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不知過了多久,教學樓底下的路燈亮起,草坪上的泥土亂七八糟,杭祁四處都沒找到,終于心灰意冷。 ……或許是被雨水沖刷進某個下水溝了。 他心中有些茫然,像是被搶走糖果的小孩子一樣,不知道該做什么表情。 最后,被雨水打得稍微清醒了一點,才慢吞吞地往教學樓里走。 從漆黑的頭發(fā)到校服全都濕透了,杭祁也不在意。 他心中發(fā)著冷,裹挾著呼嘯的恨意。 教室也空無一人,杭祁從后門走進去,心里涌起暴戾的沖動,想將周巖抓回來揍進醫(yī)院,但教室沒人,因此他只是木然地回到自己座位上,開始收拾書包。 他手指冰冷,書包也很快被他身上的水打濕了。 杭祁心不在焉收拾完,轉(zhuǎn)身欲走,可正在這時—— “哐當”有什么掉了下來,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格外清澈。 杭祁回過頭去。 一剎那,他瞳孔猛縮,有幾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掉在地上的是他的幾塊獎牌,被一條熟悉的透明膠帶沾在一起,看得出來,被擦拭過了,否則怎么會半點泥土也沒有,甚至連上面之前在課桌角落沾染的灰塵也沒有。 失而復得的,不止是這個—— 上面還有一張熟悉的、令杭祁血液上涌的小卡片。 小卡片上是熟悉的、工整娟秀的字跡。 “杭祁的獎牌(=^^=)” ……那個人幫他找回來了。 這些獎牌被丟在草地里,混入泥土當中。外面下著大雨,要想找到,必定十分艱難,會淋到雨,會在寒風中受凍許久。 但是那個人…… 杭祁半垂著眸子,漆黑眼睫重重顫了一下。 如果之前的一切,感冒藥、早餐、熱水、雨傘、甚至是傷藥,都可以用惡作劇來解釋的話,那么,現(xiàn)在,千辛萬苦幫自己找回獎牌呢? 有誰會惡作劇到這一步,甚至不惜費這么大力氣? 獎牌被清洗得干干凈凈,不見一絲泥塵。 ——這不是惡作劇。竟然不是。 而是,有生以來,自己得到的第一次溫柔以待。 有什么夾雜著濃郁的欣喜若狂、悲喜交加、受寵若驚、不敢置信,纏上杭祁心頭。 他喉嚨發(fā)著啞,靜靜戰(zhàn)立,走廊燈光將他身影拖得長長的。許久,他才彎下腰去,將卡片和獎牌撿了起來。 他冰涼的手指略微發(fā)顫,將新的卡片捏進手心里。這一瞬,杭祁只覺得,血液里仿佛有什么在復蘇的東西。 譚冥冥考完了數(shù)學,都放學了,也沒見杭祁和周巖從辦公室里被放出來,雖然心中略有些擔憂,但是聽八卦的同學說,應該不會記過,只是寫檢討,她也就多少放下了懸起來的一顆心。 幫杭祁找回獎牌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回家路上,透明度再次降低了一丟丟。 這次,她沒有去買煎餅果子,只是路過,但那個常年駐扎在她家小區(qū)門口的煎餅果子老板竟然認出了她,還吆喝:“小姑娘,今天怎么不吃煎餅果子了?!” 譚冥冥:…… 她還哪兒有心情吃?! 譚冥冥對煎餅果子攤老板回以一個“昨天你對我愛理不理,今天我讓你高攀不起”的微笑,撐著傘,快步回家。 煎餅果子攤老板:“……” 今天晚上譚爸爸加班,譚mama已經(jīng)開始準備后天小姨和文思琪來時睡的床,叫譚冥冥看了愈發(fā)心煩。 她飛快洗完澡就進了房間,坐到書桌前,心煩意亂了一會兒,才打開書包,找出作業(yè)本——即便世界末日,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還是要寫的。 可是就在這時,譚冥冥猛地驚了一下。 完蛋,她草稿本似乎落在課桌上沒帶回來。 就是那個——今天考試的時候快速寫完試卷,就百無聊賴等著收卷,并義憤填膺地亂寫亂畫了十幾行“周巖臭王八、欺負人、杭祁沖鴨?。。 钡牟莞灞?。 譚冥冥打了個哆嗦:Σ(っ°Д °;)っ 明天一大早不會被周巖或者周巖的朋友看到,然后憤怒地要弄死自己吧! 第9章 這一晚,杭祁在床上翻來覆去,聽著耳邊窗外呼嘯的磅礴大雨和凌厲風聲,臉色一如既往有些病態(tài)的蒼白,太陽xue邊一團斗毆的淤青也在他臉上揉進了幾分凌亂。 但他睜著的眼,卻漆黑宛如黑曜石,其中細碎閃耀著從未出現(xiàn)的神采。 過了半晌,他終于忍不住,單手撐著冷硬的床板坐了起來。 沒有床頭燈,他按了一下鬧鐘,淺黃色的微弱燈光便照亮了一小塊范圍,剛好照亮他床頭的老式柜子上擺著的幾塊獎牌和卡片。 這兩樣東西躺在這里,和這個死氣沉沉的小房間格格不入,但卻為這些老黃陳舊的家具帶來了些許生機。 杭祁將卡片拿起來,用手指細細悄悄摩擦。 他盯著卡片上的小表情,沉默許久,極細地抿了一下唇。 …… 有個小孩,在他還沒能夠堅強到不在意外界眼光、不需要朋友親人、筑起冷漠外表野蠻生長的時候。他還只是個,課堂上老師要求分組,卻沒人愿意和他一組,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小孩組好了隊、自己孤零零站在一邊,感到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的可憐鬼。 他討厭、害怕、恐懼每次手工課分組、體育課分組、排隊做cao分組、上大巴車時的座位分組。 那意味著,他會一次又一次難堪、可憐地被拋下。 所有人都看著,老師也會頭疼地看著他:“怎么辦,那你就一個人一組好了?!?/br> 這時候,他總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錯了什么。 別的小孩上學會很開心能和朋友見面,可小時候的他每一次踏進學校的清晨,都會開始緊張,害怕今天又有分組任務(wù)。 他也和別的小孩一樣悄悄抬起頭,羨慕班上最光鮮亮麗、最受歡迎的那個小孩。 可別人羨慕的無非是那人有最拉風的汽車模型、能出國玩,可他羨慕的卻是,對方每次組隊,都能百分百被選擇,都不必忐忑害怕。 孤零零的滋味,沒有人比杭祁更能領(lǐng)會。 就像是你一個人在隧道中奔跑,前后左右都沒有人,只有空蕩蕩的、呼嘯而來的冷風,沒有光亮,更沒有回音。 就這樣很多年了,他也已經(jīng)習慣了。 從來沒人關(guān)心他,從來沒人在意他,他一向是自己自生自滅。 可是現(xiàn)在,一連串突如其來的溫柔闖入了他的生活。 幾盒子悄然而至的感冒藥、傷藥、熱水,可能對于別人而言,只是再平常不過甚至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對他而言,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的一點溫暖。 所有過往的孤寂、冰冷,也因為這一點暖意而多了幾分鮮活。 杭祁胸腔中復雜情緒紛涌……他仍不能徹底確定這到底是惡作劇,還是真的有人在關(guān)心自己。可是,無論如何,他已經(jīng)想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這一點點善意了。 可是,如果明天這一點善意就會消失呢。 杭祁患得患失、提心吊膽地想。 如果那個人某次突然覺得無聊、覺得自己無趣,然后就突然收回全部的施舍呢。又或者,覺得自己不值得,于是再也不對自己這樣好了。 想到這里,他心臟皺縮,好不容易亮起些許的眼眸又暗淡下去。他突然很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左耳聽力還有些許殘疾的事情,比以前更害怕。 之前擔憂無非是不想在這所學校也被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惹來事端、浪費時間去打架??涩F(xiàn)在害怕,卻是因為怕被那個從未露過面的人嫌棄。 杭祁閉了閉眼,重新摔在床上,手伸到枕頭下摸了摸自己的白色的一直被同學們當做是耳機的助聽器…… 他必須小心掩飾,死死抓住那個人。 周五終于晴了,天際云層破開一個淺灰的小口。 杭祁起得很早,非常早,他出門之前,難得在單薄的校服外面裹了件黑色羽絨夾克,高挑的少年看起來修長又凜然。 他騎著自行車從馬路上飛馳而過,未來得及拉上的校服拉鏈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時候,馬路上還沒什么車輛,最早的公交車班都沒有開始運行。 杭祁早早地來到學校,飛快地停下自行車,然后直接奔向教室,教室的門鎖一向都是學習委員管理的,此時教室還沒開。而即便開了,杭祁也不可能一一翻找六十多個同學的作業(yè),比對字跡。 他看了眼也鎖著的辦公室,想到可以去找語文老師拿試卷。 每次考語文,學生們都怨聲載道,吐槽寫的字太多,考一次手都廢了?!昂计睢倍蛛m然有點生僻,不一定會在這些試卷中出現(xiàn),但是“的”字、“傘”、“獎牌”這些字眼,一定在語文試題中出現(xiàn)過,他一定能夠比對出字跡。 現(xiàn)在就只等辦公室開門,語文老師來了。 杭祁心中下了主意,可又有些喉嚨發(fā)干,下樓去食堂時不由自主喉結(jié)滾動一下。 近鄉(xiāng)情怯。 他既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又有些害怕知道。他只是害怕,一旦對方知道自己知道了她的身份,就不再對自己好了。 杭祁垂著眼,心事重重地下樓,但是腳步卻比平日輕快許多,他眼睛一如既往漆黑不見底,淡漠如同清晨的冷霧,但是仔細看去的話,會發(fā)現(xiàn)其中隱隱有了小孩子般雀躍的色彩。 食堂倒是比教室開門早得多。 杭祁來到窗口,這已經(jīng)是本周第五天,打早飯的阿姨往他盤子上加雞腿。先前幾次杭祁心情復雜,以為是誰的惡作劇,對此訝異之外,厭惡又抵觸。 可是現(xiàn)在他想,一次兩次是惡作劇也就罷了,誰會這么好心地對自己好這么久,還不出來看自己丟丑呢。 不是惡作劇啊。 ——即便是惡作劇他也認了。 杭祁嘗了嘗今早的雞腿,眸子里情不自禁多了幾分期待和祈盼。 不過,食堂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飛快吃完早飯之后,仍不習慣這么多人,斂了表情,將餐盤放在回收去,朝著教學樓的方向回去。 杭祁所有的科目近乎滿分,唯獨語文不大好。語文老師對他的孤僻沉默也印象不大好,在辦公室門口看到他早早等在外面時,視線首先就落到他脖子上的幾團青紫淤痕上,便皺了皺眉。 “試卷丟了么?怎么就你試卷丟了?” 杭祁抬起眸子沒什么表情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