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只有林家人永遠(yuǎn)記得。 現(xiàn)在,林家留下了這三個“余孽”。 在林家出事的時候,林妙真已滿十八歲,剛成婚半載。按照大昭律例,外嫁女不算本族中人,因此林妙真在夫家躲過一劫,成了當(dāng)時林家僅存的成年人。 林慕那時不過七歲,按照大昭律例,就算林家犯了謀反罪,也只斬首正犯,正犯的父親和成年兒子絞死,林慕充其量就是個流刑。但有人不想看到林家再出一個成年男子,在大理寺的牢獄里,林慕被人暗地里下了慢性毒,這一生,握不得刀劍,騎不得馬,終身離不得藥。這樣一個弱不禁風(fēng)、病體沉疴的人,如何能當(dāng)家主?他甚至禁不得過多的cao勞。 只有林菁,當(dāng)時只是一個在襁褓中的女孩,又與余家定了親,方才健健康康地活到大。 這一場清洗下來,八柱國倒了一半,十六衛(wèi)大換血,戰(zhàn)神林遠(yuǎn)靖死于鴆酒,連帶謀逆罪的十余條罪名昭告天下,正式終結(jié)了軍神的時代。 同年四月,李僢薨,太子李茂繼位,改年號為元興。 如今則是元興十四年。 這段歷史只要有心人便能知曉,并不是秘密。 這里面最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林遠(yuǎn)靖入宮被判謀逆的那一天。 宮廷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林家又發(fā)生了什么? 林菁猶豫再三,還是決定相信裴元德,與他交換情報。 “當(dāng)日林家的情形,我兄長雖然參與不多,但他將他所知道的,都告訴我了?!?/br>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林遠(yuǎn)靖匆匆進(jìn)了宮,林慕在偏房被吵醒,便再也睡不著,索性趁阿耶不在,摸到雙親的屋子里,鬧著要跟阿娘聶氏和小妹一起睡。 這舉動讓他撿了一條命。 有兒女在身邊的母親,睡眠總是很輕。 那火從后院燒起來的時候,聶氏突然警醒過來,她一下子便推醒了林慕,抱著林菁,牽著他往外跑。 但他們注定跑不掉。 林慕分明看到,有氣勢洶洶的黑衣人從墻上跳了下來,手揮橫刀,在火中胡亂地殺人。 好在聶氏并非豪門世家的嬌嬌女,她只是一名普通獵戶之女,在邊境被林遠(yuǎn)靖救下之后,成了他的妻子,聶氏雖然不會武藝,身體素質(zhì)卻極好,她靈敏地在庭院的陰影中穿梭,帶著孩子躲避黑衣人的追殺。 “阿娘將我和兄長安置在花園湖邊的小船里,我那時候被殺聲吵醒,咧著嘴便要哭,阿娘怕啼哭聲引來那些人,便擠了乳汁在帕子上,讓我含住一角吮吸,然后她又跑了回去……阿娘說,她是林家的主母,那些人不見到她,是不會甘心的?!?/br> 聶氏是被燒死的。 她跑回院子,對著已經(jīng)燒榻的屋子大喊了一聲:“我的兒!”然后奮不顧身地投身入火,令那些追趕而來的黑衣人誤以為林家兄妹早就被燒死,才讓他們逃過一劫。 這一大一小兩兄妹的命,是親娘用血換來的。 林慕曾與她分析過:“看上去,李茂的確是最有嫌疑之人,而他也確實跟此事有關(guān),所以姑姑一直認(rèn)為李家是罪魁禍?zhǔn)?,但我卻不這么想。菁娘,君臣不相疑,疑必生懼。林氏自從李茂起兵以來,便是李家的利刃,林氏族人中,除了咱們這一支從軍,其余族人都在襄平老家守著族產(chǎn)過日子,我們一沒謀反的動機(jī),二沒謀反的實力,這一點,但凡明眼人一看便知。而且,在父親聲望最如日中天的時候,將功臣逼死在皇宮,于他們李家又有什么好處?你且看林家敗落后,究竟誰人受損,誰人受益?” 軍部換血之后,大量新貴子弟出頭,與此同時,突厥王庭重新聚集起兵,高句麗蠢蠢欲動,吐蕃和吐谷渾陳兵邊境,南詔據(jù)說已經(jīng)將貢品減少至三成,大昭的武威不再,朝廷不得不重新重視邊境巡防,投入了大筆餉銀做軍費,被武將集團(tuán)一直打壓的文官也重新取得了朝堂上的話語權(quán)。 而裴元德,也踏上了他人生的巔峰,取代林遠(yuǎn)靖,坐上大昭軍部第一把交椅。 林家兄妹得出一個可怕的結(jié)論,也許連皇家都身不由己,做不得林家的敵人。 林家是敗落在無數(shù)人的陰影之中,那場大火起自人心中貪婪的欲望,還有各種丑陋的私心。 在林菁講述的時候,裴元德一直低著頭不斷擦拭那把短刀,令人摸不清深淺。 她說完后,便定定地看著裴元德,等他的回應(yīng)。 “我只問你一點,殺人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放火?” “自然是掩蓋證據(jù)?!?/br> “那么,是掩蓋他們作案的證據(jù),還是林家本身的證據(jù)?”裴元德抬起頭,他像是一只嗅到了獵物氣味的狐貍,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輕了起來,“謀逆罪是本朝第一大重罪,林家的重要人物遲早要死,為什么會有人迫不及待的在當(dāng)日對林家下手?” 林菁聽得一陣發(fā)冷,她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jìn)了燈下黑,這一點她從來沒想過。 “他們……有想要的東西。”她十分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你覺得,他們找到了嗎?” 第14章 龍雀 “那一年,林遠(yuǎn)靖東征百濟(jì)歸來,也剛好是我?guī)ьI(lǐng)左驍衛(wèi)番上之時,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在他歸來的第二天,左仆射陶鍇岳上書,因大昭連年征戰(zhàn),北境之地大片荒蕪,建議解散東征軍,令府兵屯田務(wù)農(nóng)。然而,這道奏表并沒有得到批示,因為兵部很快收到了來自肅州的軍情,邊境似有吐谷渾陳兵,先皇遂下令惇武侯宮玓出征,同時,一個從東突厥來的女人被秘密接入皇宮,受封蘇國夫人。不久后,便發(fā)生了林家之事。每個人都想知道那一天的大明宮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沒有確切消息傳出,我收到的情報,是林遠(yuǎn)靖于紫宸殿大肆行兇,在行刺先皇的過程中,誤殺了蘇國夫人,最后被禁軍制服。先皇怕夜長夢多,直接賜了毒酒,又令人去林家搜羅林遠(yuǎn)靖謀逆證據(jù),沒想到發(fā)生火災(zāi)……不過,這也耽誤不了什么。林遠(yuǎn)靖死后的整整兩個月里,貶官數(shù)百人,獲罪入獄的七品以上官員足有百十多,斬首的不計其數(shù),所有人都知道,皇家要趁這個機(jī)會收回兵權(quán),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先皇駕崩了?!?/br> “他當(dāng)時身體狀況如何?”林菁問道。 “先皇戎馬半生,體質(zhì)強(qiáng)健,大朝會小朝會從來不落,就連他的新寵蘇國夫人死了,都未見他有任何異樣,”說到這里,裴元德冷冷一笑,繼續(xù)道,“記錄先皇言行日常的起居注原本和副本全部丟失,起居郎自己撞死在了宮柱上,大明宮昭告天下的說法是——‘夢白鶴西游,舞風(fēng)而上,羽化登仙’。” 林菁知道這個說法,也知道李僢死得突然,卻不知道皇帝的起居注居然都能丟失,尤其是蘇國夫人……居然也在現(xiàn)場,還被父親斬殺? “那個蘇國夫人是什么來頭?” “不清楚,甚至她究竟是死是活,都未可知。”裴元德將手中已經(jīng)擦得锃亮的短刀放在案幾上,“我說的這些,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可以去查證,消息靈通些的幾乎都知道,但是,那天宮里發(fā)生的事,大概只有五個人知道?!?/br> “都是誰?” “先皇李僢、蘇國夫人、大內(nèi)總管錦琛、今上,以及當(dāng)時負(fù)責(zé)隨身保護(hù)先皇的千牛備身,現(xiàn)在的壯武將軍,尉遲讀武?!?/br> 林菁將這五個名字一個個刻進(jìn)心里,然后頓地一拜。 “厚恩不忘,多謝大總管?!?/br> “不用這么客氣,所以……你真的不考慮下三郎?” 林菁抬頭,發(fā)現(xiàn)裴元德正在笑。 她從不知道,原來上了點年紀(jì)的男人也能笑得這么好看,其中的韻味是少年郎拍馬也追不上的,像是沙漠中綻放的花,太過難得,便有些刻骨銘心。 恍惚間都忘了這人是在揶揄她。 裴元德看她愣住的模樣,笑意更濃,他將案幾上的那把短刀推到林菁身前。 “好的長刀很多,短刀卻很少,這是關(guān)鍵時刻可以保命的利器,你收好,我不希望在其他人身上看到它?!?/br> “我不能收這么貴重的禮物?!彼芙^道。 “不貴重的禮物,我也拿不出手。此刀名為夜羽,與赫連勃勃的大夏龍雀同出一爐?!?/br> 大夏龍雀! 林菁眼睛一亮,她是好武之人,自然知道好兵器極難得。 赫連勃勃是胡夏的王,歷史上有名的暴君,殺人是他的愛好,戰(zhàn)爭是他的樂趣,因此他極為注重武器的質(zhì)量。史書記載,赫連勃勃有一種特殊的檢驗武器的方法,在驗收的時候,如果弓箭射不穿鎧甲,則殺弓匠,如果射穿鎧甲,則殺甲匠,幾乎每次驗收都會有一批工匠被斬殺,可以說,胡夏當(dāng)時的每一把武器都帶著工匠的鮮血。 在赫連勃勃統(tǒng)治力最為鼎盛的時候,他收羅天下能工巧匠,為其造百練剛刀,號“大夏龍雀”,銘其背曰: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可以懷遠(yuǎn),可以柔逋。如風(fēng)靡草,威服九區(qū)。 沒有人能抗拒這樣一把神兵。 林菁終于還是沒忍住,將短刀雙手接過,立刻便感覺到沉甸甸的分量,刀身上同樣刻有銘文,曰:龍雀蔽日,所向皆靡。 裴元德看著她道:“龍雀是鳳凰中最兇猛的一種,它沒有華麗的彩羽,只有龐大的、連日月星辰都被遮蔽的黑翼,在傳說中,龍雀一旦起飛便不再落下,永遠(yuǎn)向著至高處飛翔,沒有同伴,心無旁騖,直至巔峰?!?/br> 林菁從主帳出來的時候,那兩名原本看守她的親兵迎面而來。 “郎君請你過去一趟?!?/br> 她現(xiàn)在心里滿滿都是對裴景行的歉疚,自然應(yīng)下。 到了地兒一看,這位真是會享受啊。 裴景行的帳篷不算大,里面卻精致非凡,除了寢具和武器架,還用屏風(fēng)隔出一個小間,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帳篷里面有一名親兵正在煎茶,另一名親兵從鍋里取出煮好的羊腿,用銀制小刀將rou切成薄薄一片,蘸好了調(diào)味料,整整齊齊的擺在盤子里。 裴景行本人則卸了鎧甲,穿著一身常服,頭發(fā)也散了,正冒著濕氣,他軟塌塌地靠在豹皮墊子上,瞇著眼睛看著她。 “壞心肝小騙子!”他吐出一顆棗核,精準(zhǔn)地打在林菁身前的地面上,令她止了步。 林菁道:“上獲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利用我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連大總管都說功過相抵了,我也被你關(guān)了挺久的了,裴小將軍,做人要向前看,總盯著那點恩恩怨怨是成不了氣候的?!?/br> 裴景行被氣笑了,“你這腔調(diào)怎么那么像‘左不太平’?” “你私下給他取這樣的諢名,左平知道嗎?” 這時帳篷外有人道:“我當(dāng)然知道,我還知道有個人叫‘裴景不行’,說他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br> 左平掀了簾子進(jìn)來。 林菁稍微挪開一點,方便這兩只炸了毛的斗貓對視。 “你來干嘛?”裴景行不善地問道。 左平一臉坦然地道:“剛巧路過,聽到有人不行,就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一幫?!?/br> “可別,我還想多太平些日子,你這忙不如去突厥大營幫,肯定能為大昭立功?!?/br> “不好不好,不及裴小將軍上獲之功,聽說你們還演了一出戲?”左平看向林菁,笑道,“沒想到假牢變成真牢了吧?” 裴景行跟戳到逆鱗一樣站了起來,道:“那是她欠我的!” 林菁的確不喜歡欠人的感覺,她投降道:“好吧,你說,要什么代價?!?/br> 裴景行看了左平一眼,立刻道:“進(jìn)我的跳蕩團(tuán),跟我戍邊去?!?/br> 林菁:“戍邊?” 左平走到一旁,煎茶的親兵立刻遞過去一杯暖茶,在地上放下軟墊,他坐下后,那名切羊腿的親兵也將一碟切好的rou連同案幾一起放在他身前。 裴景行道:“不等大軍拔營,我直接去甘州,五日后便走。” 如果沒意外的話,這個冬天應(yīng)該不會再出現(xiàn)大動干戈的戰(zhàn)局,但開了春就不好說了,被東突厥打亂的邊境重鎮(zhèn)需要重新布防,甘州地理位置尤其重要,它夾在東突厥、西突厥和吐谷渾之間,是兵家必爭之地。裴景行雖然是次子,卻可以看出裴元德是真的用心栽培,也沒有因為是親子而畏手畏腳,這是讓他去獨挑大梁,的確是個攢軍功積累經(jīng)驗的好時機(jī)。 但她心里又有其他牽掛,有個人是她勢必要見上一面的——東突厥退兵后,尉遲讀武也會回長安,最要緊的線索在他身上。 左平在旁邊若無其事地道:“這羊rou不錯,沒個把時辰可燉不到這個火候,最好的滋味,總要足夠的時間才能品嘗到?!?/br> 林菁合上雙眼,風(fēng)里雨里練就的定性又重新回到身上,她再睜開眼時,躬身行禮道:“屬下這就去做好去甘州的準(zhǔn)備?!?/br> 裴景行似笑非笑地看了左平一眼,大掌一揮道:“去吧?!?/br> 左平用帕子擦了手,也起身道:“告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