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陳姁見她意不平,便飲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勸道: “奴才知道,這一回的內務府是委屈了王姑娘,原本該是在八旗選秀時提姑娘的事,可這不是大行皇帝崩了嗎,八旗選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提,若這么耗著,反倒更是耽誤了姑娘。恰好,春環(huán)也到了該放出去的年歲,姑娘有才名,這么補進南書房當值,那就是御前的人,體面是旁人都比不了的。后面的路,不也好走了不是。再有,太后娘娘是真的疼姑娘,您看看,她老人家身子不好,還一日幾回的過問……” 陳姁的話面面俱到。竟把吳宣所有的后話都堵了。 吳宣梗紅的臉色,也漸漸淡下去。她不再出聲,雙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抬頭向里間處望去。里間垂了遮帳,光透進去,聲也透不出來。 丫鬟又上了一回茶。 陳姁呷了一口,壓蓋兒對吳宣道:“快了,夫人?!?/br> 話音剛落,那邊下了遮帳,春環(huán)從里面走出來。 陳姁站起身道:“如何?” 春環(huán)并沒有說話,只是向陳姁點了點頭。陳姁這便笑開來。 “這就是成了。夫人,替姑娘備的東西都齊了吧?!?/br> “照內務府話,都備好了?!?/br> “好,過幾日,會有人接,咱們還是照內務府的禮,家里人準送到神武門前,再往后就不能夠了,姑娘啊得一個人,慢慢地走進去。” “好,我曉得。” “那奴才們就回去了。” 說完,她蹲了個福,身后的春環(huán)也面無表情地跟著行禮。 外面太陽剛剛升起來,送客的門一打開,新鮮的光就迫不及待地瀉了進來,許是門閉得太久了,庭中臘梅的香氣此時沖入口鼻中,竟也有些辣人。不知道為什么,眼前這勃然的生機卻令吳宣心驚膽戰(zhàn)。 二人一出去,她便忙往里間走。 王疏月坐在鏡前系著領口的扣子,面上泛著淡淡的羞紅。 她在鏡中看見了吳宣,回頭露了個笑。 “姨母,陳姑姑走了嗎?” “走了。疏月……沒事吧?!?/br> “沒事?!?/br> 王疏月系上組后一顆扣子,“后日您可別送我?!?/br> *** 入宮那日,王疏月當真把吳宣擋在了車下。獨自一個人上了內務府的車馬。 馬車一路將她送到神武門。南書房的管事太監(jiān)曾陽正立在神武門前等她。這人看起來年歲不大,眉眼間倒和曾尚平有那么幾分地相似。 “奴才來接姑娘進宮?!?/br> 他向王疏月打了個千?!爸髯幽锬锱R送殯前,給奴才們提了醒的,說姑娘尊貴,在南書房當值,不可任我們摔打,要我們提一萬個心來敬您。只是宮里規(guī)矩大,姑娘的丫鬟這會兒是進不來的,姑娘日后若有什么事,吩咐奴才便是?!?/br> 王疏月向他蹲了個福。 “豈敢輕狂,我頭一回入宮當差,萬事都不明白,若犯了錯處,公公只管照規(guī)矩教訓我。” 曾少陽原本覺得這個差事不好當,王疏月的身份微妙,太后和皇后雖然都沒有明說,但他們底下人不是不會猜,照著這兩位主子的意思,王疏月進來,是備著給皇上,做哪一宮的主子的。如今雖是歸在他下面差遣□□,可自己哪里配□□她,若她是個不好相與的,當真與自己不對付起來,豈不是自己體面都要丟掉。 這是他之前的想法,但如今見過王疏月,見她待人是這樣的性子,心里倒在暗暗慶幸。也敢抬頭去看他的皮相。宮里住久的人都知道,皮相的好壞的,與前途命運息息相關,這姑娘也不算十足好看,但長得是真白,比她這輩子見過的所有女人皮膚都要白,就是瘦,那一掌可握的腰身,獨有一段自然的風流。 曾少陽心有所思,暫沒有言語。 王疏月也沒有在意。她轉身朝身后的華帶匾看去。那底鎏金銅字,以滿漢文書“神武門”,頂上是黃色的琉璃瓦,而樓上頂金水連天花草也清晰可見。 曾少陽見她出神,便知道她在看什么。當年先祖爺初入紫禁城時,先祖爺?shù)哪赣H曾下過一道懿旨:“有以纏足女子入宮者斬”,滿人都是天足,唯有漢人女子是纏足,老太后明諭的意思很明白,漢人女子不得入宮。然而,幾十年過了,這道懿旨雖然一直就懸在那神武門的匾額后面,但已經不被子孫后代遵守了。 本來嘛,征服了漢人的領土,自然也要征服他們的女人。 只不過,雖有了漢妃入宮的先例,王府當中,也常有漢女伺候。但她們地位是比不過滿人的。無論是皇族還是八旗貴族,他們只會把漢女收作妾室,多是為了玩弄,很少給予尊重,也永遠不會讓她們做正妻。 “姑娘不用吃心,那都已經是過去二十多年的老規(guī)矩了。您知道吧,咱們十二爺?shù)念~娘,是杭州陳家的女兒,雖說去得早,伺候先帝爺?shù)臅r日不久,但先帝爺最后也給了她貴妃的位置,何等尊貴啊。再有……咱們皇帝的周格格,也是極體面的一個人?!?/br> 王疏月倒不是吃心。 如今在這匾額下頭立著,竟能感受到幾分歲月如輪,轟然碾過破碎感。前朝人定下的規(guī)矩,轉眼就湮滅在后人欲望里。要說這天私底下,欲望最重地方在哪里,除了紫禁城,怕沒有一個地方,敢認第一了。 她又想起了皇帝。 那人就生長這個被禮欲熏烤地發(fā)黑地方。王疏月不解,他那一副禁欲寡冷的模樣,究竟怎么練出來的。 “伺候萬歲爺,是不是時時都得提著腦袋?!?/br> 曾少陽正帶著她往南書房走,聽她在身旁突然問了這么一句,心想,到底還是頭一次在皇帝面前當差的姑娘,心里懼著呢。有意寬慰她,便道:“也不是這樣的。南書房雖然與別的地方不同,是咱們萬歲爺和大人們平時議政的地方,但也不全是如此,咱們萬歲爺啊,是個雅人,平日閑時,也會在南書房讀書,寫字,畫畫,或者尋人手談那么一兩局。還有,您也許不知道,萬歲爺會彈絲桐,南書房里就放著一架。聽伺候萬歲爺?shù)暮螒c說,他有幸啊,聽咱們萬歲爺彈過,那聲音,簡直……” 他說得樂呵,簡直就像自己聽了一樣。 王疏月順著他的話,努力去把這些雅趣盎然的東西和皇帝的那張臉湊到一起,卻無論如何都覺得別扭。 他彈絲桐,會用什么,一定不是用手,用刀子嗎,把那細得令人疼惜地弦,一根一根切斷……焚琴煮鶴這種事,會比較像他的風格。 她想著那個畫面,不禁笑出了聲。 曾少陽忙道:“哎呦,姑娘,在宮里行走,是不能笑露齒的,您要知道,皇上喜歡玉一樣的人,要從里頭啊透出那種潤而溫的光,不喜歡玻璃珠子,那光啊,晃眼睛。您得時刻端正著,這樣,才得萬歲爺?shù)男摹?/br> 哦,難怪不得他的福晉持著那份寡淡,也難怪春環(huán)會是那副嚴肅的模樣。原來皇帝看得上,都是這樣的人。 她們好嗎,王疏月覺得她們也有她們好的地方。至少她們不會給男人惹是非??墒?,那樣的人生,把有所有鮮活的生趣都舍掉了。 她不喜歡。 所以,皇上這一輩子,大概也看不上她吧。這樣真好。有了這層希望,她甚至覺得入宮前在春環(huán)手上遭的尷尬和羞慚都漸漸消退了。 其實,王疏月在皇帝身上看到的樂子,一直帶著點女子試探性地挑釁。 在對女子無比嚴苛的時代,這種挑釁當中暗含著危險。只不過,這一年,她也不過十七歲,她還不知道,福禍相依,她所堅持的一切最終會把她引向什么樣的結局。 第17章 摸魚兒(一) 皇帝去茂陵送大殯還未歸。南書房中其實并沒有什么差事。 曾少陽把王疏月安排在西二所里住著,雖說在宮里當差,不能有奴才伺候,但曾少陽還是把一個叫善兒的小宮女放在她的屋子里掃少服侍。王疏月并不是一個多事的人,加上宮里規(guī)矩多,稍不留神恐犯忌諱。再有皇帝回來,就要行冊封的大禮,各處都緊鑼密鼓地在備大事,不免亂。 她便索性不走動。每日聽曾少陽說南書房的日常的差事和規(guī)矩。 王疏月從曾少陽口中聽來得皇帝,全然是個沒趣兒的人。他在生活上沒有什么隨時而變的喜好,好像一切都是經年的習慣而已。 比如,他喝茶,從來只喝宣城的敬亭綠雪,那是安徽最古老的名茶。茶味濃,沖泡兩三次而香不減。曾少陽說:“這也就是咱們萬歲爺?shù)睦侠保犂蠋煾嫡f,茶這種東西特別有靈氣,什么年歲的人,吃什么品性的茶。這茶從前慣先祖爺?shù)目?,那時年輕一輩的皇子都飲不大慣。您知道,咱們先帝爺當年入主中原……” 曾少陽的毛病是,說起一個話頭,就前前后后停不下來。 但他說到的老辣這個詞,王疏月琢磨了很久。 曾少陽的意思,她認一半,還有一半她卻覺得越想越有趣。 漢人喜歡給天下名茶編撰傳說,以此增加風雅之趣,大多沒有實證可考,因此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傳說都不盡相同。不過,敬亭綠雪的傳說,卻很有意思,無論哪一個傳說,茶名中的“綠雪”二字,都是來自某個女人的名字。 這里面有些文人意yin之樂。滿人不一定知道。 所以,皇帝也一定想不到,后來自己端坐品茶的姿態(tài),在王疏月眼中,總有那么點子人模狗樣的悶sao氣。 “主子爺不喝淡茶,王疏月,這一盞子下得功夫還是不夠?!?/br> 說這話的是春環(huán),她已經擬定在大開春時就放出去。曾少陽請她教王疏月規(guī)矩。若換了以前□□接手差事的宮人,她早便拿著板子打了,但曾少陽留過話,不得將她當一般的奴才那樣待。 她便沒了法子。 但她還是不肯給一點子好臉色。 曾少陽時??床贿^,也會勸王疏月:“姑娘別在意,這是她的好處,萬歲爺在府里就用慣了她,就是因為她謹慎,伺候主子們七八年,點子錯處都沒有?!?/br> 王疏月道:“那為什么不留著多使幾年呢?” 這就是曾少陽不知道也不能問的事了?!斑@怕就是主子們的恩典了。這年紀放出去還能配個好人家,再晚些,不就耽擱得了嘛。” “春姑姑她自個……愿意出去嗎?” “哎喲,這天大的恩典,誰不愿意啊。” 也未必吧。 人心都在長在一層皮rou里面。怎么看得見呢。 王疏月抬手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眉毛一下子皺在了一起。 都苦成藥了,還不夠濃啊。 *** 圣駕在二月初回鑾。 先帝爺?shù)拇笫陆K于漸漸落下帷幕。 這些跟著皇帝奔波的大臣像是被從牢里剛放出來的囚犯一樣,終于能回家洗澡剃頭,吃頓好的。各處的衙門都散了,王授文卻在還在正陽前的‘天地春’樓上磨蹭。 程英小解回來,跟著的人去下頭拿厚袍子。 “王老,這還不回去,還沒在這內城里鎖夠?!?/br> 王授文擺了擺手:“你那宅子里熱,你趕緊回吧。” 他這么一說,程英到不好走了,接過下人拿來的袍子鋪在膝上,重新又坐下來,起了另一個話頭“我看明年,定青能補戶部那邊的差?!?/br> 王授文吐出一口酒氣:“這哪里說得準?!?/br> “你的兒子,走你的門路,天經地義,就看你老肯不肯?!?/br> 王授文搖頭:“算了,再放他在外頭幾年,等朝廷穩(wěn)下來再說?!?/br> 程英嘆了口氣,“怎么,他母親這么大的事你有沒讓他回來?” “他母親留的話,不叫他回來傷心?!?/br> “哦?!?/br> 程英看著自己面前的空杯:“那苦了你家的女孩子?!?/br> 王授王靠向椅背,把杯中的余酒喝盡:“已經給宮里調(河蟹)教了。管不了咯?!?/br> 漢臣之間不大愿意深說這種把自家女兒送給旗人家伺候的事,雖大家都有博前途的心,但說出來畢竟不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