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而果然如她所料。 熱水√ 雨傘和自行車這又是另一件。杭祁可能不接受她的傘,但是她特地寫了小標簽,杭祁要是摘掉的話,自己也算是成功了。 而自行車的話,杭祁不可能不騎自行車回去吧?那么,只能被動地接受她的善意了。 因此一放學,譚冥冥就抱著書包沖出教室。 她找出自己平時擦桌子的抹布,鬼鬼祟祟地溜到自行車棚,特地花了足足十分鐘的功夫,氣喘吁吁地給那輛老邁的自行車做了個大保健。 自行車棚那邊人來人往,但是下著大雨,大家都撐著傘急匆匆往校門口走,生怕被刮風下雨淋個落湯雞,所以也就沒人特別留意到車棚角落一個蹲著的揮汗如雨的小身影…… 她把雨水和泥塵全都擦掉了,當然,有些勾縫里的銹跡,實在是擦不掉。 做完這些,譚冥冥又從書包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云南白藥氣霧劑,擱在自行車后座上——其實她完全可以不做這一步。 因為按照杭祁冷漠的性情,這盒藥可能又和那三盒感冒藥落得同樣的下場,甚至是出現(xiàn)在車棚旁邊的垃圾桶里。 擦掉自行車,就足以改變很多透明度了。 ……但是譚冥冥實在沒忍住。 以前不怎么了解杭祁,也就沒怎么注意他脖頸、手腕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青紫,但是隨著最近經(jīng)常偷偷摸摸把視線落在他身上,他那些印在蒼白皮膚上的烏青的傷,就顯得異樣生硬扎眼、令譚冥冥在意起來。 譚冥冥上課的時候就忍不住揣測—— 又是打架弄出來的? 但是近來好像沒見到有混混圍堵杭祁啊,那么是不是周末他還在打別的工,干體力活兒,所以導(dǎo)致靠近肩頭的地方總有一團一團的壓傷? 不管怎樣,他肯定需要這個。 并且,譚冥冥在日程表上又添加了一項計劃,周末除了要去救助中心領(lǐng)養(yǎng)一只小狗之外,還打算跟蹤杭祁,去看看他周末都在干什么。 譚冥冥從車棚離開時,身上都快濕透了,她收了傘,費盡地擠上人流量最高的公交車。 她穿著羽絨服雖然厚實,可不防水,下擺被雨水打濕之后,就沉甸甸的,脖子上也有雨水,潮濕又悶,譚冥冥忍不住伸手擦了擦。 這樣一來,她就多擠占了很多空間,站在她身后抓著公交車吊環(huán)的妝容精致的女白領(lǐng)皺了皺眉,有點嫌棄地瞪了她一眼,并轉(zhuǎn)了個身,換了個背對著她的姿勢。 被瞪了一眼的譚冥冥卻…… 一臉激動。 ……臥槽! 以前她無論擠在多么擁擠如同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地鐵里,周圍的人都會把她當成一團空氣,在她腳上踩過去也沒感覺,相同的,她無論怎么擠擠擠,也全都沒人用異樣的眼神看她。 ……有時候譚冥冥甚至懷疑自己在車上脫鞋都沒人會管自己。 當然,出于道德和家教因素,她沒有嘗試過。 但是,這還真是有生以來,自己在這種公眾場合有了存在感。 總之,譚冥冥喜極而泣,差點就要膨脹得在公交車里多竄竄,多招來一些嫌棄的眼神了,但還是因為家教良好,她捏著書包肩帶,拼命忍住了。 譚冥冥嘴角瘋狂上揚地回到家,就聽到已經(jīng)下班回到家的譚爸爸正在廚房和譚mama說話。 譚爸爸是個有點高胖的脾氣很好的部門員工,如今剛四十出頭,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了二十來年,一直猶如一顆螺絲釘般,低調(diào)苦逼地待在部門里,除了跟隨大部隊漲工資,從沒額外升職加薪過,但他任勞任怨,很少埋怨。 完全就是習慣了這背景板的一生。 而此時,他正一頭霧水地對譚mama道:“今天真奇怪,我不過是和往日一樣,提前完成了一個策劃案,可部門主管居然一反常態(tài),走到我位置表揚我案子做得不錯,搞得同事們都盯著我看!” 譚爸爸摸摸發(fā)量并不濃密的腦袋:“……嘿嘿,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譚mama驚訝了一下,連忙放下手中的菜:“是不是你總算被老板注意到了,要加薪了?!” “嗨,八字還沒一撇呢。”譚爸爸竭力想繃住,但還是露出個有些靦腆羞澀,還有點兒得意的笑容來:“不過你老公這么厲害,也說不定喔?!?/br> 譚mama皺紋展開,回以一個有點甜蜜又有點嫌棄的白眼。 譚冥冥在門口換鞋,就聽見夫妻倆的對話,頓時笑得更加合不攏嘴了,她喜氣洋洋地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扒住門框,眉飛色舞道:“爸,這事兒你得感謝我?!?/br> “又得瑟來了,關(guān)你什么事?”譚mama轉(zhuǎn)過頭來,視線落在譚冥冥打濕的羽絨服上,怒道:“譚冥冥,跟你說過多少次要帶傘?!?/br> “我?guī)Я耍 ?/br> “那怎么還淋了個濕透,你手是雞爪子嗎,打個傘還東搖西晃把自己淋成這樣,快去洗澡!” 譚冥冥哈哈笑著拿著睡衣飛快閃進了浴室,躲過譚mama的炮轟。 自己透明度又降低了一點,而譚爸爸在公司的情況也有了小幅度的改變,看來,這意味著—— 雨傘√ 自行車√ 云南白藥……還不知道被扔掉了沒有。 但有這些進展,譚冥冥已經(jīng)很滿足了,杭祁可真給力呀。她歡快地哼著歌,洗了個澡,決定明天去學校后要想辦法再接近杭祁一步。 不過很快,出了浴室之后,聽到表姐和小姨周末要來自己家的消息,她頓時高興不起來了。 譚冥冥的這位表姐,連同表姐的一家,都是非常討厭的人。從小到大,每次過年,譚冥冥在一群吹牛逼的三姑六婆中,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這一家人。 每次來這邊,小姨總隨意地打開譚mama的衣柜,一邊對譚mama的品味挑剔不屑,一邊又忍不住挑中幾件好看的,讓譚mama送自己,理直氣壯地說反正譚mama一個當護士的,一周有六天都在穿工作服,要那么多衣服干嘛? 譚mama在譚爸爸和譚冥冥面前脾氣大,但不知怎么,卻總是讓著小姨,可能從小到大都忍讓成習慣了,雖然不悅,但還是容忍她。 除此之外,這一家人都有吃飯時砸吧嘴、伸長筷子在盤子里翻來翻去、不經(jīng)過人同意就看人手機的壞習慣。 這也就罷了,最讓譚冥冥惱火的是,每一回小姨都要明里暗里地在所有親戚的面前諷刺自己成績差、腦子笨。 小姨對譚mama說的最多的話就是:“高中時期這么關(guān)鍵,你怎么還不給冥冥買點補腦子的,我記得今年的分數(shù)線又提高了吧,按她現(xiàn)在這個每科七十多分成績,恐怕只能上個三本吧,哎喲,從三本出來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啊,月薪兩三千,到時候還得啃老……” 譚mama尷尬地應(yīng)和著,還要狠狠瞪一眼不成器的譚冥冥:“好好聽你小姨教訓!” “我家思琦就不一樣了,她每科都能上八十分,還有個體育特長加分,到時候進了好大學,她又漂亮,好好拾掇一下不就能認識個有錢的男朋友嗎,最好是去首都,我聽說那里很多大學生家里都有公司,身價上億!” “哦,對了,冥冥啊,到時候讓你表姐給你介紹個也還行的,雖然你條件差了點,但是有你表姐在……” 譚冥冥每次聽到這些話,耳朵都要起繭子了,非常不耐煩。 不過,被小姨諷刺,她還能默默忍了,她最難受的就是,每次小姨走后,譚mama和譚爸爸都要沉默好幾天。 有一次晚上譚冥冥起來上廁所,見夫妻倆坐在客廳滿面愁容。 譚爸爸白天上班已經(jīng)很累了,但還扶著眼鏡,瞇著眼睛,拿著一沓自己的試卷,挨個分析自己哪一科薄弱—— 平日里他顯得很壯,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的燈光襯托,讓他頹在沙發(fā)上,看起來老了很多。 譚mama更是,很瘦,一臉疲態(tài)。 譚爸爸分析來分析去,是每一科都不行,從小到大就沒有平均分以上高點的分數(shù)! “唉,怎么辦啊你說?!?/br> “要不給她報個補習班吧?” “可從小到大的補習班也沒少辦,咱們冥冥成績也沒有半點改變……要不還是算了,兩三千月薪就兩三千吧,反正咱們有房子,讓她留在咱們身邊也好……” 雖然這么低聲商量著,可夫妻倆過了會兒又沉默下來,臉上是滿滿的憂心忡忡。 譚冥冥知道他們雖然平時不施加給自己壓力,但這不代表他們心里不難受。 尤其是在小姨炫耀過表姐文思琪又考了班上第幾名之后,他們對比起平庸無奇的自己,肯定更覺得焦慮難過。 …… 因此,聽到這位小姨又要帶著表姐來玩,譚冥冥一下子壓力山大。不知道這次小姨家是又買車了還是買房了,還是表姐又考出什么好成績了,又要過來神氣揚揚、炫耀一番了。 她臉上的表情都垮了下來,喝完一杯牛奶就心情沉沉地回到了房間。不止是她不開心,譚爸爸聽說那對母女要來,心里頭也不舒服,但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 不過—— 譚冥冥坐到書桌前,翻開日歷,忽然想到,明天下午就有一場數(shù)學考試,數(shù)學老師改卷子速度一向很快,周五之前就能改出來,也就是說,自己的分數(shù)在小姨她們來之前可以拿到! 如果這次自己的分數(shù)可以讓她們閉嘴呢? 譚冥冥眼睛一亮!但前提條件是,自己考試完后,試卷能順利被老師批改完畢,且高分數(shù)不被屏蔽抹殺。 與此同時,杭祁收了傘,甩了甩頭,將漆黑短發(fā)和肩膀上的些許雨珠甩掉,然后將自行車推進昏暗的樓道,老舊小區(qū)年久失修,樓道里燈壞了好久了,偶爾會有老人在這里摔跤。 他放好自行車后,順便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十四瓦的燈泡,擰了上去。 “啪嗒?!睙艄饬亮似饋?,照亮走道里的灰塵、垃圾桶、凌亂的掃帚拖把,老式自行車,以及身形高挑但略顯單薄的他。 杭祁住在三樓,單間,不大,租金比較便宜,而且這附近沒人認識他,讓他覺得自在點。 他將單肩包從肩上摘下,開門進去,然后燒水,從沙發(fā)旁邊的架子上拿下來一包泡面開始煮,等煮好后用鍋乘著,放在矮桌上,席地在報紙上坐下,開始吃晚飯。 照例是一室冷清,寂靜得讓人覺得有些冷,但今天,好像又有哪里有些不同…… 桌子上多了一盒活血化瘀的云南白藥。 以及一張橢圓形的小卡片,像是從某種紙質(zhì)比較硬的便利貼上撕下來的。 還有一行字,一個表情。 杭祁面無表情,眼睛闔黑,視線落在隨手擱在桌上的那盒藥上,半晌,指尖捏了捏,他忍不住將藥拿了起來,打開包裝,一行一行讀著說明書。 吃完,洗完碗,他回到二手沙發(fā)上,沒有像平時一樣抓緊時間讀各類機械軟件方面的書,而是忍不住繼續(xù)拿起那張說明書,拇指無意識反復(fù)在上面摩擦。 杭祁抿著唇,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把這盒藥帶回來。 ……或許是因為,即便可能是惡作劇,這也是他這十七年的貧瘠人生里,頭一回得到這樣的饋贈? 他肩膀上有傷,淤青蔓延到脖頸上,偶爾會從校服領(lǐng)下露出來一小塊,轉(zhuǎn)動脖子時偶爾會覺得異樣酸疼,但他從沒當一回事。 可—— 有人注意到了,還細心地留下了這一盒藥。 這樣的、從未體會過的關(guān)心和溫柔,讓他心里面被撞了一下,細微地顫抖。 他抵觸這一場同情般的惡作劇,也厭惡被憐憫,更加害怕稍縱即逝的善意之后留下來的更見血的刀子。沒有期待,才不會有失望。 可是,卻還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再被關(guān)心一點—— 如果是惡作劇的話,即便是惡作劇,能不能持續(xù)的時間再長一點呢? 他寂靜無聲,攥緊了手中的傷藥。 翌日,杭祁來得異常的早,他一向都是前幾個到教室的人,可今天,他比往日還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