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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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前后后八個人抬竹椅,福王撐著傘坐在上頭,遠遠看去那八個人像扛了一座山。沈玦披著蓑衣走在旁邊,臉色很不好看。涼颼颼的雨滴順著蓑衣的縫隙流進衣服里,沈玦心里煩躁,恨不得把福王的一身皮rou給剮干凈了再帶他上山。 山那邊傳來陣陣雷聲,像巨大的滾輪駛在天際。沈玦的神色頓時變了,四周的房舍紛紛打開,村民從里頭跑出來,有的甚至沒穿衣裳沒穿鞋,沒命似的朝山上跑。有人哐哐敲鑼,嘶聲大喊:“水來了!水來了!大家快跑?。 ?/br> 番子們奮力往前趕,可是扛著東西實在跑不快,路窄人又多,擠來擠去。眼見得目力盡處,冥迷之間恍惚現(xiàn)出一條白線,那線氣勢洶洶地壓過來,近了才發(fā)現(xiàn)竟像一堵墻似的,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奔騰而來。茅頂泥墻的屋子全趴了,連陳員外的大宅院也沒能幸免。樹倒了一片,雞鴨豬牛全被沖出來,甩著羽毛和蹄子撞進人堆里。 番子被沖散了,福王沒了蹤影。沈玦也被洪流裹著,一張口水全涌進來,呼吸不了。水里是黑的,明明暗暗之間,有鞋殼子、木板、還有人的影子。沈玦伸手亂抓,什么也抓不到,只能張皇無措地下沉。 一個黑影撲過來,衣服被什么大力拉住,沈玦被拽起來,頭露出水面,嗆了好幾口水,終于喘過氣來。 “沈玦!你怎么樣!” 睜開眼一瞧,是那個礙眼的家伙。沈玦抹了一把臉,掉過頭就往水里扎。 領(lǐng)子卻被那個人拽住,沈玦惱怒地回過頭,大喊:“你干什么!” 夏侯瀲也大吼:“我他娘的還想問你干什么!往東走!你往西游個什么勁兒!” “福王!福王還在水里!” “那個死胖子那么重,你怎么救!”夏侯瀲簡直要崩潰,“你腦子也漲大水了!” 沈玦咬牙切齒,吼道:“我必須救!” 說完,他掉過腦袋,不管不顧地朝西邊游過去。沒游出一截子地,又是一陣大水猛沖過來,他再次失去平衡。涌流之中,他的腰被一只手緊緊抱住,頭臉被另一只手死死按著,后腦勺緊緊靠著背后的胸膛。水里面,一切聲音仿佛都遠了,但他仿佛能聽見耳朵旁邊有一顆心在跳動,一下一下,很安穩(wěn),很有力。 夏侯瀲的背好像撞到什么,他聽見夏侯瀲悶哼了一聲,然后他們停止漂流。夏侯瀲把他托起來,他抹干凈臉上的水,費力地睜開眼,才看見夏侯瀲的衣裳被一根伸出來的樹枝勾住了,恰巧救了他們。 夏侯瀲讓他先上樹,自己緊跟著爬上來。這是一顆古木,已經(jīng)枯了,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可足夠粗足夠壯,沒有被洪水沖倒。樹干粗糙不平,被雨水沖過,像抹了一層油,亮亮地發(fā)著光。 夏侯瀲蹲在樹枝上擰衣服上的水。腳下是汩汩流淌的水流,不斷有殘破的木板、熄滅的燈籠、籮筐,甚至人和動物的尸體在下面經(jīng)過。抬眼望過去,黑蒙蒙的夜色里,水覆蓋了一切,粼粼閃著光,偶爾有幾間殘存的瓦頂冒出來,像孤零零的小船,在凄風中打著顫。 沈玦蹲在他旁邊,臉色一直都很陰沉,不過總算打消了下水找那個胖子的念頭。 “福王來了?!毕暮顬嚭鋈徽f。 沈玦一怔,順著夏侯瀲指的方向往下看,一具肥胖的尸體順著樹下的水流經(jīng)過,尸體泡的發(fā)脹,比他原先的體格又大了一倍,腫脹又團白的臉上五官都瞧不清楚了。 沈玦:“……” 福王死了,他的計劃最重要的一環(huán)斷了。 他以假圣旨誆福王光明正大地入京,藩王無詔進京,屆時必定被羈押,假圣旨再被搜出,便可給福王安一個意圖謀反的罪名。老皇帝雖然把虎符交給了他,要他保二殿下登基,可福王畢竟是嫡長子,老皇帝哪里能舍得下心棄了這個兒子。但福王不死,二殿下如何能安穩(wěn)高坐龍椅?只要謀反的罪名傳上去,老皇帝便是念及父子情誼也不能輕饒,福王將永無翻身之日。 況且,老皇帝蹬腿,福王又一死,魏德便再無靠山能夠倚仗。 可如今,一切謀算都打了水漂。 沈玦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大夏天的,雖然下了雨但還是悶熱,可蹲在沈玦旁邊,夏侯瀲覺得很冷。 “掌班,”夏侯瀲擰著衣擺,道,“如果你想要逃的話,我可以幫你。我有經(jīng)驗,保你出大岐沒問題。到時候下南洋還是去東瀛,都隨你。” 沈玦看了他一眼,道:“為什么幫我?我這樣待你,你該趁機殺了我才對。殺了我,你就自由了?!?/br> 夏侯瀲道:“早年殺了太多人,怕死了之后下地獄,現(xiàn)在積點德,能救幾個是幾個。趕巧你碰上了,算你走運?!?/br> “這世上沒有地獄?!?/br> “信就有?!毕暮顬嚁Q完衣擺擰褲腿,“怎么會沒有呢?要是沒有地獄,就沒有陰曹地府,沒有陰曹地府,咱們和至親摯愛一旦陰陽永隔,就再也見不到面了啊。所以還是有的好。”夏侯瀲落寞地笑了笑,“你說對不對?” 沈玦沉默著看著他。 “你叫尚二郎,是么?” 夏侯瀲點頭。 “尚二郎,”沈玦扶著樹干坐下來,問道,“這些年,夏侯瀲還活著的時候,過得如何?” 夏侯瀲望著黑不溜秋的水面想了想,道:“挺難熬的吧。他爹殺了他娘,他殺了他爹,哥哥沒了,師父死了,整個就是一人間慘劇。” 沈玦放在身側(cè)的拳頭緊了緊。和他收到的線報一樣,夏侯瀲果然一直在苦海里煎熬,可他卻無能為力。 “他怪我嗎?”沈玦道,“明明當上了東廠提督,卻沒有去救他。” 夏侯瀲驚訝地看了沈玦一眼,道:“怪你干嘛?這些關(guān)你什么事兒?應(yīng)該他跟你說一聲對不住才是,撒謊成性,輕諾寡信,你說的都沒錯?!?/br> 夏侯瀲頓了頓,低聲道,“對不住?!?/br> 沈玦的心震了震,這個男人說“對不住”的時候,他仿佛真的聽見了是夏侯瀲在道歉。那么相似的語調(diào),那么相似的氣息,差一點他就分辨不出來。他的手掐著樹干,指尖破了都一無所覺。心臟那塊地方悶悶的,仿佛透不過氣來。他覺得痛苦,站起身來,仿佛這樣就能好受些。 低下頭,正看見夏侯瀲的背,一條猙獰的傷口橫在他背上,還淌著血,可這個人方才言笑自若,仿佛身上什么傷也沒有似的。 “你受傷了?!鄙颢i攢眉。 “小傷,不礙事?!毕暮顬嚥灰詾橐?。 “把衣服脫了吧。濕衣裳,裹著不好。” 夏侯瀲不肯。沈玦勸了幾句,他硬是不脫。沈玦蹙了蹙眉,不再說什么。 他不愿意脫,沈玦總不能撕他的衣服,他自己不要命,那便罷了。 等了許久,水漸漸矮了許多,遠遠的有人劃著船的身影,“掌班!掌班!你在哪兒!”的呼喊聲順著風遙遙傳過來。夏侯瀲大喊著揮手,人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們劃得不是什么船,而是一塊大木板,手里的漿是根長木片。 夏侯瀲和沈玦得了救。司徒謹使了銀子,讓他們暫時借宿在山上幾個獵戶的家中。底下的村莊成了一片汪洋,灰蒙蒙的天穹下,水卻發(fā)著亮。凄迷世界中,唯有山上幾點微弱的燈火。村民們哭天搶地,許多人都一夜之間失去了親友。 腳剛落了實地,沈玦這廝就翻臉不認人,硬逼著夏侯瀲給一個番子易容,要把他易容成福王的模樣。 “假冒皇子,這是大罪!易容能瞞幾時?況且那是個胖子,他是個瘦子,晚上睡覺衣服一脫,棉花露出來,全露餡了!”夏侯瀲苦口婆心地勸說,“三思而后行啊,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br> 沈玦捧著熱茶,淡淡道:“我自然知道。不必你費心,你只管幫他易容就好?!?/br> “我不干。” 沈玦冷笑:“怎么,在大水里絕處逢生回來,梳洗斷錐便不怕了?” “掌班大人,我救了您的命?!毕暮顬嚉獾冒l(fā)笑。 “哦?”沈玦掃了他一眼,“咱家受了驚又受了寒,昨兒的事兒,都忘得差不多了?!?/br> “……” 沈玦最后用朱順子的命威脅夏侯瀲,讓夏侯瀲幫那個番子易了容。夏侯瀲不知道沈玦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看這樣子,左不過讓這番子假冒成福王進京奪嫡。沈玦這個人,真是不要命了! 他一向是這樣。一旦拼起狠來拼起命來,誰都比不過他。夏侯瀲還記得他小時候是怎么寒窗苦讀的,在宮里又是怎么練刀的。那個寒霜一般的少年,從來星夜不休,寒冬不輟。時光固然可以改變一個人,但有些東西早已刻進了他的骨子里,磨之不滅。 身嬌體弱這一點也沒變??v然灌了許多杯熱茶下去,沈玦還是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天。司徒謹和番子去各家討了草藥,熬成一碗碗苦茶給他灌下去。夏侯瀲隔著窗子往里瞧,簡陋的架子床上隆起一個墳塋一樣的包,沈玦睡在里頭,臉燒得通紅。 沈玦窩在棉被里面,大夏天的,還裹著棉被,可他仍覺得冷。山上獵戶家的茅草屋,四處都是干草味道,靠墻放著箱籠,腳邊上一張被蟲子啃得滿是窟窿的木桌,不大的屋子被雜七雜八的東西擠得滿滿當當,他睡在里面,也像一個被隨意棄置的物什。被窩是人家蓋過的,一股描述不出的臭味,他覺得難受。 夜沒有盡,窗子里透進來蒙蒙的亮,紗窗外面是陰森的樹影,偶爾傳來村民嗚嗚的哭聲,像鬼魂在徘徊著嚎叫。 他覺得渴了,想要水喝??膳赃厸]有人伺候,司徒謹他們都是他的下屬,不是他的仆人,不會跟在他身邊鞍前馬后地侍奉。他們給他灌完了藥就覺得完事兒了,等著天亮他醒來繼續(xù)發(fā)號施令。 他只好忍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夜好像被拉長了,沒有盡頭似的。有誰托起他的背,喂他喝了水,甘甜清冽,是井水的味道。額頭上的巾帕也被換了,清涼蓋住額頭的guntang,他覺得臉頰的溫度退了些。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瞥見床頭有一個人影兒,背靠著床架子坐在地上。 是阿瀲嗎?他想。 腦子好像糊涂了,他好像回到很多年前還在謝府的時候,他是謝驚瀾,夏侯瀲是他的書童,睡在他的拔步床下,他要喝水,夏侯瀲就給他端過來。 過了兩天,水退下去了,殘破的村莊露了出來。沒有幾家的屋子幸存,統(tǒng)統(tǒng)趴了。道上全是死豬,烏黑的身體直挺挺地僵在那。倒伏的樹木橫亙其上,枯死的枝條下面能找見幾具淹死的蒼白尸體。 沈玦下令啟程。他的病還沒好,燒退了些,可摸上去仍舊微微的燙。但時間不等人,他必須趕在老皇帝駕崩前趕回京城。他令番子們把馬喂飽牽出來,收拾好帳篷和行李,打點一切,一個時辰后準時出發(fā)。 夏侯瀲皺著眉過來,道:“你病還沒好全呢。騎馬吹風,你想死在半道上一了百了嗎?” 沈玦不答反問:“昨晚是你么?” 夏侯瀲愣了一下,道:“你不用道謝,我看你沒人照顧,就自作主張幫你倒了幾杯水而已?!?/br> 沈玦捏緊水壺,厲聲道:“咱家的事情無須你cao心,往后你再敢靠近咱家半步,咱家要你的命!” 夏侯瀲:“……” 這人腦子有病。 他沒理沈玦,向司徒謹確認了一個時辰之后出發(fā),轉(zhuǎn)身走了,走之前還不忘拽走了朱順子。 司徒謹看向沈玦,問道:“不派人跟著他嗎?” 沈玦閉了眼睛,道:“罷了。我們快馬回京,他沒有機會趕在我們前頭。既然無害,便讓他去吧?!?/br> 夏侯瀲和朱順子揀了一堆破爛回來,其中還有福王的馬車底盤,車圍子和車頂蓋已經(jīng)被水沖走了,只剩下帶著四個車轱轆的車底盤。番子都好奇地看著他,夏侯瀲和朱順子開始削木頭,把轅木和底盤重新接起來。有番子明白他在干嘛了,自發(fā)地過來幫忙。 夏侯瀲又找來四根竹竿和一塊大油布,在底盤上面搭了一個平頂棚子。番子把水漬擦干凈,木頭浸了水,還泛著潮。夏侯瀲去獵戶家買了兩床被子鋪在上面,再牽來兩匹馬套上軛,一輛簡易到極點的馬車就齊活了。 沈玦看也不看,時辰一到,就爬上馬。病沒好,手腳發(fā)軟,費了好大勁兒才爬上去坐穩(wěn)。 夏侯瀲叫他下來,讓他去坐馬車。 沈玦扭頭看那一輛平頂油布篷的“馬車”,棉被是人家新做的婚被,遍地紅牡丹花的被面,土得掉渣。沈玦滿臉都是嫌棄,道:“即刻啟程,都上馬!” 番子們看了眼夏侯瀲,沒敢違抗沈玦的命令,紛紛上馬。夏侯瀲深呼吸幾口氣,讓自己不和腦子進水的病號一般見識。吐息完畢,夏侯瀲走過去在番子們震驚的目光中硬生生把沈玦從馬上拉下來,打橫抱在懷里。 腰直腿長,挺拔高挑的男人把另一個同樣高挑的男人抱在懷里,竟然有種詭異的和諧。 “放開我!”沈玦咬牙切齒。 “你想要一屁股摔地上,我就放開你?!毕暮顬嚨椭^瞧他。 沈玦怒極反笑,道:“咱家看你是不想活了?!?/br> 夏侯瀲不屑地笑了笑,“我早不想活了。你那什么梳洗掏腹我也無所謂了,隨便你吧。我想明白了,爺?shù)渡交鸷6缄J過,怕個屁。大不了咬舌自盡,看你大刑上得快還是我牙齒合得快。怎么樣,坐不坐馬車?” “我不!”沈玦大吼,“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把這個瘋子拿下!” 誰他娘的才是瘋子? 沈玦倔得令人腦仁疼,夏侯瀲氣得想要把他的腦袋按在地上。 “沈玦,你不為你自己考慮,總得為你這幫弟兄考慮吧!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撒手去了也就罷了,你這幫弟兄跟著你出生入死,你讓他們怎么辦?” 番子們從馬上下來,齊齊跪在地上,道:“求掌班保重身子!” 連司徒謹都沒動彈。沈玦終于沉默了,自暴自棄地偏過頭,讓夏侯瀲看著他冷白的側(cè)臉。 夏侯瀲把沈玦放進被褥里,沈玦整個人窩在大紅棉被里頭,露出一點蒼白的臉像奪了月色的白瓷。 大雨過去了,天空青得像杭綢織成的錦緞,偶有幾片極淡的云片是緞子上繡的暗花。熹微的天光照下來,映得篷子上的水滴晶瑩的亮。馬車顛簸,沈玦昏昏欲睡。夏侯瀲坐在他頭邊上趕馬車,影子罩在他的頭頂。 這個男人,有著與夏侯瀲一樣的眼睛,也有著夏侯瀲一樣的性格,一樣的粗魯,一樣的蠻橫。 十年了。夏侯瀲早已不該是十四歲的模樣,至少三年前沈玦在柳州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刺客。那是一把絕世殺器,所向披靡,無人可擋。 可是這個人,卻像十年前的那個夏侯瀲披風瀝雨,踏過歲月的長河,重新回到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