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jié)
顧茫道:“她不對勁的原因三種可能。第一,蘇夫人有一些與燎國師有關(guān)的秘密是旁人所不知的。第二,蘇夫人從來沒有給過燎國師任何回應,燎國師當初這么瘋?cè)撬约簾o端臆想?!?/br> “那么第三呢?” “第三?!鳖櫭5?,“李清淺當年,可能對燎國師的舉動存在一些誤會。他對這兩人關(guān)系的解讀,從一開始就是錯的?!?/br> 墨熄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顧茫摸著下巴,接著說道:“其實我更傾向于第三種可能。因為當初我們收伏李清淺的時候,他見到蘇玉柔的真容,她和他說了幾句不為人知的悄悄話,劍魔李清淺就崩潰消散了。我覺得比起前兩種猜測,第三種可能更大。正是因為蘇玉柔摧毀了李清淺一開始生出執(zhí)念的認知,所以作為劍魔,他才會覺得一切都太可笑,于是意志潰散,消減成灰。不然單憑一張臉,幾句說辭,她憑什么擊潰了他的理智?” 墨熄思忖著,點頭道:“是。” 顧茫正打算接著說些什么,忽聽得遠處一聲驚雷轟鳴,不由立刻轉(zhuǎn)頭看去—— “不好!” 只見那高天之上,忽然有大片濃云呈漩渦狀回環(huán)聚起,黑云卷出的漩渦中心雷光暴閃,天穹仿佛撕裂了一道口子,蒼白的光芒猶如穹廬之血灑下,照耀著遠郊燎軍駐扎的軍營,在那足以將大深淵照亮的白光中,無數(shù)細碎的小黑點從燎軍營地上浮,往穹廬的裂口處飛去。 顧茫施了縱目之術(shù),看清那些黑點究竟是什么時候,他的臉色一下子青的極為難看。 “……我靠,那是真正的血魔獸重生儀式?!鳖櫭W齑紧鈩?,盯著那些黑點低聲道,“那些往空中浮去的都是活人祭品,是燎國捕來的蝶骨美人席!” 墨熄一驚:“什么?!” 他們都知道,所謂蝶骨美人席,便是身上流有上古魔血的一族,但由于神魔之戰(zhàn)后,魔門向世間永閉,這一支被遺棄在人間的種族失去了魔氣的供養(yǎng),慢慢地靈核委頓,法力盡失,變得與尋常人類無異,甚至更弱。他們唯獨保有的魔族特性便是適合于用作修煉的爐鼎。 “血魔獸是以上古魔族殘卷煉出的惡獸,需要大量的魔血?!鳖櫭5?,“我在燎國的時候,仔細讀過那些關(guān)于血魔獸的殘卷。相傳魔族煉此惡獸,都是以魔族的靈氣用來澆灌,而如果凡人想要真正煉出這種惡獸,就只能設(shè)法找到世間與魔族相關(guān)的東西來獻祭——而最為有用的,就是蝶骨美人席?!?/br> 墨熄問:“也就是說……血魔獸其實是用這一支特殊血脈的活人喂養(yǎng)出來的?” “差不多?!鳖櫭5?,“需要十余萬的美人席,才能煉出一只血魔獸。當初李清淺的村社被屠戮,不也是因為燎人在四處搜捕美人席嗎?他們蓄謀已久了?!?/br> 他一邊說著,幽暗的藍瞳一邊望著那一處風云色變。 “看來燎國是想在黎明到來前和我們一決勝負,捱不到明日了。”他說著,束起慕容憐給他的藍金帛帶,幾縷細碎的劉海垂下來,落在他的英烈之佩上。 “走了!去領(lǐng)兵!” 他說著,嘴角銜起薄溜溜的笑,不知是不是墨熄的錯覺,那血魔獸天光的映照下,顧茫的藍眼睛瞧上去有些濕潤。 墨熄看著他的神情,心中忽升起一絲模糊的不祥。他不禁低聲喃喃道:“……顧茫……” 他原以為顧茫聽不到這一聲低喚,就算聽到了,這聲低喚毫無意義,顧?;蛟S也并不會有任何回應。 但是他想錯了。 顧茫回頭,藍眼睛映著遠處的火光,凝視了他片刻。然后,顧茫忽然攬過墨熄的肩膀,緊緊抱了他一下—— 那擁抱承載的意味很多,有情愛,有親密,有安慰,有鼓勵……有顧茫從前許以墨熄的所有明亮的信念。這個擁抱是那么得自然,好像中間從來沒有隔著那顛沛流離的密探歲月。 顧茫松開他的時候,英俊的臉上閃著明銳又充滿了斗氣的光亮。 “打完這一場,要請你顧茫哥哥喝酒,要最好的梨花白,不然不開心?!?/br> 墨熄待要將他的神情看真切,他已轉(zhuǎn)了身,拉起他,不由分說地向點將臺疾行而去。 第187章 魔獸與顧茫 盡管最初算好的決戰(zhàn)時刻是在明天, 可誰都知道明天只是一個預判,重燎之戰(zhàn)就像一個已經(jīng)點燃了火線的炮臺, 隨時都會炸響戰(zhàn)爭的轟鳴。 因此顧茫召軍急聚時, 誰都沒有意外, 事實上早已有人在看到妖異天光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自覺得來到了校場。 他們都知道今夜無眠,第一次大戰(zhàn)便在此夜。如若他們能在血魔獸重生之初將之扼殺,那么燎軍自會退卻,如若不能…… “沒有不能?!?/br> ——這是他們的主帥顧茫說的話。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任何命令的意味,而是一句承諾。他并不那么高大,從前的苦難已經(jīng)將他摧折得過于消瘦,但是他兜鍪獵獵的樣子依舊精神。他對他們說: “我曾站在這個位置, 與我的兄弟們出生入死, 大大小小的戰(zhàn)役三十九次。這是第四十次。” “每一次開戰(zhàn)前,我都會給你們同一個許諾,我說——我會帶你們回家。這個諾言我遵守了三十八次, 最后一次是在鳳鳴山,我失信了, 我違背了, 我沒有做到。有七萬人被我丟在了鳳鳴山, 我連替他們立一座碑, 我都磨磨唧唧我他媽的和君上扯了半天?!?/br> 顧茫說這番話的時候,負著手,他是中氣十足的, 是盡量帶著些往事已矣的灑脫與率氣的。 可是墨熄站在他旁邊,慕容憐站在他旁邊,都看他那雙眼睛里閃著淚光。 顧茫的眼睛那么亮,他說道:“三十八次履諾,一次失約。今天是第四十次。如果你們信我,隨我走吧,聽我號令,去與我打完那只剛出世的小奶狗,然后——我?guī)銈兓丶?!?/br> 我?guī)銈兓丶摇?/br> 和七萬的亡魂一起。 和萬世的安寧一起。 只要你們愿意再信我一次,我顧茫,無論是死是活,都會履行我的承諾。對得起你們今日,喚我一聲“顧帥”。 我?guī)銈兓丶摇?/br> 下面的士卒們沒有說話,一張張臉仰著,沉默而肅然地看著他們的北境軍之主,他們的帝國勇士,傷痕累累的主帥。 忽然甲光驟起,刀戟頓挫于地,那雄渾的聲音像是從腹地深處擂出,從千萬個胸腔里震蕩于天地之間—— “生死與共!” 雪浪一般涌蕩著,浩浩湯湯,傳遍了九州大地。 “生死與共……” 在墨熄年幼的時候,因為自幼受到的教習緣故,他曾以為一個邦國若是沒有一個主君,那必然是不行的。 然而此時的重華失了慕容辰,卻也前所未有的凝到了一處去,災劫就像一把匕首,會讓人感受到皮rou剝離之苦,但亦能喚醒許多從前執(zhí)意沉睡的人,讓人看清周遭那些從前并不知善惡的心。 兵戈森然,甲光鱗簇,他們起征了。一柄柄御劍,一匹匹靈馬載著他們的主人自地面而起,這些修士如同繁星匯聚成銀河,越聚越寬廣,浩浩湯湯地向遠郊奔去。 忽然慕容憐低低地“咦”了一聲,說道:“下面那是怎么回事?” 顧茫低頭看去,但見重華城門大放,在他們的御劍大軍下,無數(shù)的竹武士與異獸在指揮下奔踏揚塵,緊隨著主軍往決戰(zhàn)地突進。 是岳辰晴! 還有重華許多不曾入伍的修士,貴胄,平民……都于此刻在城中自發(fā)的指令之下,傾城而出,奔向了燎國的軍營。 顧茫一怔之下,看著下面著從所未見的奇觀。這道河流沒有涇渭之分,沒有貧賤之別,交匯在一起,狂涌著向敵方奔去。 他喃喃道:“我說錯了。” 慕容憐:“什么?” “這一次,他們不需要我?guī)麄兓丶??!鳖櫭5溃劭粑⒓t,“因為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他說完,目光投向不遠不近的鳧水之畔,那里橫絕著守護重華王都的最大一道屏障——帝都結(jié)界。在那層透明的結(jié)界后面,便是數(shù)十萬的燎國魔修駐地,以及即將破世重生的血魔惡獸。 顧茫雙指一合,加快了御劍的速度,向決戰(zhàn)之河奔赴去。 夜色中,他們能越來越清晰地看到燎國的血魔重生法陣,在鳧水大河的另一端吸納著祭品的生命,同時爆發(fā)出越來越烈的光輝。法陣中央已然升起一個半透明的龐大幻影,矗若高山奇峰,那正是重生中的血魔異獸。 顧茫懸停在帝都結(jié)界的邊緣,衣擺獵獵,仰視著這個巨獸的雛形。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顱側(cè)一痛,眼前再次閃現(xiàn)了百年前沉棠的幻影。 數(shù)百年前,也是和今日一樣的生死存亡之戰(zhàn),也是在水邊,在河畔。 沉棠劍眉低壓,冷厲地逼視著花破暗:“你所謀太甚,我豈能容你?!?/br> 顧茫因為顱側(cè)的劇痛而閉上眼睛,但這一次和之前幾次都不一樣,恢復了全部記憶與神識的他,很清楚自己為何能看到百年前沉棠的身影—— 這一連結(jié)的根脈,起源于五年前,他奉命入燎,探查燎國的黑魔機密,尤其是與血魔獸有關(guān)的秘術(shù)。他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終于取得了血魔獸最高看守的信任,與之建立了私交。 在那陣子,他時常去探視血魔獸的殘存精元。盡管那時候血魔獸還是一團殘缺不全的銀霧,魂魄、力量、記憶……統(tǒng)統(tǒng)不全,但顧茫還是感覺到了它至為強大且邪惡的魂力。 “嘿嘿,顧兄你且看,這些年我邦一直在設(shè)法將它重新喚醒,只要它恢復狀態(tài),整個九州都將牢牢掌控在大燎的股掌之間!” 顧茫盯著那團銀霧,不動聲色地笑道:“是啊。” 守備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如若讓血魔獸重回天地,勢必是一場大浩劫,哪怕最后修真二十七國全部聯(lián)合起來與之對抗,也一定會有成千上萬的犧牲。 他那時候尚未完全探得自家君上的真正意圖,但他已隱約覺得,血魔獸這般可怖的殺器無論歸哪一個邦國、或者哪一個個人所有,都是極危險的。他可以暫信君上,幫君上設(shè)法攫取血魔獸的力量,但他不會那么輕易地把這種力量交給慕容辰。 甚至,他從第一次在燎國密室里見到血魔獸銀霧起,他就在想,究竟有沒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確保事情的萬無一失。 哪怕有朝一日,血魔獸當真重回于世,無論它屆時是被燎國復活,效忠于燎,還是被重華復刻,效忠于重華,他都有辦法以最小的犧牲了結(jié)它。 這才是最周全的辦法。 在燎的日日夜夜,顧茫做了許多的假設(shè)與推想。 最后留給他的,卻終究只有一條路: 共心。 其實也沒有什么復雜的,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法術(shù)。說起來,他最初研創(chuàng)這個法術(shù)的目的還很稚氣天真。 他曾有過美好的幻象,哪怕明知前路渺渺,他也希望自己能與自己的小師弟共渡一生。就像他們從前半開玩笑時說的那樣,有一個家,養(yǎng)三倆貓狗,院里種一棵桃樹——一起解甲歸田,一起變老,一起死去。 雖然知道絕無可能,但顧茫仍是忍不住悄悄地創(chuàng)了這個共心之術(shù)。此術(shù)一旦施展,他便能將自己的意志與墨熄共享,只要彼此愿意,他們就能看到對方人生中的種種過往,分享彼此的記憶、情感、意愿……乃至生命。 一個需要雙方無限的信任與親密,理想到近乎荒唐的法咒。 顧茫本以為是絕對用不上的,他也只是玩玩,聊以寄托一點自己美好的幻象。 可是站在血魔獸靈體前時,他忽然明白過來—— 原來天命早已注定,共心術(shù)的歸宿,其實不是為了陪伴,而是為了別離。 他最終趁著血魔獸虛弱,悄悄將這個秘法打入了它的靈體里。就在他施展共心的一瞬間,他感到一股妖邪至極的狂流涌進了他的血脈,他骨子里的黑魔法咒被血魔獸激得蠢蠢欲動,他體內(nèi)涌入了大量的魔氣。 那是血魔獸骯臟的生命。 用無數(shù)祭品,蝶骨美人席,普通人類的性命所鑄就的惡獸之魂——在他體內(nèi)共生。 那一刻,他就好像變成了它,他看到它是怎樣被花破暗煉出來的,百年前以峽谷為爐,以天雷為火,以數(shù)以萬計的活人為牲,終于淬煉出了這頭兇惡至極的詭獸。 喝吼遏云。 他就是它,它也是他。 他以血魔獸的眼睛,看到了種種過去。他看到從前花破暗站在煉魔峰前,看到百年前那張陰郁而妖異的臉。 —— “重華之君流我為奴,捧他慕容氏為貴族,當真可笑至極!” 花破暗曾對著初具雛形的血魔獸喃喃私語,將他的仇恨盡數(shù)傾灌于它。 “從我懂事起,我就覺得萬分好奇,為何我是服侍人的賤種,而有的人天生富貴?那些糟老頭兒告訴我這就是天命,我命該如此?!?/br> “可我真的命該如此嗎?我比那些貴胄勤勉,我比他們所有人都更有天賦,這算什么天命?難道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