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謀官們停了下來，全都看著他。

    劉榮來回走了幾步，咬牙道：“南寧不能丟！丟了，老子臉往哪里擱？我不信姓聶的現(xiàn)在就敢深入我廣西打桂林。立刻傳令，調二師全速去往南寧，誓死守衛(wèi)！將一師從懷集調回來聽命，留兩個營防守！”

    參謀官確實爭不出個對錯，見他下了令，看起來也只能這樣了，立刻發(fā)送。

    趕去懷集的桂軍主力還沒喘勻氣，轉個身又接到了回去的調令，個個罵娘。

    步兵調撥，靠的只有兩條腿。不止士兵，連軍官也是疲倦不堪。但軍令如山，只能照辦。士兵一路私下罵罵咧咧，有罵劉榮沒用的，也有罵聶載沉缺德的，更不像來時那樣奮力趕路了，扛著槍背著干糧，走走停停，費了三天才回來，到了，個個筋疲力盡，坐下去就不起來了，軍官罵也沒用。

    劉榮出去朝天放了一槍，威脅要槍斃帶頭偷懶的人，地上的大片士兵才勉強爬了起來。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懷集沒打仗不好嗎？至于為什么要把你們調回梧州？這里打去廣州最方便！老子當年就是從這里出發(fā)，一路殺到廣州！欠的軍餉很快就到！到了立馬發(fā)，一個子也不會少！等到了廣州，不止軍餉，要什么有什么……”

    他正扯著嗓子訓話，那個通訊連連長再一次地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連軍令都不顧了，揮著手里的電報，當場就扯開嗓子吼：“督軍，不好了——懷集再次發(fā)來急電，粵軍又發(fā)動攻擊了！這次是真的，真的主力——”

    第二天的清早，疲倦至極的桂軍主力再一次掉頭，還奔走在他們前幾天剛走過的去往懷集的路上，劉榮就收到了最新的戰(zhàn)況電報。

    懷集昨天下午就丟了，接著不過一夜功夫，賀州也失守了。

    他只要再拿下平樂和陽朔，下面就是新遷的省府桂林。

    很明顯，聶載沉的目標，竟然真的是打桂林。

    劉榮簡直就要吐血了，什么也顧不得，當機立斷，再次下令命主力半途回調，隨同自己全部撤往平樂，沿途設下多道關卡，死守嚴防，無論如何，要將來勢洶洶的粵軍阻擋在平樂之外，保衛(wèi)省府。

    他現(xiàn)在是不想打也不成了。家門都破了，還丟了院子，根本沒有退路可走。在平樂扎下來后，一天之內，又向北邊連著發(fā)了四五道催逼電報，威脅湖南要是還不出兵，他萬一丟掉桂林，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公開之前雙方的往來記錄，向國人揭發(fā)這場粵桂之戰(zhàn)的真相。

    老土匪劉榮在廣西平樂暴跳如雷威逼北邊，此刻千里之外的湖南，省長譚宏志靜靜地坐在他官邸的書房里，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兩樣東西，幾乎沒費什么勁頭，很快就做了決定。

    他把左邊那封發(fā)自北面的再次催促他發(fā)兵的電報給撕了，隨手丟在廢紙簍里，收起湖南商會會長轉來的信，叫來自己的秘書官，口述：“發(fā)電報給大總統(tǒng)，說我非常愿意支持，但確實有苦衷。軍隊錢糧短缺，無力出兵，省內百姓，窮困潦倒，再打，就要攤派錢糧，我身為父母官，不忍繼續(xù)壓榨治下子民，會想辦法盡快另弄錢糧，等湊齊了，到時再開拔南下?！?/br>
    “另外，再替我發(fā)電報給白成山白老爺子，說湖廣相連，大門開放，歡迎他隨時前來考察，到時我必親自迎客！”

    秘書官記錄完畢，立刻發(fā)送電報。

    ……

    劉榮很快就收到了密探發(fā)來的消息。自己這邊打得地皮都開花了，湖南佬那邊非但沒有半點動靜，原本駐在郴州的軍隊這兩天反而在陸續(xù)撤退，越看越不對勁。

    就在他焦慮不安之時，又收到了北府的最新回電，還是以前的老話，保證湖南很快就會出兵，讓他放心去打，同時許諾，盡快給他調撥軍費，再派特使過來，支持他的復仇行動。

    “我去你娘的！”劉榮一把撕了電報，破口大罵，參謀部的人也是分成了戰(zhàn)和兩派，吵成一團。

    平樂這邊的劉榮紅著眼睛在上火，賀州這邊的景象，卻是大不相同。

    聶載沉攻下賀州后，下令部隊就地駐扎，暫停行動，并嚴令部下，不得sao擾當?shù)匕傩?，敢觸犯軍紀的，就地槍斃。

    第一天，當?shù)匕傩諏@支來自外省的軍隊十分懼怕，他所在的賀縣，縣長早就帶著老婆兒子卷著家當連夜逃去桂林了，縣城里除了老弱婦孺，剩下的能跑也全都跑光，躲在附近的鄉(xiāng)下和野外避禍。過了幾天，發(fā)現(xiàn)這些當兵的非但沒有燒殺劫掠，連縣城的門都沒進去，這才放下心來，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家。

    兩廣接壤，許多廣西商人頻繁出入廣州，當?shù)匾恍┥倘说弥菑V東司令聶載沉親自領的兵，最后一點顧忌也沒了，高興得很，到處宣揚，說他如何如何好，有個天下第一有錢的老丈人，不缺錢，不像劉榮，往死里逼他們繳納錢糧，現(xiàn)在竟然連家里起個火燒飯都要納柴火稅了。

    百姓一傳十十傳百，個個都盼粵軍不要走了，最好把劉榮趕跑，讓他們也歸聶司令管。很快，有許多當?shù)厍鄩阎鲃诱襾硪獛筒筷犨\送物資。聶載沉讓人登記姓名，許諾等打完仗給他們按日發(fā)放工錢。消息傳開，全縣轟動，第二天就有當?shù)乜h公帶著一大幫子人顫巍巍地拄著拐杖過來求見聶載沉，要求他不要回去，直接收了這個地方。

    聶載沉送走當?shù)乜h民，回到臨時設立的指揮部，通訊處送來了一封剛剛發(fā)自韶州的電報。

    方大春匯報，湖南軍隊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天都在撤退。在他發(fā)這封電報前，原本駐在兩省邊境的重兵已經(jīng)撤完了。他怕對方有詐，派偵查兵過去，確認撤得干干凈凈，連根毛都沒剩了，不像是**陣。

    這邊之所以沒有一鼓作氣繼續(xù)深入廣西內陸，而是暫停在了賀縣，就是顧慮湖南這頭。

    在給劉榮一個迎頭痛擊之后，聶載沉還在觀望局勢，以定后步?，F(xiàn)在突然收到這樣的好消息，全體參謀驚喜不已，推測湖南為什么突然撤軍，最后一致認定，應該是譚宏志和北府沒談攏條件，崩了。

    聶載沉看著電報，眉頭微蹙。

    參謀們談論了一會兒，建議他趁著這個機會，劉榮又還沒筑完工事，盡快再拿下平樂，劍指桂林，以此向劉榮施壓，逼他投降，讓他割些地方，吐出點rou，陪點錢，就此結束戰(zhàn)事。

    參謀們議論著，見聶載沉沒有表示，漸漸停下，都看向他。

    聶載沉有些想不明白，和北府關系不錯的湖南為什么在這種關鍵時刻突然背叛了對方？

    這時，通訊處又送來了一封電報，說是發(fā)給聶司令的私人電報。

    聶載沉接過展開。

    是他岳父白成山發(fā)來的，上頭就一句話，湖南老譚邀他赴湘考察商業(yè)，問何日結束兩廣戰(zhàn)事，方便出行。

    聶載沉頓時明白了過來。

    雖然他還不知道岳父到底和譚宏志談過什么，但顯然，湖南突然撤軍，一定是自己岳父從中轉圜的結果。

    他抑住有些加快的心跳，抬頭，見參謀部的人都看著自己，呼出一口氣，緩緩地站了起來，一字一字地道：“你們說錯了。此戰(zhàn)，不是劍指桂林，而是打下桂林！”

    指揮部里一下安靜了，參謀相互交換眼神，掩不住驚詫之意。

    一個參謀開口：“司令，你的意思是……”他停了下來。

    聶載沉步伐帶著殺氣，走到懸在墻上的兩廣軍事圖前，用指揮棒在上頭畫了一個大圈，停住，環(huán)顧著自己面前的人。

    “就是你們想的那個意思！現(xiàn)在沒了后顧之憂，既然已經(jīng)開打，那就打個痛快！與其時刻防范，不如自己控制！”

    參謀們遲疑著。

    “前清就有兩廣總督，這自然沒問題，唯一的問題，北府不可能坐視不管。就算他們沒法派兵來打，但有輿論?，F(xiàn)在各省分治，我們要是趕跑劉榮，駐軍廣西，往后如何應對輿論？”終于，有人問出了壓在所有人心頭上的顧慮。

    聶載沉笑了笑：“有什么輿論需要應對的？我不過是順應廣西一千萬民眾的民意，趕跑了一個打上門的土匪頭子，暫時接管而已，讓他們派新省長來就是了?！?/br>
    參謀們頓悟。

    北府想從北方派兵一直打到廣東，這是不可能的。南京周圍現(xiàn)在還嘯聚著當初以擁護民國成立為名而形成的各省三十萬新軍，光應付這個，就夠北府焦頭爛額。他們要繼續(xù)打，就只能驅使廣東周圍的省份。但誰也不是傻子，哪個會不計后果憑空跳出來去打仗？

    “對?。V西百姓歡迎我們司令，看哪個吃了豹子膽的敢拂逆民意。敢來一個，就送一個！”

    參謀們發(fā)出一陣大笑之聲。

    聶載沉收了笑容。

    “傳我的令，明早六點，進攻平樂！目標，桂林！”

    “是！”

    賀縣城外的粵軍作戰(zhàn)指揮臨時司令部里，傳出一道響亮的應令之聲。

    第85章

    劉榮為了阻擋粵軍前進, 在平樂的前方設了多道卡點，但粵軍不但武器精良，士兵更是猶如猛龍過江，個個英勇，相比之下，桂軍氣勢根本沒法和敵人相提并論。

    不過短短一周時間，前頭的卡點就相繼被破, 最后只剩下了由兩峰寨、團山堡和榕津寨三點一線構成的一道平行防御。

    這三個口子都能通向陽朔和桂林，中間的團山堡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被劉榮視為阻擋聶載沉的有力盾牌。他在這里集合自己的精銳主力。為了防止聶載沉撿軟柿子捏, 去攻擊兩峰寨或是榕津寨，他下令將方圓幾百里內所有能抓的到的大約幾萬的百姓, 全都驅趕到了這兩個地方，鎖死四邊城門，困住不許逃離。

    他的目的，是讓百姓在前頭當rou盾, 自己布兵在后。至于那些被困百姓的哭嚎, 和他就沒關系了。百姓哭嚎得越厲害, 對他而言, 越是有利。

    這場兩廣之戰(zhàn)，全國關注，有不怕死的報紙記者實地跟蹤報道。今天只要聶載沉敢開炮，明天他就會被冠上不顧百姓死活的劊子手的罵名, 遭到全國唾罵。

    這個戰(zhàn)術是參謀部里一個姓李的參謀給劉榮出的。果然救了他一命。原本被打得氣都快要斷了的劉榮憑了這一招，終于緩了過來。

    對面的粵軍停止了攻擊。接連響了一個星期快要把人耳朵都給震聾的炮火之聲，總算是暫時止住了。

    當晚，劉榮勉強定下心神，命全體士兵就地休息，隨時準備再次應戰(zhàn)，自己集合參謀和手下的高級軍官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氣味嗆人，二十多號人，圍著桌子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卻沒什么人說話。

    “全啞巴了？都給我說話！”劉榮雙眼通紅，拍案而起。

    “督軍，湖南佬鬼賊，陰了我們一把，別指望他們出兵了！北面也靠不??！再打下去，兄弟們都是白白送死！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和聶載沉談和，咱們自認倒霉，給點好處……”

    終于，有個團長站了起來說道。

    “放你娘的屁！老子當年提刀上馬的時候，姓聶的小子還在玩蛋！你現(xiàn)在叫我向他投降？兩軍交戰(zhàn)，你竟敢惑亂軍心！要不是看在你跟我多年的份上，老子現(xiàn)在就一槍崩了你！”

    那名團長急忙低頭認錯。

    “滾出去！”

    “是，是，卑職滾——”

    正在這時，外頭急匆匆地跑進來一個聯(lián)絡官，喊道：“不好了！下頭的士兵在鬧事，要和督軍你對話！說今晚要是再拿不到之前欠的餉，他們全都不打了！”

    眾人吃了一驚，頓時側耳，果然，隱隱聽到營房的方向傳來了一陣喧鬧之聲，中間還夾雜著零星的槍聲。

    “他娘的，哪個敢鬧事，老子這就過去，先槍斃了！”

    劉榮臉色發(fā)青，騰地站了起來，怒氣沖沖就要出去，走到門口，卻又停了下來，站了半晌，回頭命參謀長代自己去訓話平息事端。

    “軍餉發(fā)不下去，我說什么好??？”參謀長面露難色。

    “說什么你自己不會想？這都不行，你還當什么參謀長？老子現(xiàn)在就撤了你！”

    “是！是！我這就去！”

    參謀長無可奈何，硬著頭皮正要過去，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衛(wèi)兵的通報之聲：“報告！北府特使到！”

    門外走進來一個青年軍官，對著劉榮笑道：“劉省長！我來遲了，望勿見怪！”

    會議室里的人大多是前清時就在廣西官場里混的，自然認得來人，前總督府公子顧景鴻。都聽說他以前炮轟廣州將軍康成府邸想要占領廣州，結果事沒成，自己反而被迫跑路了，沒想到現(xiàn)在竟又露面了，還是以著這樣的身份回歸。

    劉榮盯著他，皮笑rou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你就是特使？說吧，大總統(tǒng)有什么指教？”

    李姓參謀官匆匆走到他的身邊，附耳低聲道：“督軍，以百姓為rou盾阻止粵軍前行的法子，其實是顧特使叫我轉給你的！”

    劉榮瞇了瞇眼，神色終于緩和了些，叫旁人都下去，只剩自己和顧景鴻兩人了，道：“顧公子，我上了個大當，現(xiàn)在也沒時間和你們再玩虛頭巴腦的東西。我是聽大總統(tǒng)的去打聶載沉，出人又出力，傷亡慘重，他倒好，要錢不給錢，還和湖南佬一道陰了我，害得我現(xiàn)在進退兩難。現(xiàn)在你來，還想干什么？”

    顧景鴻微笑道：“湖南臨陣變卦，北府也是沒有想到的。你放心，日后一定會給你一個交待！現(xiàn)在我來，是給你帶大總統(tǒng)下?lián)艿腻X。”

    “多少？”

    “二十萬?！?/br>
    “什么，才二十萬？”劉榮失望至極，冷笑。

    “你們是在拿我當叫花子打發(fā)是吧？現(xiàn)在外頭士兵就在等著要錢，老子還死傷了這么多人，你們拿個二十萬過來，塞牙縫都不夠！聶載沉的兵個個如狼似虎，等著撲上來撕咬！你們讓我落到這地步，現(xiàn)在拿二十萬想打發(fā)我？要是再丟了桂林，大不了我叫報紙記者，把真相公布出來！”

    顧景鴻面上笑容消失，冷冷地道：“你敢？真要丟了桂林，也是你自己的無能！你要敢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就是真的在自掘墳墓！”

    劉榮的臉色難看無比，一時說不出話來。

    “行了！大總統(tǒng)也有難處，到處都要錢，你就多體諒下?！鳖櫨傍櫟纳裆跃彙?/br>
    “不是我不體諒！現(xiàn)在我外頭的士兵就在鬧事，等著發(fā)錢！我有什么辦法！行！我認輸，不打了！”

    “你到底要多少？”顧景鴻問。

    “至少一百萬！沒一百萬，這個關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