夜應(yīng)召入宮，隨后被曝出在府內(nèi)藏有私兵器械，有不臣之心，在審訊過程中畏罪自盡。

    當(dāng)夜，林家燒起一把驚天大火，滿門忠烈只余一個外嫁女和一對年紀(jì)幼小的兄妹。

    而那場火，究竟因何而起，至今還是個懸案。

    有人說，是林家知道大事不好，本想借大火遁逃，卻計算失誤，將一家老小燒了個精光，只有小小的林慕抱著更小的林菁，躲在湖邊的小船里，逃過了這一劫。

    有人說，是林家殺伐過重，天降大火，是為懲戒。

    有人說，其實只是林家一個老仆打了瞌睡，被老鼠踢翻了油燈，在本就干燥初春釀成了悲劇。

    有人說，是林家的仇人潛伏了二十年，伺機(jī)放了火。

    有人說……

    沒人知道真相。

    林府活下來的只有小孩子，林慕嚇得傻了，一問三不知，便是這樣，因為林家被扣了謀反的帽子，李僢還是命人還是拿了林慕、林菁兄妹，將兩人關(guān)押在大理寺的牢獄中。

    當(dāng)時的武將派系皆風(fēng)聲鶴唳，林遠(yuǎn)靖的舊部被肅清，與林家沾親帶故的幾位開國郡公和縣公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壓，連林妙真的夫家定國公府都朱門緊閉，放眼這偌大的長安城，幾乎沒人敢為林家兄妹奔走。

    林妙真到底是將門之女，一怒與夫家和離，變賣了嫁妝之后，開始營救困在牢獄中的林家兄妹，這之后，才有了余令行下聘禮，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與大理寺周旋，成功將四個月的林菁先抱了出來。

    一個月后，義國公薛明衛(wèi)以七十五歲高齡披甲入宮，為林家孤兒請命，免去了林慕和林菁的罪名，只是必須生活在長安城內(nèi)，受大理寺監(jiān)督，如無皇命，終生不得離城。

    至于那場大火，再無人提及。

    與林遠(yuǎn)靖有干系的舊部革職的革職，下調(diào)的下調(diào)，流放的流放，遠(yuǎn)在襄平城的林家也被抄家收田，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倒是林家的廢墟上重新起了亭臺樓閣，或做酒肆茶樓，或做民居，將往事掩得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