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布滿魚尾紋的眼角低垂,太后再度回眸看向溫裕的腰間,音色陰沉道:“你腰間掛著的是荷包吧,哀家一早瞧見你的荷包里塞了樣顏色鮮正的東西,溫公子若當真問心無愧,不妨把東西拿出來給哀家和皇上看看吧?!?/br> 溫裕愈發(fā)躊躇不解了,他對太后道:“外臣荷包里頭哪有什么顏色鮮正的東西?”低下頭,他摸摸荷包,似乎才發(fā)現(xiàn)里頭裝有東西,“咦,這是什么?” 太后兀自撫掌,“拿出來看看不就知道了?!?/br> 溫裕不疑有他,拉開荷包口子上的繩索,他胡亂把荷包里的東西抓在手里,順口玩笑道:“嘿,這材質摸著還挺像肚兜的?!?/br> 這句話甫一落地,殿內好幾個人都變了臉色,簫白澤的臉黑的尤其厲害,他的視線緊緊放在溫裕抓著東西的手上,眼底陰晴不定。 林桑青眨眨眼睛——這位爺該不會當真了吧。 梨奈不屑撇嘴,嚯,她覺得溫家的公子一定摸過不少女孩兒的肚兜,所以才對布兜的材質如此熟悉,當真是登徒子,她們家冰清玉潔的小姐怎么會認識這種登徒子呢。 巫安不曉得安的什么心,這檔口,她突然提起一件舊事,“奴婢想起一件事情。原先奴婢在家中時,附近的城鎮(zhèn)上有位人婦不檢點,家中夫君尚在,她竟做出紅杏出墻的丑事。每回與姘頭相見之后,她皆把自個兒貼身的肚兜贈與姘頭做念想。最后東窗事發(fā),那家男人從姘頭家中搜出許多件肚兜,什么顏色的都有,真把他氣得夠嗆?!?/br> 巫安挑選此時說出這種話,基本上已經把居心擺在臺面之上,司馬昭之心青青皆知。 今年的攪屎棍大獎非巫安姑姑莫屬。 果然,簫白澤的臉色在聽到巫安的話變得更為難看,簡直可以和御膳房大鍋底下的陳年老灰比一比了。 雖然太后沒說話,但林桑青心里有數(shù),太后一定很滿意簫白澤此刻的表情。 殿內諸人的表現(xiàn)各有異樣,溫裕卻顯得格外淡定,“太后該不會以為這玩意是肚兜吧?”撓撓頭,他天真無邪笑道:“哦,外臣記起來了,這是我娘給我繡的手帕,外臣嫌顏色俗氣,材質也和肚兜像得很,遂揣在荷包里從來沒用過,都快忘了這茬事了。” 他將胡亂攥在手里的東西展開,四四方方,邊角整齊,一朵蘇繡雛菊在右下角靜靜綻放。的確是用來擦手的帕子,不是甚肚兜之類的曖昧物件。 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過,太后意味深長地望林桑青一眼,嘴角倏然挑起抹不夠分明的冷笑——小賤人到底是小賤人,甭管活幾次死幾次,從圣熙那里繼承來的頭腦仍舊管用。 此番她輕看小賤人了。 如愿打了太后一個措手不及,林桑青抬手掩唇,遮住上翹的唇角。 呵,幸好她提前讓溫裕搜了搜身子。 荷包里裝的的確是她的肚兜,應當是誰故意塞進去,打算借此污蔑她和溫裕有私情的。溫裕翻出肚兜后,她用剪刀把肚兜裁成了手帕,重新塞進荷包里,就等著某些人自己上鉤。 放下掩唇的手,她裝出委屈巴巴的樣子,趁著局勢對她有利,這才開始為自個兒辯解,“母后上來便說什么私情啊、不檢點啊,把臣妾都說得懵了。母后,若臣妾真與溫公子有私情,當初為何還要入宮,直接嫁入溫家多好。父親那般寵溺臣妾,若臣妾執(zhí)意嫁去溫家,父親不可能不應準?!?/br> 眼神從巫安身上飄過,她沉眸道:“還有,巫安姑姑方才說的話未免忒假,和現(xiàn)實相差甚遠。繁光宮所有的殿門和窗戶都開著,臣妾與溫公子坐得更是有兩尺之遠,姑姑何來‘親熱吃茶,絲毫不在意男女之防’一說?臣妾心思不細膩,難免會以為姑姑是故意這樣說的,故意往本宮身上潑臟水,以達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br> 眉心微動,她噙著虛偽的笑容對巫安道:“姑姑,說謊話的人將來可是會下拔舌地獄的,您曉得嗎?” 巫安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精彩極了。 太后可是辣口的老姜,在世四五十載,什么場面她沒見識過。雖則誤算了林桑青頭腦管用的程度,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太后并未慌亂。 氣度照舊雍容華貴,太后撫摸著軟椅的扶手,不緊不慢道:“宸妃啊,你口口聲聲說你與溫公子毫無私情、說你冤枉,那他為何會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繁光宮里?而你身為后妃,熟記后宮里的規(guī)矩,又為何要明知故犯,與宮外的男子坐下吃茶?” 林桑青對上太后的視線,別有所指道:“這件事可就說來話長了,母后不應該十分清楚嗎?” 這句話挑釁意味十足,太后聽聞后當即變了臉,“混賬話!” 簫白澤冷冰冰提醒她,“宸妃,注意你說話的態(tài)度。” 林桑青不以為意,干脆放棄解釋,徑直對太后道:“不若這樣吧,臣妾不解釋了,反正也解釋不清楚。只是,臣妾想問太后一句,您想如何處置臣妾和溫公子?” 太后就在等她這句話。 緩緩靠在椅背上,太后取下金色護甲,閉上眼睛輕揉眉頭,“除了如霜外,哀家最看好的便是你,你和如霜一樣,都是世家出來的女子,應該更懂規(guī)矩才是,誰知你做的事情竟比如霜還要離譜?!北犻_眼睛,釋意深奧地瞥向林桑青,“哀家雖惱,可到底還是不愿親手處置你,這樣吧,由澤兒來對你進行發(fā)落,哀家不想插手,不管他發(fā)落的是輕是重,哀家都不過問?!?/br> 噗,林桑青差點笑出聲音。太后說的真好聽,是她一直在逼迫她認罪,事到如今,居然還有臉說自個兒不想插手。 又當又立說的便是太后這種人。 她轉向簫白澤,似笑非笑道:“唔,請問皇上,您想如何發(fā)落臣妾?” 濃密的睫毛耷拉在眼瞼上,簫白澤默然垂首,思忖不語。 最難做的其實是他。 雖然他最近頗為寵愛柔妃,明里暗里也表露出愿意和太后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的意思,但他在昭陽這件事上瞞了太后,太后心里終究不痛快。 因為此事,太后眼下對他不大信任,她借故把白瑞打入御廷司,往啟明殿插了好幾個自己的人進去,算是在監(jiān)視他。 他所表露的愿意和太后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的意思當然是虛假的,唯有表面裝得乖順,太后才會放松對他的警惕心。 現(xiàn)在太后把處置林桑青的事情推到他頭上,若處置輕了,太后定然不滿意,沒準還會順勢聯(lián)想到他之前所做種種皆是偽裝,那他極有可能前功盡棄;可若處置重了……他怕太后會拿這件事做文章,連根除掉林桑青和她身后的林氏一族。 他需要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見他遲遲不開腔,太后不悅催促道:“怎么,皇兒舍不得處置宸妃嗎?” 他低聲道:“不是。” 抬起頭,他望向林桑青,后者跪坐在堅硬的地磚上,清秀白皙的瓜子臉掩在如云發(fā)髻中,瞇起杏仁似的眼睛,她朝他溫和一笑,似乎在告訴他,無論他給與什么懲罰,她都會坦然接受。 那張臉稱不上傾國傾城,卻恰好處處合他的眼,心臟漏跳一瞬,簫白澤愈發(fā)說不出口。 林桑青真的很想扶額嘆氣。 這個時候他囿于什么兒女情長啊,當然是怎么處置她合太后的心意便怎么來啊!他們籌謀了這么久,前前后后經歷了多少事情,豈能在這時候引起太后懷疑!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林桑青以眼神催促簫白澤快些做決定,眼看著太后的神情愈發(fā)陰沉,簫白澤抵唇咳嗽幾聲,終于開腔道:“宸妃,你太讓朕失望了?!?/br> 雖然只有短短一句話,卻有許多情緒揉雜在一起,好像真的對林桑青失望透頂似的。 林桑青在心底給他豎了個大拇指——嚯,她夫君演技逼真。 太后的臉色緩和些。 又是一串咳嗽過后,簫白澤喚來陪在他身旁的魏虞,“魏虞,你幫朕傳道旨意——宸妃德行失守……” 沒等他把如何處置林桑青的旨意說完,一道靚麗的黃色人影“咚咚咚”從繁光宮大門跑過來,個頭嬌小,活力十足。 頓足在正殿門前,突然出現(xiàn)的人影扶住門框,氣喘吁吁道:“姨母……姨母和蕭哥哥誤會宸妃嫂嫂和溫裕了?!?/br> 簫白澤松了一口氣。 視線觸及那張熟悉的面孔,林桑青驚訝道:“承毓?” 她怎么會過來? 承毓的出現(xiàn)誤了太后的好事,坐直身子,太后不茍言笑道:“是承毓啊,怎么慌慌張張的,沒個正形?!表泻獾穑龁柍胸?,“你說哀家誤會宸妃和溫裕了,難道你知道什么?” 往日承毓看到魏虞會第一時間撲過去,膩歪好一陣,直到把魏虞膩歪得煩了,趕緊找借口遁走,她才作罷。 但今日,承毓似乎并沒有看到魏虞在場,她看向跪地的不羈少年溫裕,鼻尖香汗淋漓,該是一路跑過來的,“我和溫裕一起來的,本說來拜訪宸妃嫂嫂,讓她替我掌掌眼,看溫裕是不是可以托付終身的人,誰知過來時才發(fā)現(xiàn)簪子丟了——那支簪子是姨母賞給母親的,母親前段時日才轉贈給承毓,說是當出嫁的嫁妝,要是弄丟了母親肯定會生氣的。” 拿衣袖擦擦汗,繼續(xù)道:“是以我趕緊返回尋找掉落的簪子,讓溫裕和嫂嫂暫時獨處一會兒,哪成想簪子掉落的地方太遠,直到現(xiàn)在才趕回來?!?/br> 她在溫裕身邊跪下,向太后磕了個頭,脆生生道:“是承毓考慮不周,姨母要罰便罰承毓好了。” 由于跪在地上,林桑青比周圍人都矮一截,她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景致。 譬如,當承毓一反常態(tài),不再第一時間撲到魏虞身邊,而是跪在溫裕旁邊,請求太后責罰時,她看到魏虞掩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抽搐一下,接著,他捏緊了拳頭。 似在克制情緒。 只憑這一個動作,林桑青幾乎可以斷定,魏虞不如表面上那般討厭承毓,甚至,他內心很是喜歡這個活潑天真的少女。 魏虞性格溫軟,人也有些內向,他在乾朝似乎只有簫白澤一個朋友。人們常說,無論是男是女,在挑選人生中的另一半時,總是喜歡找與自己性格互補的,慢熱的找個爽快的、內向的找個外向的,像魏虞這種內向溫軟的儒雅人士,正需要搭配一個俏生生的活潑小妞。 承毓的活潑開朗可以攪動魏虞的內斂含蓄,拋去別的不說,他們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只可惜……他們或許有緣無分。 緊蹙的眉頭一時半會兒解不開,太后蹙眉問出了殿中不少人的疑惑,“你不是一直喜歡魏虞的嗎,怎么又要把終生托付給溫公子了?” 承毓淡然望魏虞一眼,嘴唇抿成上挑的弧線,露出與她的年紀不相符的釋然笑容,“魏先生是天上是仙君,承毓乃是凡塵人,怎敢奢望與仙君長相廝守,配個凡塵人倒也罷了?!?/br> 沒有冷嘲熱諷,也不是妄自菲薄,而是發(fā)自內心的、實實在在的心里話。 太后一時沉默不語。 魏虞的拳頭捏得更緊了,指甲已經陷入掌心的軟rou中。 承毓再給太后磕頭,語氣里多了幾分誠懇,似在婉轉乞求,“姨母要做什承毓管不著,也不敢管,但請姨母看在母親的面子上,別動我心儀的男子,可以嗎?” 指腹輕輕在椅子上打著轉,太后慢條斯理道:“溫家這小子名聲不好,你父親母親都是有面子的人,只怕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br> 承毓剛剛及笄,眉宇間的青澀還未完全褪去,說出的話卻給人大徹大悟之感,“嗨,名聲這東西不值一文,我父親母親的名聲夠好了,無需再找一個名聲蓋過他們的夫君?!?/br> 她的年紀雖小,心態(tài)卻是整個大殿的人里頭最灑脫的。 溫裕原名爺就是拽,人送外號混世魔王,誰的賬都不買。 規(guī)規(guī)矩矩跪在地上這么久,他快要不耐煩了,可為了大局著想,他暫時還不能起來。一對濃眉苦惱擰著,他故意抱怨道:“名聲都是被糟蹋壞的。就像方才,外臣與宸妃娘娘謹守男女之別,老老實實在這兒吃茶,為了避嫌,甚至把所有的門窗都打開了。太后娘娘突然沖進來,二話不說便往外臣頭上扣了個穢亂后宮的罪名,外臣連解釋的空兒都沒有。您說,今兒個的罪名若是坐實了,傳到外頭,外臣豈不是要多背負一個洗不清的罵名?” 溫裕雖則在抱怨,但他將態(tài)度和語氣掌握得恰到好處,聽起來不像是抱怨,反倒像是在和家里的長輩撒嬌。 太后縱然惱火,也不好沖他發(fā)作。 林桑青不知道承毓為何會在這時趕來,也不知她和溫裕怎么攪和到了一起,更不知她為什么會冒著得罪太后的風險幫助他們圓謊。但承毓既然演了這場戲,她不能不配合。 “承毓,”她問她,“你不是說只出去一會兒嘛,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承毓慍惱道:“別提了,我找了半天才找著掉落的簪子,還磕壞一個角兒,回去母親肯定要痛罵我一頓?!?/br> 溫裕側首哄她,“沒事沒事,壞了便壞了,回去我給你打一個更好看的?!?/br> 承毓羞怯一笑,少女嬌憨的姿態(tài)盡顯無余,“好?!?/br> 魏虞的手心快被手指甲戳流血了。 太后冷冷望著跪在地上的三個人,眼底藏著鋒利的刀片,若是化為實體,能把人割的遍體鱗傷。這個局是她親自設下的,是以她自然清楚承毓說的全都是謊話,倒是難為承毓了,小小年紀,卻能把謊圓得如此精巧。 季家的女人除了她以外都不成器,如霜是這樣,她娘也是這樣,連承毓也如此。 簫白澤在這里,她不好戳穿承毓的謊言。 如今的簫白澤已不是她最初認識的怯懦少年了,興許,他從一開始就是裝的,若當真怯懦,他如何能巧妙地邀買人心,一點一點凝聚起屬于自己的勢力。 他的怯懦是種偽裝,偽裝之下,才是精明的另一面。 也怪她這么多年與兄長置氣,疏于朝政,竟讓季家錯過了執(zhí)掌天下的機會,反而養(yǎng)虎為患,將與季家沒有任何關系的簫白澤扶上皇位,甚至讓他在不知不覺中成長到了可以同季家抗衡的地步。 雖然在她近來的鐵腕壓迫之下,簫白澤看上去有歸順之意,明里暗里的和林家疏遠不少,也有意打壓林軒,但謹慎為先,她不能完全相信簫白澤,得時刻留個心眼防備他。 季家的兵馬足夠推翻簫白澤的政權,可說到底,兵變不是好事,于后世言論不利,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她不想動用兵馬奪回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