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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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你是他的知交好友,怎的不給他收尸!”沈玦話里帶了怒火。 夏侯瀲揉喉嚨的動作一頓,慢慢道:“做人命買賣,腦袋懸在褲腰帶上,骨橫朔野是常有的事兒,他自己都不在乎?!彼櫫税櫭?,“收了尸又如何,你要挖他的墳么?” 沈玦沒回答,沉默了很久,才開口:“他怎么跟你說我的?”他的聲音啞了很多,夏侯瀲差點沒聽清。 夏侯瀲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問這些,追殺怎么多年,知道對方死了,反倒要敘敘舊情么?夏侯瀲裝出回憶的語氣,道:“沒說什么,說過你是他的故友罷了。你吃公家飯的,他是以武犯禁的亂黨,你逮他是天經(jīng)地義,不僅能邀功請賞,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彼皖^笑了笑,“他都明白的。” “……”沈玦慘淡地笑了聲,仿佛是嘲諷,又仿佛是凄涼。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和夏侯瀲會帶著這樣深重又可笑的誤會陰陽兩隔。那個笨蛋,簡直蠢到家,竟然到死都以為他要殺他! 無名的悲哀從心底涌上來,沈玦用力閉了閉眼,繼而睜開,咬著牙說:“你說的不錯,我是要尋他的墳,無論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就是被蟲啃光了,只剩下骨頭渣子,我也要把他從地底下挖出來!” 夏侯瀲垂著眼簾,看自己粗糙的手掌,笑笑道:“要不然,你把我殺了吧。我長得像他,殺了我,就當解氣了?!彼D了頓,繼續(xù)道,“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偷來的,死了也不要緊。只不過,可否勞煩掌班把橫波和我葬在一處。橫波是在您那吧?夏侯瀲臨死前,把橫波托付給我,我不想讓橫波流落在外?!?/br> “他把橫波托付給你?”沈玦扭頭看他。 夏侯瀲點點頭,“一年前我在臺州打倭寇,沒注意讓人給砍飛了。后來在集市上瞧見,卻被你們東廠的人買走了。該是送到您這兒來了吧?” 沈玦覺得氣悶,夏侯瀲最信賴的人就是此人么?連橫波都能傾心相付。沈玦又氣又難過,恨不得立刻殺了身后這個蔫頭耷腦的腌臜玩意兒。 沈玦狠狠剜了夏侯瀲一眼,道:“你算什么東西?橫波自有我保管,用不著你瞎cao心。滾出去,我不想見到你!” 果然還是不行。夏侯瀲嘆了口氣。 沈玦轉(zhuǎn)身離開,他在原地,望著沈玦的背影。黑色的曳撒,暗金色的紋繡,幾乎要和黑暗融為一體。夏侯瀲目送著他越走越遠,就要走過穿堂,消失在拐角。 “掌班!”夏侯瀲忽然大聲叫住他。 沈玦停下了步子,站在穿堂另一頭,夏侯瀲走前了幾步,和沈玦隔著穿堂,遙遙對望。 “敢問掌班,為何如此怨恨夏侯瀲?”夏侯瀲問道,“是因為他是江湖亂黨,你們天生敵對?還是……還是因為別的?” “怨恨?”沈玦道,“我從不怨恨他?!?/br> “那掌班為何如此緊追不舍,執(zhí)意要殺他?” 燈影昏昏,淡黃色的光映在沈玦的臉上,卻沒有添上多少暖意。沈玦側(cè)過臉,望向穿堂外面,撲面而來的風里帶著咸咸的味道。他道:“我只是討厭他。討厭他撒謊成性,討厭他輕諾寡信。他說過的話,許下的諾,一個字都不曾實現(xiàn)?!彼嚨嘏み^頭來,一字一句皆咬牙切齒,“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殺嗎?” 他轉(zhuǎn)過身,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一抹曳撒的裙擺一閃而過。 夏侯瀲仰起頭來,天穹是沉郁的藍,一輪殘月掛在天邊,蒼白如紙。 對不起,少爺。是他太無能,他活這輩子,只能做成一件事。他連自己都救不了,更何況救別人。他站起來,慢慢踱進了黑暗。 沈玦沒殺他和朱順子,派人日夜看著。雁翎刀早被沒收了,他倆成了名副其實的囚犯,上茅房都有人跟著。夏侯瀲不敢再去招惹沈玦,沈玦太可怕了,比小時候還要喜怒無常,和他說話簡直是拿命在賭。 他們?nèi)找辜娉?,三日后到了河間府。福王侯在城郊別業(yè),沈玦帶著人馬進了別業(yè),留司徒謹帶著一批人在別業(yè)后山上等候,同時也是以防萬一。他們選的地勢很好,山下別業(yè)一覽無余,像一個擱在草叢里的小棋盤,里頭的人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夏侯瀲和朱順子都在留守的隊伍里,山坡上長滿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綠得像要滴下來,迎著風搖曳。他們和番子一同伏在草堆里,頭上都戴了草環(huán)用以偽裝,一瞬不瞬地盯著山下情形。 “原來沈玦打的是這鬼主意?!敝祉樧忧穆暤溃八氩叻锤M醯钕?,只要福王殿下一點頭,魏德就什么都完了??伤婺艹蓡??魏德和沈玦,一個大權(quán)在握坐鎮(zhèn)宮中,一個在山里頭流竄,跟土匪似的,只要有腦子的人都會選魏德吧?!?/br> “不一定?!毕暮顬囌f。 “為什么?你怎么知道?” 夏侯瀲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覺得,沈玦那樣的人,一定不會輕易倒下去。 沈玦其實沒那么有把握。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豪賭,第一次是東安門外,他孑然一身入了宮,那天似乎也是這樣的好天氣,晴空萬里,鴨蛋青的天穹高而遠,偶有幾片薄薄的云影,像輕飄飄的鵝毛,邊緣暈散,是一根根纖細的片羽。 可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最牽掛的已經(jīng)沒了,從今往后他再怎么苦心經(jīng)營,也只能成為墳?zāi)估镒钣袡?quán)勢的尸體。一無所有,便無所畏懼。他調(diào)整表情,嘴角彎出最適當?shù)幕《?,再次掛上春風一般的微笑,像官袍上的金銀絲繡,托盤上的剔紅螺鈿,完美無缺,恰到好處。 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和甬道,穿過花園里的小竹林,前面水榭里坐了一個胖碩的身影,穿著大紅色的曳撒,腰間一匝一匝的,像環(huán)繞在身上的紅鱗蟒蛇。他轉(zhuǎn)過臉來,露出團白的圓臉,沈玦上了水榭,朝他深深作揖。 “沈公公,別來無恙!”福王呵呵笑道,“你還是如此玉樹臨風,放眼整個紫禁城,沒人比得過你風姿俊秀?!?/br> 福王近年來越發(fā)胖了,自從成了跛腳,他學會了人生短暫當及時行樂的道理,十分善待自己。在藩地他唯我獨尊,更是無有節(jié)制,一發(fā)不可收拾。 “殿下謬贊,再好看的臉也不能當飯吃,”沈玦道,“沈玦這次來的用意,殿下想必明白……” “哎,哎,你剛來,茶都還沒喝一口,別談這等糟心事!”福王擺手打斷,道,“來人,給沈公公看茶!這是孤一個故友從西洋給孤捎來的茶葉,據(jù)說和咱們大岐的茶不大一樣,你來嘗嘗!” 沈玦輕輕笑了笑,裝蒜打太極,官場上你來我往都愛玩這套。這是為了消耗時間,讓對方著急。沉不住氣,自然就會不自覺地后退,讓出更多的砝碼。福王是莊家,無論是沈玦還是魏德,都是要幫他辦事。他自然鎮(zhèn)定自若,只等沈玦把持不住,自己亮出最后的底牌。 沈玦并不接話,只低下頭,從琵琶袖中掏出一卷明黃色的卷軸,福王的眼睛頓時就被吸引住了,顫著聲問道:“那是什么?” 沈玦緩慢而清晰地說道:“圣旨。”說著,又一笑,“殿下,您還喝茶嗎?” 第60章 飄飖難期 “沈公公,橫豎是到了這個地步,你就別跟孤說笑了。”福王直勾勾地盯著沈玦手中的圣旨,道,“快!快把圣旨拿給孤瞧瞧!” 畢竟福王才是身在高位的那個人,沈玦也不敢過分取笑,將圣旨雙手奉上,垂眸看著黃花梨紅漆方桌上的云紋雕花,平心靜氣地等福王看完。 福王一面覷沈玦的臉色,一面驚疑不定地打開圣旨。沈玦臉上波瀾不驚,什么都看不出來。這個沈公公笑面閻羅的名聲是人人都知道的,面上跟你談笑風生,背地里就捅你一刀。他早有提防,只是沒想到這個被貶去南京看守帝陵的落水狗竟懷揣圣旨遺詔! 他垂下眼去,急急忙忙看起來,什么“帝王治天下,敬天法祖、修養(yǎng)蒼生……”的場面話都跳過,老皇帝追敘自己功德的狗屁話也忽略,一目十行,一直掃到最后一段,才看到“福王皇長子朱穆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tǒng)”。他握緊圣旨,顫抖著抬起頭,不可置信地道:“父皇立的是孤!” “誠如殿下所見,這是萬歲口敘,中書舍人高才茂大人筆錄,沈玦親眼看著寫下來的。” 福王攥著圣旨,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卻又一陣遲疑,忽又明白了什么似的,抬頭冷笑著看著沈玦,“可是魏公公說父皇有意立二弟為嗣,懼怕孤對二弟不利,這才遲遲不召孤入京!若是父皇有意立孤,那為何不召孤入京?要假造圣旨,也不是件難事兒!沈公公,這莫不是你耍的把戲吧!” 福王雖然心寬體胖,卻也不是個榆木腦袋。在宮里混了大半輩子,書沒讀許多,爾虞我詐倒是耳濡目染了不少,心術(shù)詭計是沈玦的拿手好戲,同樣也是他的看家本領(lǐng)。畢竟不是吃素的,要糊弄他還得加點砝碼。沈玦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暗袋里掏出一個白玉物事,從桌上推到福王面前,“圣旨可以假造,不知虎符是否可以假造?” 那是個半個手掌大小的白虎,仰著頭齜著牙,因為常年被握著,身子滑亮溜光,泛著焦黃色,越到尾巴越白,可尾巴尖的位置缺了一塊。福王認出來了,那是他小時候捧著父皇的虎符玩耍,不小心在地磚上磕的。 福王小心翼翼地拿起白玉虎符,摩挲著缺了角的尾巴尖,“虎符自然也可以造假,可這斷尾假不了。這是孤摔壞的,因為這還被父皇罵了一通,孤一直都記得!”這事情來得蹊蹺,可如假包換的虎符就在手里,他不信也得信。福王按下心中疑惑,放下虎符拱手道,“沒想到沈公公才是父皇深信之人,方才小王無禮,還望沈公公莫怪!” 沈玦扶住福王的手,道:“殿下折煞沈玦了,沈玦微末之軀,便是殿下對沈玦隨意驅(qū)馳斥罵也是當?shù)玫?。?/br> “公公言重了。雖已拿到遺詔,可孤還有一疑。” “殿下問的可是為何萬歲遲遲不召殿下入京一事?” “正是?!备M鯏€起眉頭,“魏公公同孤說,父皇近年來寵二弟寵得厲害,又是親自教他寫字,又是帶他游豹房。連同閣老議事都帶著二弟,絲毫不避諱。魏公公多次傳信,言父皇身子不好,卻只口不提立儲之事,要孤早做準備。這……” “萬歲對二殿下乃是尋常的父子之情,試想殿下小時候,萬歲何嘗不是手把手授書習字?又何嘗不曾帶殿下游園觀景?父子之情,怎能與托付江山大任混為一談?殿下真是誤會萬歲了。”沈玦道,“萬歲早有立殿下為太子之意,之所以遲遲未曾頒行,此事當要問魏德才是!” 沈玦話中對魏德很不客氣,連敬稱都免了。福王一驚,道:“難道……” “殿下仔細想想,宮里頭的消息哪次不是魏德傳給您的?” “可還有母后,母后也說父皇對二弟甚是青眼相待?!?/br> 沈玦嘆氣,道:“殿下有所不知,萬歲已許久不曾去后宮了?,F(xiàn)如今,皇后娘娘要見陛下一面也難如登天。唯一能見到陛下的,只有魏德?!?/br> 沈玦站起身來,望著園中嘉木深深,負手道:“魏德是陛下的大伴,與陛下相伴六十余年。魏德繼任司禮監(jiān)掌印以來,在朝中呼風喚雨,為所欲為。恕沈玦直言,這其中若非陛下庇護,魏德何能如此猖狂?當年都察院經(jīng)歷謝秉風一家慘遭滅門,刑部侍郎高從先在詔獄被刺穿琵琶骨,更勿論順天府尹李砂大人,國子監(jiān)祭酒楊若愚大人……清流諸臣,多少人慘遭屠戮。凡此種種,皆拜魏德所賜。 當初有陛下維護,可以聞登聞鼓而不問,可以視血成河而不見。待殿下即位,清流諸臣群起而攻之,魏德與殿下并無六十余年的情分,試問魏德可還能安然穩(wěn)坐司禮監(jiān)掌印之位?” “自然不能?!备M鯎u頭道,“何有為保一個太監(jiān)而觸怒群臣的道理?” “所以他要拉殿下下水?!鄙颢i微微一笑,“殿下逼宮奪位,名不正言不順,坐實不忠不孝之名,從一開始便與清流諸臣格格不入。到時候說不準個把腦筋轉(zhuǎn)不過彎來的大人以死相諫,要殿下退位,恐怕殿堂之上還要血濺三尺,殿下又多了一個暴君之名。要與清流抗衡,殿下當然得借助魏德的力量,這樣一來,魏德便立于不敗之地。此其一。其二,殿下被蒙在鼓里,不知陛下真實心愿,還以為能順利登基多虧魏德從旁協(xié)助。魏德銜恩圖報,殿下又仁厚良善,難保不受魏德欺瞞,自然保他穩(wěn)坐掌印之位?!?/br> “仁厚良善”四個字著實刺了福王一下,福王看了沈玦一眼,后者巋然不動,臉上的微笑弧度不減。沈玦能混到東廠督主之位,足以證明他不是個省油的燈,福王和沈玦打過交道,深知這是個笑里藏刀的主。沈玦的話,雖能信,卻不能盡信。不過,沈玦這番作為,所求也無非是一個“權(quán)”字。魏德倒臺,不就輪到他沈玦了么?魏德設(shè)計想要銜恩圖報,他沈玦打的也是同樣的如意算盤。 暗里心知肚明,表面上還得做戲。福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故作慍怒道:“這個魏德!竟想出如此歹毒jian計,還算計到孤的頭上!若是孤真按魏德所言,逼宮奪位,不僅父子離心,這皇位也坐不牢靠!”說罷,又拱手謝道,“多虧沈公公及時趕到,才消弭了這一樁天大的禍事。沈公公放心,魏德這等jian佞小人,孤絕不姑息。待孤登基,這司禮監(jiān)掌印之位就是您的!” 沈玦垂眸淺笑??湛诎籽?,什么承諾都許得,便是說把龍椅讓給他也能說得。若論翻臉不認人,福王也是個中翹楚,哪里可以擔保他的榮華富貴?他和魏德,只怕福王一個也不信,將來自然一個也不留。 他看得明白,搖頭道:“殿下真是看低沈玦了。陛下屢次想要召殿下進京都被魏德攔截,于病榻之上總算看明白魏德的真面目,可終是晚了,這才托付重任于沈玦,令沈玦與魏德反目,再貶沈玦出京,這才有機會與殿下會面。沈玦蒙陛下重托,豈敢借此挾恩圖報?” 福王也笑,道:“雖說公公是信佛的人,比旁人總是仁慈心善些。但孤也不是三歲小孩,舍己為人的道理聽是聽得多了,卻還是不大信。就是那些所謂的清流百官,哪一個不是為了升官發(fā)財,流芳百世爭破腦袋?沈公公,您到了這兒,和孤便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話說明白,你我心里都舒坦?!?/br> 看著肥頭大耳,心里倒是透亮。沈玦頷首道:“事到如今,沈玦也不怕自揭老底。實不相瞞,十二年前被伽藍刺客誅滅滿門的金陵謝秉風是我父親。沈玦是進宮用的假名,謝驚瀾,才是沈玦的真名?!?/br> “竟、竟有此事!”福王震驚地瞪大眼,顯然沒料到沈玦會有這樣的身世。 “當年我只有十二歲,正在藏書樓夜讀之時,七葉伽藍的刺客破府而入,見人就殺。我僥幸從狗洞逃脫才撿回一命。后來流落江湖,跟著流民進京,饑寒交迫,無奈之下才入宮為宦。這也是天意,倘若我不入宮,又如何得知魏德就是我的滅門仇人?”沈玦目含悲意,朝福王長長作揖,沉聲道:“沈玦所求唯有一事,手刃魏德,報仇雪恨!還望殿下成全!” 此事要查證到也不難,只消得去金陵尋訪一番。話說回來,沈玦再厲害也是個太監(jiān),還能越過他去當皇帝不成?福王定了心,扶起沈玦,痛心道:“原來如此。想不到沈公公竟有這樣的身世!想當初,謝大人乃是巨學鴻儒,孤有幸曾領(lǐng)教過幾次謝大人的經(jīng)筵講壇,為其博聞強識深深折服。誰知突聞噩耗,一家百余口竟橫死金陵,實在是扼腕嘆息。戴先生敲登聞鼓揭發(fā)魏德大罪,孤也有聽聞,奈何父皇為魏德所蒙蔽,一意孤行庇護魏德,孤也是萬難茍同啊!蒼天有眼,謝家還留了一絲血脈在人間。公公放心,滅門大仇,孤替你報!” “如此,沈玦心愿便了了。待殿下事成,沈玦便歸隱金陵,不再過問朝中諸事?!鄙颢i拱手道,“愿陛下俯治四海,天下永康?!?/br> 兩個人相攜而出,沈玦朝后山看了一眼。司徒謹一直舉著鑲金雕紋的千里鏡看下面的動向,得了沈玦的眼色,立即帶著人馬下了山坡。早有福王的隨侍在門口迎接,引著沈玦的人馬進里頭安頓。 沈玦和福王在廊下敘話。福王告了辭,囑咐沈玦一會兒一塊兒用膳,便去梳洗換衣了。福王轉(zhuǎn)身一走,沈玦的笑意像掉落的漆皮一層層地從臉上剝離,轉(zhuǎn)瞬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福王撥了一個單獨的院子給沈玦歇息,庭下種了好些竹子,映在地上是青色的影兒,婆娑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沈玦踩著滿地竹影和蟬聲,進到屋里,黃花梨的方幾和圈椅,堂前的方案上置了一個山水石屏,靠左放了青瓷樽,里頭一束蘭花。沈玦登上腳踏,坐進椅子,撫著眉頭。他不敢松懈,四下行走的仆役、丫鬟都是福王的耳目,他不能露出半點端倪。 如今第一關(guān)已是過了。福王信了他的假圣旨,把他拉上了自己的船。魏德不知道自己的人馬已經(jīng)盡數(shù)覆滅,還在京城巴巴地等著。兩頭欺瞞,步履維艱。他吁出一口氣,睜開眼,看見司徒謹從院子里進來。 “弟兄們都安頓好了?!彼就街?shù)馈?/br> 沈玦嗯了一聲,算是答應(yīng)。他太累了,不想說話。 司徒謹卻不走,問道:“為何留下那個人?他是個累贅?!?/br> 沈玦懨懨地扶著額頭,道:“他是夏侯瀲的好友,我不能殺他。留著吧,等事情完了,無論我是生是死,都放他離開?!?/br> 第61章 風雨如晦 天色昏黑,風雨交加。林子里一片晦暗,人馬都是森森的黑影,樹枝瘋了一般狂搖,葉子被風裹挾著直往臉上拍。蓑帽已經(jīng)不頂用了,冰涼的雨滴噼啪打在臉上,夏侯瀲幾乎睜不開眼睛,悶著頭跟著前面的馬匹跑。 福王的馬車陷進泥坑里,大家紛紛下馬推車,夏侯瀲幫著推后轱轆。瓢潑大雨中,大伙兒一齊喊著號子,馬車里的福王把肥白的臉從簾子里伸出來,又被雨砸了回去。福王的馬車底盤厚實,沉重無比,好不容易推動了一些,夏侯瀲咬著牙,拼著死力狠命往前一送,轱轆轉(zhuǎn)起來,濺起的泥點子全撲在他臉上,馬車順利出了坑。 來不及抹臉,急急爬上馬,司徒謹經(jīng)過的時候遞給他一面帕子。路著實沒法趕了,幸好到了一個村子,福王下令在此歇息,沈玦沒有意見,一行四十號人都進了村。村里最有錢的員外接待了他們,三進三出的宅子仍是不夠大,夏侯瀲和番子們都在祠堂打地鋪。只有沈玦和福王有單獨的屋子。 雨越下越大,夜色之中群山蟄伏似獸。房上的瓦片噼里啪啦碎了一般亂響,整座祠堂都在風雨中搖晃。夏侯瀲睡不安穩(wěn),睜開眼一看,大家都睡不著,在鋪陳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夏侯瀲心里不安,站起來走到門口,推開門一瞧,外面的水已經(jīng)有腳踝深了,坐在門檻上就能洗腳。 “怕是要發(fā)大水,你們誰去告訴你們掌班一聲?”夏侯瀲問。 “不會吧,”有人說,“陳員外說他們村每年都這樣,沒有哪次發(fā)了大水的。興許一會兒就消停了,再等等吧?!?/br> “這兒地勢怎么樣?”夏侯瀲又問,“洪水要是來,半個時辰的工夫就能把全村給淹了,總得知道往哪跑?!?/br> “不知道,天太黑,看不清?!庇钟袀€番子回答。 夜色很暗,四周都像蒙了一層紗,只能看見樹影在地上搖晃,滿世界都是大雨嘩啦。夏侯瀲猶豫了會兒,還是決定穿起衣服去找沈玦。 剛出門,正好撞上司徒謹。夏侯瀲道了一聲抱歉,司徒謹略點點頭,進屋點了人,道:“掌班有令,雨太大,此處地勢低洼,似要漲水。你們把馬牽上山,往東邊走,那里地勢高,找個安全的地方扎營,務(wù)必保全馬匹?!?/br> 番子應(yīng)了聲是,司徒謹又道:“剩下的人跟我走,扶殿下上山?!?/br> “山路太窄,行不了馬車么?”夏侯瀲跟在司徒謹后面問。 司徒謹點了點頭,鎖著眉頭道:“馬也載不動他,只能靠人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