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這邊王疏月跟著春環(huán)在榻上鋪黃色緞面的墊子。 曾少陽走進(jìn)來道:“春姑姑,敬事房尋姑姑問話?!?/br> 春環(huán)站起身,“知道了?!闭f完又對王疏月道,“把褶皺碾平,一絲兒都不能剩,過會兒子,我會來瞧?!?/br> “是?!?/br> 她一走,曾少陽也跟著出去了。 南書房此刻就剩了她一個人。她碾平榻上的褶子,也就再無別的事,皇帝不在的時候,南書房的差事其實頂清閑,除了一樣不好,就是這站的規(guī)矩要命,南書房里只有兩方書案,一方是皇帝的,還有一方在西南角的窗下,是給南書房行走的大人們替皇上擬旨備的,再有就是她眼前的這張黃緞榻,皇帝疲累了,也會在上面小躺一會兒。 這些東西都是有主的,所以宮女和太監(jiān)就只能站著,其實不說他們了,連外頭的王爺們進(jìn)來,也只能在皇帝面前站著,他們把這兒叫南書房的“站規(guī)矩”。 王疏月百無聊奈,便立在書架前看掃看書脊。 皇帝喜歡看的書大多是史書,中間也有幾本前明漢人的文集,看起來被翻地特別勤,書脊處的線裝都有些被消磨了。 她正想去細(xì)看,那是誰的文集,忽聽見外面?zhèn)鱽砹巳寺暋?/br> 先跨進(jìn)來的是張得通,他倒是一眼見看見了王疏月,又一掃里外,除了她是站里面伺候的,其余的竟都是進(jìn)不來的奴才。他到也沒多說什么,只使了個眼色,叫她退到該退的位置上去。 接著皇帝便跨了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十二爺,他一面走一面翻一冊書,面上難得掛著笑容?!斑@文章寫得好!” 這會兒似沒有政事,十二爺臉上的表情也是松和的。跟在皇帝身后道:“陳如晦他們要曉得,自個的文章能得皇上您這么一句贊,怕是得去祖墳上磕頭。” “話不能這么講,這些人年輕氣盛,又都自詡鐵頭不怕死,沒登科你還能從文章里看到些針砭時政的話,以后妻小在室,他們未必敢把文章寫程這樣?!?/br> “是,皇上說得是?!?/br> 皇帝仍沒有抬頭,走到他榻上坐下。又往下看了十幾行,這才想起十二爺還在他跟前站著?!芭?,對了,你先回去歇著?!?/br> 十二本來也不想在這里站規(guī)矩,見幾日是閑局,王授文程英都不在,忙順答道: “是。臣弟告退?!?/br> “張得通。” “奴才在?!?/br> “送送你十二爺?!?/br> 張得通也是無法,本來皇帝不點他的名,他是想安排何慶去送的,畢竟留那位王姑娘一個人在里面伺候,他總覺得心里跳地砰砰的。走到外面的時候,還刻意叮囑了何慶一聲。 “仔細(xì)聽著動靜。” 皇帝并沒有注意到南書房里換了人。 他手里的那冊子文章是外城科舉士子所舉鴻筆文社刊刻的社稿,所論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全章,許是當(dāng)真寫得好,皇帝看得入神,半個時辰過去,竟連茶也沒有要。 王疏月終于有了一段長而安靜的時間去通體打量皇帝。 平日里哪怕隔得再近,這個行為都是要掉腦袋的,但她此刻站在書架的后面,只要她不露頭,皇帝的角度是看不到她的。 其實皇帝和賀臨長得不像。但體格是相似的。 他穿著藏青色常服,外頭照著一裹圓的皮襖,起先沒脫,這會兒書房內(nèi)的炭暖起來了。他便隨手脫下來,擱在了榻上。 那襖子大,鋪開便占了榻面一大半的空間,若是平時春環(huán)一定會立刻過去替主子收掛,奈何今日在的是王疏月。她沒真正服侍過人,南書房規(guī)矩雖然學(xué)了個七七八八,但這樣的零碎細(xì)節(jié),她還沒搞明白。 皇帝覺得有些施展不開,不悅地開口喚人:“春環(huán)?!?/br> 沒人應(yīng)他。 皇帝有些不耐,不過他今日心情好,還是耐下來,提高聲音又喚了一聲。 然而還是沒有人應(yīng)她。 皇帝放下書,往書架后看了一眼。 那里向來是宮女們當(dāng)值站的地方。架角后面露出春綢滾毛兒氅衣的一角。 “何慶可在外面” “奴才在,主子爺?!?/br> “進(jìn)來?!?/br> 南書房這個地方,通常他們都只在外面伺候,這會兒皇帝突然把他喚進(jìn)去,他摸不著頭腦,身子也躬得格外低些。 剛進(jìn)去,便一眼子瞧到了散在皇帝身旁的皮襖子,“喲,這怎么……” 他忙上去收掛好,這才回來伺候皇帝脫了靴。 一面道:“皇上,有事吩咐奴才?!?/br> 皇帝翻了一頁書,抬手朝書架后頭指,聲淡淡的。 “把人帶出去,打十板子,以后也不得再放進(jìn)來?!?/br> 何慶邊往書架后走,邊想春環(huán)是最謹(jǐn)慎妥帖的,今兒是犯了什么錯處。他還沒想明白,迎面卻看見了王疏月的臉,這可把他嚇愣住了。 第18章 摸魚兒(二) “怎么……” 何慶反應(yīng)過來忙回頭去看皇帝,皇帝施展開手腳,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坐在榻上,目光只落于書面兒,連個眼風(fēng)都沒有掃過來。 何慶回想著,他將才說的什么來著,哦,把“人”帶出打十板子。 所以竟又是這倒霉的王姑娘惹了主子爺嗎? 他突然想通了,為什么張得通要他聽著里面的動靜。這兩個人也許是命里犯了沖吧,第一面兒,主子爺把人家姑娘差點燙破相,第二面,這姑娘害的皇帝貼了一個月的膏藥。這第三面兒……怎么得了哦。 “來,過來?!?/br> 他硬著頭皮把王疏月往外頭帶,皇帝的規(guī)矩,挨板子的人是不可求饒的,否則打得更多。所以何慶生怕王疏月開口,只管拉著她往外走。王疏月的衣擺卻不知什么時候勾在了一只書立上,被何慶一扯拽,竟“刺啦”一聲劃拉開來。 何慶嚇得心臟都要停了。 皇帝口中“嘶”地吸了一口氣,這一聲逼酸了他的牙。 “放……” 他放下書,“放肆”的“肆”字還沒出口,卻見那人竟堂而皇之地蹲在書架前去解勾在書立上的衣擺,身形有些眼熟,顯然不是春環(huán)。 她那姿勢很不規(guī)矩,背對著皇帝,勾著的地方低,她便一只腿半跪,腰佝僂得厲害,后來為了瞧清楚癥結(jié)處,整個身子都低伏了下去。 何慶嚇得不行,怕皇帝要加責(zé),忙斥她道:“磨蹭什么,趕緊跟著出去領(lǐng)板子?!?/br> 王疏月心里很是無奈,雖然她還不知道為什么頭一次當(dāng)差就要挨板子,但她也不是故意磨蹭。板子要挨,但也得把這處糾纏解開再去吧。想著,她竟也沒應(yīng)何慶的話,專心與對付那書立。書立是木制的,年生久了,裂了一絲縫,衣擺正嵌在那縫里,十分不易扯出。 何慶只恨皇帝面前使不利刃,不然他真想拿把剪子來替王疏月剪一剪子。 皇帝瞇眼看著那狼狽的背影,漸漸得也看出了點意思。 “王疏月?!?/br> 何慶心頭一顫,一回頭卻見皇帝已經(jīng)站在了他的身后,這邊王疏月聽著背后這毫無情緒的一聲,忙丟開手跪直身子,但那處牽扯著,她轉(zhuǎn)不過身,只好仍是拿背對著皇帝,朝著書架磕了個頭。 “奴才在?!?/br> 皇帝低頭往她手邊看了一眼,這女人也是用了力的,奈何春綢被勾破了,卡入了木紋里去了,任憑她勒紅了手掌也沒能扯出來。 皇帝往書架前走了幾步,彎腰一把握住那半截子衣擺,向上一提,一下子便把那半截子扯斷了。這利落的一聲,別說何慶嚇得跪在了地上,連慌張張從外面進(jìn)來的張得通都跪在了門口。 皇帝直起身,理整袖口,又拍了拍手。 “你轉(zhuǎn)得過來?” “是,轉(zhuǎn)得過來?!?/br> 王疏月不敢起來,就這么跪著挪回身,伏低道“奴才知罪。” 皇帝笑了一聲:“對,你愛說這句話,知罪,知罪。朕看你是豹子膽,說完知罪,心里頭僥卻幸得很。面上懼,心里悍,骨頭又軟。” 他說著,把手上書拋給何慶。 自己回身走到榻上坐下。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坐似乎又把好了個把月的腰疼扯回來了。他解下手腕上的翡翠盤珠,擱在榻幾上,反手過去摁了摁之前的扭傷處,這會兒又覺得像不疼。 皇帝悻悻然地收回手。 將才那一下,多半是見了這不知規(guī)矩的女人,給氣的。 敬事房的太監(jiān)在外頭備好了板子,預(yù)備著進(jìn)來回話,卻見張得通跪在門口。里面的人也都是跪著不出聲,到不敢貿(mào)然進(jìn)去,躬身在張得通耳邊問道:“張公公,這會兒萬歲爺是什么意思呀。要不。您給請個話?” 張得通白了他一眼,給了個手勢讓人滾。 那人忙縮頭退了出去。 “你入南書房,是誰的意思?!?/br> 他這么問,其實有點明知故問的意思在里面。 內(nèi)務(wù)府敢這么挑人,一定在太后那里得了明白話。太后從前就喜歡往他面前薦女子,但都是蒙古旗的人,他不喜歡,也不能說什么,可這個王疏月是怎么回事,他才辦了老十一,他的‘側(cè)福晉’就補(bǔ)了南書房,太后是來惡心他的嗎? “是內(nèi)務(wù)府的意思?!?/br> 好得很,她也真能周全,連太后的名義都不提。 皇帝以為這就完了,誰知她后頭還跟了一句。 “內(nèi)務(wù)府的人來奴才家時,跟奴才說了的,主子爺?shù)囊馑疾攀莾?nèi)務(wù)府的意思,讓奴才千萬要記著主子爺?shù)亩鞯?。好生伺候?!?/br> 皇帝真的是被氣得腰疼。 “哦,你還知道要記朕的恩典。王疏月,你既已在南書房當(dāng)差,連答應(yīng)都不會?” “回萬歲爺?shù)脑?,奴才會,但萬歲爺喚的是春姑姑,奴才學(xué)了規(guī)矩的,不能胡亂答應(yīng),否則就是在主子面前輕狂搶臉,要挨板子?!?/br> 這話沒什么毛病,可怎么就聽起來那么不痛快呢。 皇帝失了語。 其實她這會兒跪端正了,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地交疊在額頭前面,樣子還是順眼的。如果不生這么一張嘴,太后放進(jìn)來就放進(jìn)來,他將就使幾日,再找理由打發(fā)就算了,可往疏月不動聲色將他的軍,他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是他的規(guī)矩大過天,無論從前在王府,還是如今在宮中,誰讓他這樣窘過,怎么忍。 皇帝僵著背脊沒說話。 張得通和何慶卻沒大聽懂這二人交鋒的門道。遙遙互望了一眼。不得要領(lǐng),又齊刷刷向皇帝那頭瞄去。 皇帝正透過撐開的窗戶一隙,看向外面。 敬事房的路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春凳兒邊候著。那板子就架在春凳上,漆著紅漆威風(fēng)零凜凜的,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