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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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情原本是隨便掃了一眼,可只這么一眼,他就挪不開了。 他認出了祠堂當中的那把刀——“橫波”。 夏侯瀲披著外裳,調整照夜的刀臂。之前給他灌氣的大師被沈玦關進詔獄了,不過據(jù)說沈玦要行善積德,沒要他的命,只那么關著,算是給他點教訓。 擰緊了刀臂,他走出幾步,撐著下巴端詳照夜。傀儡少女沉默無言地和他對視,漆黑的眼洞深不可測,仿佛藏了一個未知的幽靈。 “小瀲啊,你為什么不做一個男傀儡,要做一個女傀儡?”蓮香和妙禎走進院子,把湯藥擱在桌上,問道。 “本來是想做一個男的,”夏侯瀲答道,“可十七非要做個女的,說我這輩子十有八九得打光棍了,不如做個傀儡女娃兒假裝自己有媳婦兒,天冷的時候還能抱著一塊兒睡覺。” 蓮香捂了嘴兒笑,“那你抱過她睡覺嗎?” “呃……”夏侯瀲撓撓頭,“在床上擱過一回。這玩意兒用精鋼打的,特別冷,差點沒把我凍死?!彼み^頭叮囑蓮香道,“這事兒你別跟少爺說?!?/br> 蓮香連連擺手,“不說不說。” 妙禎一臉懵懂,道:“為什么不能跟督主老爺說???” 正說著話兒,院外一個小廝進來傳話兒:“大人,阿雛姑娘求……” 話還沒說完,阿雛推開他,火急火燎地走進來,一下?lián)涞较暮顬嚿砩系溃骸跋暮?!伽藍要殺廠公,你快去救人!” 仿佛一道焦雷劈在頭頂,夏侯瀲先是一驚,立馬又鎮(zhèn)定下來,扶著她道:“你先別慌,把話說清楚,怎么回事?伽藍要在哪刺殺督主?” “在……在哪?”阿雛嘴唇翕動,忽地想起來她只偷聽到百里鳶要殺人,卻沒有偷聽到地點,頓時哭喪了臉,“我沒聽見?!?/br> “你就是阿雛?”蓮香乜斜著眼瞅她,“小瀲,先別聽她瞎說。督主這會兒該在宮里,就算伽藍要刺殺也輕易得不了手。這姑娘打云仙樓來的,不知什么來歷呢,你別聽了只言片語就跟人走了。” 阿雛忙搖頭,道:“不是,是真的!我親耳聽到的?!?/br> “你聽誰說的?”夏侯瀲問。 阿雛剛想回答,突然又猶豫起來。若是把百里鳶供出來,阿鳶是不是就沒活路了?她想起百里鳶裹著她的繡花被子窩在床上的模樣,那樣白那樣小,眼睛黑黑的,分明是個未經(jīng)世事的小丫頭。還有那天她遭難,百里鳶護在她身前,將匕首扎進閻總旗的手掌。 這孩子是真的把她當jiejie,唯一的jiejie。 她死死抓著夏侯瀲的手臂,微微發(fā)著顫。夏侯瀲催她說話,她望著夏侯瀲的眼睛,黑而深,很像另一個夏侯。真奇怪,這兩個人都叫夏侯,眉眼也這般相似。她想起那個大孩子一樣的男人,每天只是吭哧吭哧地洗衣裳,不喊累也不喊苦??伤懒?,和鴇兒一起,死在那天夜晚,躺在冰涼的石板路上。 百里鳶喊他哥哥,可她殺了他! “百……百里鳶,”阿雛咬著牙,道,“百里鳶,就是你們要找的閻羅!” 所有人俱是一驚。夏侯瀲默念著這個人的名字,百里鳶……百里鳶……是了,是十七看錯了,伽藍閻羅不是侏儒,她是個孩子! “妙禎,去把我的牙牌拿來,”夏侯瀲一面系著衣帶,一面走進刀爐,隨便揀了把刀佩在腰間。夏侯瀲轉過身,指了個番子,道:“你過來,帶一隊人去東門胡同找白檔頭,令他照會順天府、五城兵馬司,傳訊神機營,包圍臨北侯府,全城戒嚴,捉拿百里鳶?!?/br> 蓮香跟在夏侯瀲身后,吶吶道:“小……小瀲?!?/br> “我進宮看看督主去,”夏侯瀲拍拍她肩膀,“放心,沒事兒,你在家把守好門戶,等我們回來,阿雛就先拜托你照顧了?!?/br> 蓮香連連點頭,“小瀲你當心啊,顧著自己的身體?!?/br> 夏侯瀲點點頭轉過身,凝重的神色浮上臉頰。沈玦應該沒事吧,宮里有羽林衛(wèi)又有禁軍,一定能護他周全。可夏侯瀲又想起他十四歲那場刺殺,同樣是在皇宮,伽藍刺客硬是把貴妃給殺了。他的母親夏侯霈,在皇宮里穿行奔襲,竟無人可敵。 別自己嚇自己。夏侯瀲使勁搖搖頭,提步往外走。 一個影子靠在腰子門邊上,平平伸出一把黑鞘的長刀,擋住了他的去路。 “進宮?可惜啊,你心尖尖兒上的督主壓根不在宮里?!蹦腥斯雌鹨荒ㄒ馕恫幻鞯奈⑿?,“好久不見啊,師哥?!?/br> 第118章 逝水橫波 眼前的男人和夏侯瀲印象中的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從前溫吞懦弱的青年已經(jīng)長成了兇惡的刺客,一顰一笑都透著陰寒的殺意。夏侯瀲的心沉了下去,可更讓他焦急的是沈玦。不在宮里是什么意思?沈玦不在宮里還能在哪? 書情托著下巴望了望天色,笑道:“呀,已經(jīng)戌時了。這次伽藍召集了京津一帶所有的刺客和暗樁,除了我以外的八部傾巢而出,掌刀的是伽藍最強的刺客迦樓羅。你說,你的督主能撐到什么時候?” 伽藍這是放手一搏了么?夏侯瀲握緊雙拳,培養(yǎng)一個刺客談何容易,伽藍精銳盡數(shù)出動,分明是以命博命的打法??芍灰颢i被殺,東廠后繼無人,伽藍就是贏家。 “你要什么?”夏侯瀲咬著牙道,“說出來,然后告訴我,督主在哪里?” “我要什么?”書情嗬嗬直笑,猛地抬起頭來,眸中殺意畢現(xiàn),“我要你死啊,師哥!” 霎時間刀光乍起,橫波的瀲滟刀刃迎面而來。夏侯瀲偏頭躲過一擊,蓮香拉著妙禎和阿雛躲到一邊,番子們紛紛涌到院外,架好弓弩,準心瞄準書情,卻因兩人不斷騰挪插不進手。 一刀走空,書情沒有停頓,回身縱劈,“師哥,你還要茍延殘喘到什么時候?你怎么還不去死!” “書情,你失心瘋么???”夏侯瀲罵道,“你不是叛逃了嗎,你怎么又回伽藍了!” “你才瘋了!”書情目眥欲裂,“對,我是叛逃了,可惜我不如你能躲師哥,我被抓回來了!”他撕開自己的衣服露出胸膛和肩背,上面橫亙著鞭傷無數(shù),“你看,八十一鞭,我他娘的竟然沒死。我回到伽藍才知道,你殺了弒心,還拿到了解藥。我的好師哥,你知不知道你在外面逍遙快活的時候,我們在山寺里等死!” “我……”夏侯瀲想要辯解,書情又一刀劈來。 凜冽的刀光中書情的笑容猙獰如鬼,“師哥你知不知道七月半發(fā)作的時候多痛苦,我們就躺在佛像下面,身體從手腳開始,一寸寸地變成木頭。住持沒了,沒人給我們送藥,我們闖進黑面佛找藥,可是藥窟已經(jīng)被你燒了!你連一粒解藥都沒給我們留下!” “書情,住手!”夏侯瀲大吼。 書情偏不,再度前撲,“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你的兄弟,可你為了報你那個死鬼老娘的仇,根本不把我們的命放在眼里!” “你他娘的不是叛逃了嗎,你不是不活了嗎?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又被抓回去!”夏侯瀲閃過橫波,拔出腰間的長刀,“書情,你不要逼我?!?/br> “是,我本來是不想活了。伽藍這個鬼地方,我死了都想逃走?!睍榱嘀?,嗤嗤發(fā)著笑轉過身來,“可給我希望的是你啊師哥。你有解藥,你為什么不回來救我們!我滿心以為你會回來救大家,對所有人說你肯定會回來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七月半越來越近,你一丁點兒的影子都沒有。到最后一刻我才明白你是真的不回來了,你恨伽藍,伽藍殺了你娘,你巴不得所有人都去死!” 夏侯瀲幾乎要咬碎牙齒,“我他娘的根本沒有解藥!夠了書情,別打了。告訴我督主在哪,我放你走?!?/br> 書情冷笑著拿刀指著他,“騙子,沒有解藥你怎么能活到現(xiàn)在!你沒想到的是住持的藥根本沒用,七月半是無解之毒!你也沒想到我們還活著,對吧?”書情低頭撫摸橫波,瀲滟刀光在他指間翻轉,“我也沒想到,我們沒有等來你,卻等來了段先生和閻羅大人。” 鴉羽一樣的記憶紛亂而來,書情想起那天的月夜,木葉紛飛如雨,段九牽著百里鳶拾級而上,推開大雄寶殿的大門。刺客們從茍延殘喘中撐起身,望向月下那兩個一高一矮的影子。 “真可憐啊,不過沒關系,你們的日子還很長,因為……”百里鳶俯視著他們,唇邊慢慢浮起一個冰冷的微笑,“我給你們帶來了無上極樂?!?/br> “那不是無上極樂,”夏侯瀲低聲道,“那是森羅地獄。” “所以這一切都怪你,夏侯瀲,”書情面無表情地道,“你是個罪人,你該死。” 這句話像一句審判,敲在夏侯瀲心頭。 是啊,他惡貫滿盈,滿手鮮血,原本就該死。 夏侯瀲沉默良久,書情望著他,忽然覺得這個男人身上藏了許多無可奈何的悲戚。他疑心這是錯覺,沒有在意。寂靜中夏侯瀲拔出了刀,深深蹲伏下去,刀尖斜斜指著地面,凝著一點森冷的寒光。 他冷冷望著書情,道:“我只告訴你,我從始至終都不知道住持給了我解藥。不過,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殺住持的是我,毀伽藍的也是我,即便再重來一次,即便你沒有叛逃,我也會這樣選擇。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隨便你。立場不同,無需多言。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一件事——督主,在哪里!” 話音剛落,夏侯瀲悍然出刀,殺氣如山! 刀光在小院中炸開,霎時間籠罩了書情全身。書情深呼吸一口氣,持刀迎上夏侯瀲織就的雪花刀網(wǎng)。這些年他進步了很多,甚至可以跟上夏侯瀲綿密的刀勢。他知道夏侯瀲命不久矣,而他依舊強悍,他的優(yōu)勢,不言自明。 可是,他錯了! 夏侯瀲手腕翻轉,長刀拖著凄迷的流光在空中劃出連續(xù)的十字。書情在十字斬勢中步步后退,橫波與夏侯瀲的刀刃相擊,發(fā)出鏗然又尖銳的破音。這樣的十字斬明明要耗費極大的力氣,可夏侯瀲不知疲倦似的連揮,書情的虎口終于再接下最后一斬中破裂。 “到此為止了?!毕暮顬囌f。 夏侯瀲反手握刀,筆直地揮出去,刀尖劃過一道凄厲的線條。書情的手臂猛然一痛,橫波哐當落在地上,鮮血淌下手臂,噠噠地滴在地上。 “說,你們在哪刺殺?”夏侯瀲問。 “我死也不告訴你?!睍槔湫?,“你就等著見他的尸體吧?!?/br> 夏侯瀲拎起他的領子,把他的頭按進吉祥缸。冰冷的水頓時淹沒了他的頭臉,水嗆進喉嚨和鼻子,他猛烈地掙扎,可夏侯瀲的力氣極大,按著他的頭不讓他出來。 他雙手亂拍,夏侯瀲把他提出來,“說!” 書情連吐了好幾口水,沙啞著嗓子道:“你做夢!” 夏侯瀲惡狠狠地盯著他,“那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來,再不說,就割另一只!” 書情吼道:“你敢!” 夏侯瀲貼著他的臉大吼:“你看我敢不敢!” 書情死死瞪著他的雙眼,兩個人的眼睛都充滿血絲,猙獰地像修羅惡鬼。書情瞪了半晌,忽然笑起來,“好啊,師哥,不如我們做一個交易。” “什么交易?” “我在祠堂看見了你娘的骨灰,你挺能耐的師哥,你娘被啃成那個樣子,你還能把她的骨灰找回來?!?/br> 夏侯瀲心里浮起不祥的預感,“你想干什么?” “沒想干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在你心里到底是你娘更重要,還是沈玦更重要。想知道沈玦在哪,可以,”書情笑望著他,“把你娘的骨灰和橫波都毀了,我就告訴你伽藍在哪里刺殺。” 眾人俱是一驚,蓮香憤然道:“你這個人心腸怎么這么歹毒!” 書情驀然斂了笑容,道:“夏侯瀲比我歹毒一萬倍!” “那個……”阿雛小聲道,“廠公好像去了什么寺,之前我偷聽到他說的?!?/br> “哪座寺廟?是不是廣靈寺?”夏侯瀲問。 阿雛咬著唇道:“當時只顧著驚訝阿……百里鳶是閻羅的事兒,沒聽太清楚?!?/br> 蓮香道:“小瀲,要不派人去東廠問問吧,或者去宮里,總有人知道督主去了哪。” “太慢了,太慢了?!毕暮顬囆募比绶?。 已經(jīng)耽擱太久了,東廠距離沈府有一程子路,還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問到。宮里更不必說,現(xiàn)在宮門已經(jīng)落鑰,費了唇舌說服羽林衛(wèi)放行,還要經(jīng)過重重關卡審驗,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 沈玦哪里等得起! “你說話算話?!毕暮顬嚲咀榈囊骂I,“蓮香姐,勞煩你幫我把我娘的骨灰取來。” 蓮香猶疑了一下,還是去了,不多時便捧著夏侯霈的骨灰回來了。夏侯瀲接過他娘的骨灰,原本便是殘灰,不怎么重,捧在手里,仿佛是輕飄飄的一抔。夏侯瀲拿起地上的橫波走進刀爐,站在烘爐前面,熊熊的火映著他的臉,他的眼中有霜華一般的哀傷。 番子押著書情進了屋,書情望著夏侯瀲,眸子里漸漸浮起震驚,“你瘋了么夏侯瀲,那是你娘?!毕暮顬嚾绾螐统鹚丛谘劾?,他還記得柳州誅惡大會上的腥風血雨,夏侯瀲披血而出,像一只兇狼撕碎所有敵人??涩F(xiàn)在,這個男人為了另一個人,要毀了他母親最后的遺物。 蓮香捂著嘴流淚,哽咽著說不出話兒,妙禎把臉埋進蓮香的懷里,不敢看那個孤獨的影子。 “你這個瘋子,沈玦那個閹人有那么重要么!”書情冷笑,“別以為我會心軟,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下得去手!” 夏侯瀲打開瓷壇的蓋子,夏侯霈殘余的骨灰映入眼簾,這是夏侯霈留在這世上最后一抔塵灰。他想起那個與他闊別了八年的女人,她有著瀲滟的唇,鋒利的眉,像一把刀,刀尖向前,仿佛可以斬碎萬物。眼淚無聲無息地劃過臉頰,落進骨灰壇,那抔塵埃中頓時深了一塊兒,像一個經(jīng)年的瘡疤。 他娘明明走了很久了,但現(xiàn)在想起來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一樣。他記得他剛剛得知他爹是老禿驢那次,他那會兒八歲,一邊哭一邊敲他娘的門:“你騙人,你這個騙子。你說我是從地里種出來的,我明明是你和老禿驢一塊兒生出來的!” 夏侯霈打開門,看見涕泗橫流的夏侯瀲就頭疼,“哪個龜兒碎嘴告訴你的,老娘去削了他?!?/br> 夏侯瀲用大頭頂夏侯霈,“你這個騙子!” 夏侯霈單手按著他的腦袋,“愛哭包,不許哭?!?/br> “我沒哭!”夏侯瀲哭得震天動地,“老禿驢不認我,為什么!” “瞧你這出息,”夏侯霈一拳捶在他頭頂,他在她拳頭底下打了個嗝,“認別人當?shù)闶裁茨苣汀J俏业膬鹤?,就該讓別人喊你爹,跪著喊!”